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泡影》水国蒹葭夜有霜

16、渐入初秋织冬衣

　　司马师并不是一个容易和朋友十分熟络的人。夏侯徽嫁进来的这半个月，既没见过他像哥哥那样和一众朋友清谈以较高下，也没见过他像表哥那样酒会不断人声不停。她感到十分奇怪。

　　这天司马师坐在案旁又添了一碗米饭，夏侯徽递与他，顺口便问道：“很少见你同朋友出去吃饭呢。”

　　“家里饭好吃。”不知是敷衍还是实话，司马师扒了两口饭，头也没抬地回答。

　　“可是朋友之类的，还是应该多会一会面的。到时候出了事情，也能相互照拂。你和傅嘏、荀粲他们，不是从小一直挺合得来的吗？怎么感觉走动并不很多的样子？”

　　司马师筷子稍微停了一停，面色并没有变化，也并没有答话。

　　“你又不回答我！我的话，那么让你没兴趣吗？”

　　“并不是那回事……”司马师低声辩解了下，随后又开始夹菜了。

　　夏侯徽叹口气。司马师真的是让人发指地不爱说话，她想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只靠猜的话，真的太累了。

　　“能相互照拂的，并非是朋友。百无一用的，才是朋友。”司马师停了片刻的筷子，语气一时竟有些严肃。但是夏侯徽明白，他确实是想认认真真表达自己的想法，虽然夏侯徽并不能完全理解。

　　“咦？这话怎讲？”百无一用这话，太让人震惊了。

　　“因为利益而交结的不是朋友，只是狼狈为奸罢了。如果因为相互照拂而相见，那么不见也罢。”

　　“那么你是当傅嘏荀粲他们，是朋友呢，还是不是？”

　　“他们是朋友的。即便我会和他们观点有所不同，日后立场相异、刀刃相对，我也会当他们是朋友。”

　　“刀刃相对……那倒不至于吧。”

　　“打个比方而已。”

　　“那么那个时候……你会放过他们的吧？刀剑之下？”

　　“放过？你是指什么？如果真的是朋友，日后成为敌人，也该给予对待敌人的尊重，成全对方对于自己阵营一方的忠诚与大义。”

　　“话是这么说，我觉得你做不到的。谁都做不到的，对自己曾经的朋友刀剑相对。”夏侯徽每次搞清楚司马师的所思所想，都觉得太离经叛道、太惊世骇俗了。但是他确实是这样一个表面看去老实保守、波澜不惊的人。人不可貌相，古人诚不欺我。

　　没错，说话的司马师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惊世骇俗。他淡然扒干净碗中最后一口饭： “确实如此，这只是理智上最合理的做法罢了。难以两全之事，向来最难——再帮我添碗饭。”

　　夏侯徽被最后一句话的画风惊到了：“还添？你到底要吃几碗？”

　　“好吃啊，为什么不吃？”

　　“那你自己盛吧，我可不伺候你了。又不是我盛得好吃，干嘛总要麻烦我。”

　　“你盛得确实好吃的。”

　　夏侯徽哂了他一句，还是乖乖添了饭：“下面蒸得更硬些，你下次往下边盛就是了。”

　　她本来一直想问，却始终没有问出口。她家哥哥夏侯玄……在他心中，算是所谓的朋友吗？她害怕他答不是，却更怕他回答是。

　　天气转了凉，夏侯徽来到后院，轻轻掀开竹帘。张春华正坐在胡床边织着锦，看到夏侯徽进来，还不待她行礼，就赶忙招呼道：“徽儿你来的正好！过来看看，这个颜色可好？”

　　夏侯徽慌忙把礼行完，赶过来往张春华手中看去，是织得极厚的一件金翠色外衫，连忙笑道：“这颜色很是鲜亮喜庆。”

　　“怕是我老了，颜色总喜欢往鲜艳处挑去，你们年轻人多半是不喜欢的吧？”

　　夏侯徽自己是不清楚大家的颜色喜好，但是这个颜色若是穿在司马师身上，想象一下……不是不好，但的确一言难尽。如果是穿在司马懿身上，那大概就不是一言难尽，而是惊悚现场了。

　　嗯……但是这话直接和张春华说，实在不合适。夏侯徽在脑海中极速思考着，应该如何应对。

　　“我是想织给昭儿的。唉，他长这么大从来没自己往外走过，就这么离开了，实在不适应。”

　　不知道为什么，夏侯徽觉得这个浮夸的颜色，于司马昭倒是不违和。她忍着笑意，努力安慰张春华道：“君姑安心些，不会有事的。”

　　张春华叹道：“因为师儿身子弱眼睛又不好，哪里疼也从来一声不吭，我一向是关注师儿更多的，只觉得昭儿平时闹得慌、不懂事。可哪个母亲不是平等地疼着自己的孩子啊，都希望他们能够平平安安，少受着风霜雨雪，这比任何的飞黄腾达都有用。我从来没单独为昭儿织过衣服，现在想来，才觉得亏欠。”

　　夏侯徽听到张春华这话，想到那日自己偷偷揉碎的扶风纸。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司马昭的离家多少是与自己的失言有关的。她不太明白司马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但她总该担负一起作为家中长辈的责任——在她看来，长嫂多多少少也能算作长辈了。不想让张春华过多操心，她凑上前笑道：“我也陪君姑一起织吧，这次给他们兄弟两个织两件不一样的。”

　　夏侯徽给司马师挑了块烟灰银色的布料，她觉得这颜色看起来稳重。选司马昭的布料却发了愁。她第一反应竟然想为司马昭选那块群青色的布料。那怎么能行呢？夏侯徽觉得自己的记忆混乱起来。关于群青色，那明明是她第一次遇见司马师时候的事情，要是用这个颜色给司马昭做布料可就太不应该了。她又想了想，最终选定了那块松花绿色的布料。

　　为什么会想到群青色呢？甚至连夏侯徽自己都觉得好笑。她真是越过越糊涂了呢。

　　夏侯徽抬起头，看着屋子外面泛黄的树叶和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司马师的书阁渐渐透出光来。今天的他，还是安然待在家里，仿佛和外面的世界，没有太多的关联一般。夏侯徽隐隐觉得。这样平静的日子里，有种可怕的力量在涌动。她暂时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