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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细雨檐下诉繁琐(下) ...

  •   夏侯徽独自立在白马寺的檐下,望着淅淅沥沥不停的绵雨,神情恍惚。

      其实,夏侯徽是同张春华一起来白马寺求签的。很不巧,她抽中了十分稀少的凶签。虽然张春华急急忙忙就抢过来,偷偷换成了她手中的中吉,但是夏侯徽怎么可能看不出她的把戏呢?她想,凶签,说的真准呢。大婚当日,父亲竟然要寻死,搅得两家心神不宁。凶签之名,当之无愧了。

      一个时辰前她才走到门口,就有一大群闲杂人等凑上来,听起来像是嘘寒问暖,可谁都知道她们不过是想多收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张春华本来想拦住套她话的三姑六婆,结果竟被拉去一旁的楼阁细谈,只留下夏侯徽一人停在这人烟寂寥的檐下。就像设想中那样,张春华直到渐渐落起雨也没回来。

      这一时片刻竟是这几日夏侯徽少有的安静时候。耳旁的清净让她想起之前的闺阁生活,摇晃的秋千、开花的海棠树、散发香气的千岁兰、厚厚的兵法书,想到这些,夏侯徽觉得有些恍如隔世。她想不出今后的日子会是如何。天空灰蒙蒙的,让她想起儿时母亲剪断的那匹织给父亲的灰色的布。她的眼睛酸涩起来。不行,不能想以前的事。那天她已经答应过他了,不被过往的事情所拘束,不因过往的事流一滴眼泪。她抬起自己的手,即便是阴天,无名指上的那只指环依旧闪烁着夺目的金光。约好了的,答应过了,一辈子不能后悔。不能被以往的事拘束,要过上崭新的人生。

      突然,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让她想起了那日伊阙山崖的香葛与骤雨。难道?!!

      她猛然抬起头。只是预想中的司马师并没有出现,她看到的是司马师的胞弟司马昭,此时没有撑伞、浅葱色的外衫已经被打湿,正急匆匆从她面前跑过。

      她不禁出声:“昭儿?是你吗,昭儿?”

      对方闻声抬头,惊讶地止了脚步,随后转身立在原地,规规矩矩对着她行了礼。

      夏侯徽见他竟然不像第一次那样莽莽撞撞,可这个时机完全不是适合行礼的时刻,便笑着回应道:“都什么时候还行礼?快到檐下躲一躲雨吧!”

      对方诚惶诚恐地推脱良久,才肯同她并肩站在这窄窄的檐下。而之后久久的沉默,似乎谁都不知道该如何搭话,最终还是司马昭先搭了话:“嫂……嫂这簪上雕的花,可是梅花?”

      夏侯徽轻轻抚了抚头上的簪子,簪子仍是一贯的清冷,她的话却是温的:“你竟然认得出是梅花,真是难得!”

      “难得?”

      “前日我有让你阿兄猜是什么花来着,他菊啊兰啊的猜了一堆,都不对。”

      司马昭听到阿兄二字微妙地眯缝起眼睛,他眯眼的动作像极了司马师,说话的声音语气却又是迥然不同的:“其实我除了梅花,那些菊啊兰啊的也都不太认识……我们家的人对养花这些事都不太拿手,就不太了解。”

      “我还奇怪庭院里都没个花草,担心是大家不喜欢花,就没敢多问。原来是这样啊。”

      不知是不是方才提到阿兄二字的缘故,司马昭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有关花的话题,夏侯徽看到他已经悄悄褪下了湿成一片的浅葱色外衫,在轻轻擦头上的雨珠了。

      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对不住!是我自顾自说话了!昭儿问簪子的事……其实是想铸簪子给别人的吧?”

      “什、什么?”

      “对不住!是我糊涂了!如果想铸簪子的话,我可以给很多意见的!保准对方满意!”

      夏侯徽并没有看到司马昭的神色暗了三分。他随后笑了,并没有否认送簪子这个伪命题,反而执著地发问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簪子,对方会满意呢?”

      “一般来说嘛,可以试试攒丝牡丹金簪的,这个大气婉约,没人会讨厌的。玳瑁、翡翠……镶上去都好看的!还有……”夏侯徽对簪子颇有研究,开始讲起一些司马昭根本听不懂的术语了。司马昭泛起一丝苦笑:“但我想送的人不是一般人。我觉得比起金簪,她更适合银簪些。”

      “唔,是吗?银簪的话……”

      “梅花?就如同你簪上的梅花——可以吗?”

      “我倒是挺喜欢梅花的,不过其实我并没有见过真正的梅花,也不太清楚你送这个会不会最合适。”

      “没见过?为什么?”

      “北方是没有梅花的啊,只有南方才有的。如果有机会,我倒是想去南方看一看呢。”

      “你想去南方吗?”

