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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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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规矩,夫妇成婚后第一日,作为儿媳,该同夫君一同拜见公婆,敬茶奉礼。
然而这规矩到了皇家,就变成了大婚后第一日清晨,公主携驸马入宫,拜见帝后。
杜璇虽然在诸多公主之中,腰杆并不硬挺,但是毕竟身份在这里,新婚头一日,也按照品阶穿了颇为隆重的吉服,坐在梳妆台前梳妆。
翡翠从描金雕花的的红木匣子里,寻出了一套黄金镶红宝的头面。这套头面十分贵重,是一套九只的凤钿头,是杜璇出嫁前,庄惠公主给她的添妆,戴在头上煞是耀眼。
杜璇收拾好了之后,时间已经到了辰时三刻,永宁侯府外已备好了马车,只等着送新婚夫妇入宫。杜璇先上了马车,刚刚坐直了身子,便见霍元洲跟在她身后上来,坐在她身旁。
“驸马可是身体不适?”杜璇愣了一下,轻声问道。
霍家是百年将门,家中子弟出行向来是骑马,甚少坐轿,这一点习性,连她这个长在深宫的公主,都有所耳闻。
霍元洲闻言,先是瞪了她一眼,侧过头去,没接她的话茬。
杜璇摸了摸鼻子,马车内一片沉寂,气氛尴尬得可怕。好在永宁侯府距离皇宫并不远,坐马车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到了朝南的朱雀门。
霍元洲下了马车,然后站在马车下,向杜璇伸出一只手。
杜璇迟疑了一秒,伸手握住了那只手。常年习武的少年郎君,手指指节分明,手掌却颇为粗糙,常年握着刀枪剑戟磨出了不少茧子,杜璇却丝毫不嫌弃,反而对霍元洲充满了感激。
感激他至少还愿意逢场作戏,在人前给足她脸面。
大盛宫位于帝都的北面,朝南的朱雀门直通紫宸殿,是平日里天子与诸臣开大朝会的场所。紫宸殿左侧是文渊阁,右侧是武英殿,下朝之后,内阁阁老在文渊阁议政。
以紫宸殿为中轴,将整个大盛宫分为前朝与后宫。紫宸殿后便是天子居所乾清宫,再往后的昭阳殿是历代皇后的居所。只是本朝霍皇后仙逝以久,皇帝又一直不曾再立皇后,这昭阳殿便一直空着。
两人由宫内的小太监领着,一直走到乾清宫外殿,求见皇帝。
正在此时,乾清宫内走出个眉眼温润的中年太监,一身总管服饰,正是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总管德钦。
德钦在皇帝身边伺候了多年,见了两人便先打了个千儿。他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杜璇没受全他的礼,赶紧虚扶一把,又温声开口:“父皇可下朝了?”
“公主与驸马可来得不巧,陛下正在文渊阁与诸位阁老商议政事,二位不妨稍等片刻?”
杜璇神色一顿,好险才没失态,心头却如同被浸入了冰水之后,又放在油锅里一般煎熬。又偷眼打量霍元洲,见他一脸平静,心头更添两分酸楚。
她昨日自皇宫出嫁,按规矩今日协驸马进宫磕头请安。若是父皇心中有她一丁点儿的位置,对她有两分怜惜,也不至于在这时候不肯见她。
而霍元洲更是受了她的牵连,若他娶的是五皇姐,何至于要遇上这样的尴尬事?
两人在乾清宫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只得了一句天子的传话:国事繁忙,在乾清宫与昭阳殿门口磕头谢恩便是。
于是,新婚第一日,拜见帝后这个最为重要的章程,就这样马马虎虎的结束了。
出了乾清宫,霍元洲见身边人一脸苍白,简直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好不容易走出了皇宫,上了永宁侯府的马车,杜璇再也没能忍住,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的往下掉。偏她哭得泪水涟涟,喉咙里却只有极为轻微的抽泣声。
霍元洲这辈子就没见过有女人能哭得这般可怜而压抑,简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
他想着,她哭得这般无声,当时不想被外头的人听到,便也压低了声音,轻声说了一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更何况咱们这桩婚事,陛下心中本是不乐意的……”
杜璇打断了他的话:“我当然知道,父皇心中有气,只是……只是……”
只是说一千道一万,她心中还是难过罢了。
她抽抽噎噎的半响,慢慢停歇下来,拿帕子小心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又对霍元洲道:“其实在你跟前,我是没脸哭的,若非我连累了你,你也不至于……”
“这也不能怪你。”霍元洲的声音放得很轻,掩盖着难以察觉的失落。
“不怪我该怪谁呢?”杜璇摇了摇头,满怀歉疚的看着他:“你本在御前侍奉,深得父皇欢喜,若非娶了我,又怎么会有今日之事?”
