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泡影》水国蒹葭夜有霜

22、诉衷肠师徽分歧初现

　　黄初六年的腊月。司马府内。

　　夏侯徽努力想睁开眼睛，只觉得眼皮仿佛灌进去三斤铁一般的沉重。她狠命挣扎起身，也不清楚如今是什么时辰，只见素绫匆匆忙忙扑过来，捧上前一碗药汤。

　　夏侯徽面色苍白，只是推开那碗药汤，口气略显乏力：“我并不渴。他……大公子呢？”

　　“如果问的是师儿的话……”张春华的声音从帘外缓缓传来，随后她便掀了帘子，迈步进了屋。夏侯徽见她进来，急忙要下床行礼，却被张春华笑着摇摇头按住：“你好好养着，别折腾自己的身子。”

　　夏侯徽闻言点头行了礼，只觉得头昏眼花体力不支。张春华擦了擦她头上沁出来的汗珠，而司马镜垂手立在床边，说着：“嫂子别担心，其实阿兄他一直在旁边看护你来着，刚刚才被平原王叫走。”

　　“平原王？”夏侯徽眉头一皱，想起身却觉得腹部疼得厉害，眼前也十分昏花，只得再度躺下，顾不得细想，问着司马镜：“什么事情？为什么平原王会叫他？”

　　从她目前的记忆里，她倒是从未发现司马师同平原王曹睿有什么过多的交集。为何平原王突然把他叫去了呢？

　　似乎是瞧见了她的疑惑，张春华笑了笑，握住她的手：“他们自然有他们要考虑的事情，你也不必过多担忧。眼下，还是养好身子，安心诞下司马家的长孙才是。”

　　夏侯徽刚想答是，却突然反应过来：“长孙？君姑的意思是……”

　　“意思是我要有大侄子啦！”司马镜开心地扑过来，本来想重重地抱过去，却又担心碰着她，只好双手握着她的手冲着她笑。

　　夏侯徽却是一瞬间的慌神： “这么说的话……他、他知道了吗？”

　　张春华有些不加声色地不快：“怎么他他的，还是话说得这么生疏？他，师儿，已经知道了，早就知道了。”她转了下眼珠，不知道又想了些什么，又冲着夏侯徽笑道：“你该不会在紧张吧？”

　　夏侯徽不由自主地笑着冲张春华。她对于司马师，心里自然流淌着种种暖意，但是脑海中却又同时浮现出梦里的场景。她打了个冷颤，缩了缩手。

　　是啊，只是一场梦而已。她不该当真的。

　　可是……

　　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她想当面看着司马师问清楚。只有他的话能让自己安心，只要是他说的，哪怕是显而易见的谎言，她也愿意去试着相信。可是他并不在。她只觉得梦中那声“文王在上，於昭于天”的谶语萦绕在她耳旁，与其说是梦呓，不如说是谜一般的充满罪恶感的诅咒。

　　她的冷汗又开始沁出一层又一层。

　　“嫂嫂？嫂嫂，你怎么了？”司马镜意识到手中紧握的夏侯徽的掌心又冷又黏，不禁惊呼出声。

　　“徽儿病得太重了。镜儿，你去叫人唤医工来。还有——把师儿也叫回来吧。”

　　“娘，大哥可是被平原王叫走的啊！”

　　张春华垂头看了一眼夏侯徽，再度抬起头，眼神讳莫如深： “平原王肯定会放人的，叫师儿回来吧。”

　　“谨唯。”司马镜少有地礼仪周正地行了礼退了身，转头便往宫中跑去。

　　张春华不知道第多少次地擦去夏侯徽额上的冷汗，叹出一口气来：“你不安也是应该的。毕竟，你也只是十五岁的年纪。师儿也才十八，在我眼里，你们都不过是孩子。”

　　夏侯徽确实心中不安，但并不是张春华猜测的理由。她不好解释，只能细细听她继续说下去。毕竟她觉得，张春华的话句句出自肺腑，从没有瞒过她什么。

　　“我诞下师儿的那年，是十九岁。那个年代比你们这时候还要乱，全家从许都躲到温县，遇过董卓，逃过李傕郭汜，九死一生，但总算是过来了。师儿出生的那年，刚好赶上赤壁之战……”张春华的神色游离起来，她在看着自己窗前的帘子，却又仿佛看着比那更远的东西出了神，她的眼泪便落下来了。她快速地擦去了自己眼角莫名流淌的泪水。

　　奇怪，她明明还没有提到关于她自己的任何事情。夏侯徽平时看到的她，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完全是个粗枝大叶不拘小节的主儿。这样的她，也有满腹的心事吗？

　　夏侯徽不习惯问别人的事情。她一言不发，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张春华的手。如果可以，她真的想这样握住自己母亲的手，静静听她讲从前的事情。母亲由先帝曹操抚养长大，必然也是跟随诸夏侯曹南征北战，她遇到的心酸苦楚，必然也不会比张春华少。夏侯徽却从没有听母亲提起过一个字。此时此刻，她真的好想母亲啊。

　　张春华红了眼眶，拍了拍夏侯徽的手臂。夏侯徽突然感觉听到了奇怪的扑咚扑咚声，仿佛从自己身体中响起，明明那样微弱，却比世间任何声音都来得巨大。

　　像是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君姑……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我没有听到啊。”

　　“扑咚扑咚的，很大声很大声。”

　　“那就是你孩子的心跳声。”

　　原来如此。原来就是这样。

　　在漫长无意义的谈话中，突然咣当一声，夏侯徽抬起头，司马师猛地冲进屋子里来，扑咚一声半跪在床前。张春华松开握紧的夏侯徽的手，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司马师面色上似乎并没有表情，但夏侯徽却意识到，他的眼角眉梢里，隐隐约约全都是笑意。

　　她有很多话想说。她有很多话想问。但是现在，对着司马师那双眼睛，她又似乎迟疑了。

　　她听着身体深处传来的心跳声，那血液里，也一定曾有着他的温度。

　　“阿师，我有很多很多话想问你。不过……”

　　“你尽管问就好。我一定如实回答。”面前的他咬了咬下唇，留下顷刻一白的印子，随后继续说道：“我以后再不瞒你。”

　　他做好了准备，只要她问，他就如实奉告。如果上天注定给他破碎的结局，他也决定接受了。

　　“你是可以骗我的。不论你变成什么人走上什么路，我都相信你的为人、支持你的选择。”

　　“无论如何？”

　　“对，无论如何。”

　　司马师先是一愣，随后，他笑了，伸出手抚上她散落的头发：“这件事，你可能做不到。”

　　夏侯徽惊异地眨了眨眼：“你为什么这样说？”

　　“任何人都做不到支持别人的任何选择。他们愿意支持的，只有自己的立场。”

　　“我们的选择和立场……会变得不一样吗？”

　　司马师黯淡了笑容，收回了自己的手。但是夏侯徽一把抓了回来。

　　“阿师，你不会走上岔路的。”

　　司马师对上了她的眼睛。她最近噩梦不断，黑眼圈十分严重，但这并没有遮挡她双眸中的光亮。

　　“是的，我不会。”

　　司马师咬了牙，重重地回答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