      “说想去……也不一定。就是觉得,世界何其广阔,人的一生拘束在这样窄的地方,只能见这样少的人,太可惜了。”

      “去南方太危险了,不论是东吴,还是西蜀。你家父也担任过荆州刺史,你不可能不清楚这局势吧?”

      “可是……等有一天吴蜀都回归我大魏就可以了啊!我就等着那样一天呢!”

      可能是觉得她想法过于乐观,司马昭在一旁摇摇头笑了。

      看着他微笑的侧脸,夏侯徽没有出声。在那一瞬间,她觉得司马昭的笑,实在和司马师太像了。

      不,其实还是不一样的。或许司马师的笑里宠溺来得更多吧,又或者……

      夏侯徽没有继续想下去。她不知不觉竟然摇了头。她想,她不该拿司马昭对比司马师,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的。司马师就是司马师,谁都不像,不容对比。

      司马昭在一旁意识到了她的摇头,虽然不明白她想了些什么,还是敛了笑容问道:“如果天下不被魏蜀吴的三国大势所拘,你想去哪里?会去哪里?”

      “就算不被三国大势所拘,我仍然是个女子,又能去哪里呢?可能还是一辈子拘在这洛阳城的吧。”

      “如果你是男子呢?如果不被父母拘束,不被时局拘束,你会去哪里,会做什么呢?”

      “我……我想建功立业,想名垂青史。”

      “名垂青史?”司马昭没想到是这样一种志向,不觉一怔。他从未想象过名垂青史,这样的目标似乎太遥远了。

      “很荒唐吧,我这种人大概是不可能在历史留下确切的名姓的,魏征南大将军嫡女这样的字句吗?不可能呀,不可能被记入哪怕一句话的。但是活了一辈子不被记住,难道不可怜吗?如果我是男子,可能没有峥嵘沙场的能力,我倒是想做个医者名留青史呢。就比如,嗯,医好了哪位将军的重疾,做出了杰出贡献,改写了历史。”

      “我怎么感觉这个理想比做将军还难的。”

      “说不定你可以实现,所以觉得不难吧。”

      闻言,司马昭的目光晦暗不明:“如果真的能实现,大概也是我兄长实现的吧,不会是我。”

      “为什么这样说?”

      “我……从小便不如他的。不止能力,还有眼界。当我看到三时,他已经看到五,当我赶到五,他已经看到十,我永远赶不上,只能尾随其后,看着他身后的风景。”

      夏侯徽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否认他的话,只是淡淡说道:“你们都会成为君姑的骄傲的,不必去比较是与非,也不必去在意强与弱……都会成为我大魏的顶梁柱。”

      司马昭对这样的话始料未及,睁大眼睛看着她:“果然是曹魏之甥,说话都在笼络我等臣子的忠心。”

      “我……说错话了吗?”

      “仔细一想,是实话的。”

      “当然了,我骗你做什么?我不该这样想吗?”

      司马昭笑着没有回答,抖了抖那件浅葱色的外衫。

      “这件外衫的颜色我总感觉眼熟……是不是你兄长的?”

      “就是我的啊。不过阿母一般都用同一块布料给我们做衣服,我的衣服和他的衣服,大体看上去都差不多。”

      “我没有胞姊胞妹就不太清楚,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这样说,你兄长和你每件衣服都是同一块布料的吗?”

      “是啊,全是这样。虽然今后就不一定了。”

      夏侯徽闻到白马寺内的香葛味道,不免又想起那天初见司马师时候的事情,就又问道:“那群青色的外衫……”

      话才说到一半,忽然听到一声呼唤:“徽儿!”两人抬头看时,正看到张春华撑伞挥手从远处赶来,她身后竟然还跟着撑着伞的司马师。巧得很,司马师穿的也是那件浅葱色外衫。

      张春华走近两人笑道:“看下雨了就去寻伞,可巧了正遇见师儿,就一同过来了。”夏侯徽行了礼,司马昭正要上前发问,却见司马师一声不吭径直走到夏侯徽面前,将她迎入伞中。司马昭看不清晰,但是隐隐约约看到司马师在伞下将夏侯徽头上的簪子摘下的轮廓。

      司马昭问张春华:“娘,我哥刚才是去哪里了?”

      “首饰铺。”

      “去首饰铺做什么?”

      “听说你嫂子的簪子,是之前夏侯将军铸的,怕让她沉溺在不好的情绪里,你哥特意另铸了这支银杏叶簪子。”

      “银杏叶簪子?”

      司马昭恍然意识到,他手心攥紧的这支真的雪落梅簪,可能比不上那支假的雪落梅簪,也比不上那支新铸的银杏叶簪。

      他想他不仅是错过了,而且输得彻底。毕竟那雪落梅簪和银杏叶簪,他知道的,他们都能功延后世,名垂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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