霍元洲皱着眉头看她,迎着杜璇那愧疚又忐忑的视线,想了半响,反应过来,惊讶道:“你该不会以为,你能嫁给我,就是因为你去了景山,然后往那湖里一跌吧?”
杜璇看着他,虽然没有说话,然而眼睛里写满了‘难道不是?’,这四个字简直让霍元洲哭笑不得。
“原本以为你是将计就计,是个聪明的,谁能料到你这么笨!”霍元洲这话说完,还不待杜璇追问,马车便稳稳当当的停在了永宁侯府的红漆铜钉大门之前。
霍元洲一掀车帘,也不踩梯子,身姿矫健的往下一跳。杜璇紧跟着他出来,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先前的委屈与忐忑,被他方才的话一打岔,顿时就消了大半。
当着众多下人的面儿,她不好再追问他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话却在她脑子里生了根,让她好一顿想。
难道不是因为她跌入了湖中,被他救了,所以成了这桩婚事?
难道这背后还有推手?那是谁呢?对方做了什么?又为什么要帮她呢?
杜璇百思不得其解,脑子里如同装了一团浆糊。
其实这也怪不得她。
虽说她分位高,贵为公主,可她在那皇宫之中,既不被皇帝重视,母亲谨嫔也无帝宠,舅家更是势弱,没两个上得了台面的亲戚,她甚至连个兄弟都没有。正因为如此,杜璇没有足够的信息来源,也弄不清楚朝堂上那些错综复杂、尔虞我诈的关系,以及那下头暗藏的汹涌波涛。霍元洲说的那些话,对她来说便如同是打哑谜一般,费尽心思也猜不出个结果。
回了永宁侯府,按照规矩,杜璇身为公主,霍元洲的父母该先来拜见她。当然,规矩之外也有人情,也有不少公主出嫁之后,愿意给驸马及公婆脸面,自己先行拜见的。
而到了杜璇这里,她没有选择,只能自己上门拜见公婆了。
霍元洲父母双亡,直系长辈死得只留下了一个别府居住的祖母,还不是亲的,杜璇只得跟着霍元洲去拜牌位。
永宁侯府发家于大盛开国之时,有从龙之功,如今已繁盛百年。这样的大家族,本该枝繁叶茂,可惜到了霍元洲这一代,嫡系衰颓,人丁稀薄。
十二年前,先帝病危,先帝五皇子为夺皇位起兵造反,喋血东宫。
这场谋逆虽最终被平息,太子却已经死了,而先帝的身体,实在是禁不起折腾,只能在剩余的年长皇子之中,择一继承大统。
这个天大的馅饼,就落在了当时的醇亲王,如今的皇帝肩头上。
醇亲王行七,时年三十五岁,仁厚宽和,在封地素有贤名,于是先帝临终前,想要将皇位传给他。那时的帝都,暗流汹涌,有无数人希望这消息递不出去,也希望当时的醇亲王,死在从封地到帝都的这条路上。
当时的醇亲王长女,如今的庄惠公主,年方十八,在京城之中为父亲奔走联络,而当时的巡防营统领,正是庄惠公主的驸马齐淼。夫妇二人,一人联络宗室,一人调兵挟制京城,总算是等到了先皇下令立醇亲王为太子的圣旨。
霍元洲的祖父与父亲,当时的永宁侯、永宁侯世子,带着值得信任的家将,怀揣圣旨,将消息送去了醇亲王的封地黄州。父子二人,一个死在了送信的途中,一个死在了护送醇亲王进京的路上。
而霍元洲的姑母,当时的醇王妃,在醇亲王去京城的那段时日,怀着孩子,死在产房,至今没有查出真正的死因。当时的醇亲王世子,庄惠公主唯一的弟弟,被人毒杀。
这场动荡,庄惠公主失去了母亲与兄弟,自己本人却以极其出色的政治谋划与眼光,纵身一跃成为大盛朝权势滔天的公主,皇帝对她既是宠爱,又是纵容。
而霍元洲的祖父、父亲,以及霍家上百家将,以性命向新帝宣示了忠诚。所以永宁侯的爵位传到霍元洲身上,仍旧未被降爵,而他自十四岁,就被皇帝调入御书房伺候笔墨,拟写诏书,深得帝心。
杜璇先前觉得,若非早春的这场意外,霍元洲无论娶了谁,日后都必然会平步青云,直上云霄。可惜偏偏娶了她,才会被皇帝迁怒。可是,他今日在马车上的那番话,却让杜璇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