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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误言误语错音容 ...

  •   夏侯徽回到婚宴的堂上坐定,纨扇依旧掩着半张脸,眼神却开始快速在台下游移。方才平原王曹睿送来她寻了多日未曾找到的银簪子,实在使她心中惊慌。按照常理,不该是平原王出现在这里。果然如她所料,堂下并没有父亲的身影,连兄长都不在。

      出事了。

      夏侯徽在心中暗自猜度,却又想不明白会是什么事。周围的人,她多半是不熟识的,仿佛自己被完全丢下。锣鼓震天的欢庆声中,她感到一切都过分陌生而可怖,不知不觉间额头掌心已经沁出细细的汗珠。那扇子仿佛一道抵御陌生世界的屏障,将她与这不知名的寂寞恐惧一一隔开,却又并不能彻底隔开,只不过是对她心理上的稍加安抚。可悲的是,除了这扇子,她便是孤军奋战,没有其他凭借了。

      “无事,安心罢。”夏侯徽的右手忽然在席下被握住。她惊惶转过头来,正对上司马师的双眼。他重复着无事二字,将另一只手覆上来。他的双手其实并不十分温暖,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手上多处的薄茧,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这样一个举动,她的眼泪就要落下来了。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人生的余下光阴里她注定相伴的人,就是他,唯有他。

      夏侯徽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梆”地一声响,是个身着檀色衫子的少年,猛然冲过来低着头跪坐在他们面前。伴着那跪坐的巨大木响声与周遭震天的锣鼓声,夏侯徽没听清当时他口中大声说的是什么,只吓得急忙抽回手,双手紧握纨扇,恢复了她戒备的姿态。

      司马师挥了挥手,笑道:“别怕,这是我胞弟。”复而敛容问道:“昭儿,这不是能胡闹的场合,你又要做什么?”

      夏侯徽见那檀衣少年低着头飞快地抬了眼,似乎是看了自己一眼,夏侯徽还未辨及他眸中神色,他眼睫已然再度垂下,只听他低着嗓子说道:“我……我有事情,不得不对新妇子讲。”

      “不该叫新妇子,你该叫嫂子。”

      “是!是……我有事情,不得不向……向嫂子讲。”

      “劳昭儿顾虑。不过真正该说的事情,我会好好说明的。我夫妻二人并无隐瞒,你亦无须多虑。”

      “我相信兄长为人,只是……只是世事变数难测,若有追悔之事,只怕……”

      他抬头看着司马师,言语故意在要紧处重读停顿,眼中似有不解与愤懑闪过。夏侯徽见他这般神情,便也一并望向司马师,然而司马师依旧是如常的面色。

      “司马昭!”忽然一声呵斥传来,三人均是一惊抬起头。丹钗朱衣,夏侯徽认得那分明是君姑张春华。还不待反应,张春华已经揪起那个叫做司马昭的少年的耳朵,大声地呵斥起来:“我叫你做什么的?做什么的!又在这里偷懒?”

      “不是!娘……我,不是!娘您听我说!”司马师和夏侯徽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百口莫辩的司马昭被强行拖走了,拖走之前,张春华还扔了那对金约指给他们。

      “这是……”

      “伸出手,我给你戴上。”

      夏侯徽欣然伸出手,那约指便由司马师套在她的无名指上,不大不小正合适。而此时的天空,终于开始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夏侯徽想想刚才的事情,不免觉得好笑,原来悲伤和胡闹的情绪,竟然可以在短时间内转变这么多次。

      喜宴将散,司马师还留在当处,处理些琐碎未尽的事宜,夏侯徽已准备走向东厢房处了。

      夏侯徽边走边打量着院落的一草一木,走到走廊的拐角处,她正遇上那个叫做司马昭的檀衣少年。她也不清楚,他是恰巧遇到还是等了许久,只见他耳朵还是红的,想必是方才君姑揪的。明明和自己年纪相仿却像个小孩子,夏侯徽不免觉得有些奇妙。对方迎着自己的目光,面色并不轻松,垂了眼睑行了礼,不发一声。

      夏侯徽虽然不明白对方究竟想表达些什么,还是隐约觉得是因为自己才让对方受了责。更何况他是自己夫君的胞弟,虽然不必太过熟络,维持一下稍显生分的礼仪,或许并不算过分?她隔着那纨扇,弯起眼睛轻轻问道:“原来是你。听君姑叫你昭儿,你的昭,是哪个昭字呢?”

      对方似乎对这句问话始料未及,半晌支吾着答道:“哪个昭?就是……日字旁,右边刀口。”仿佛嫌弃着这个形容不够文雅,他又改口解释着:“就是昭然若揭的那个昭!也不是。臭名昭……不对不对!”

      好像不论怎么形容都欲盖弥彰。看他抓耳挠腮越说越急的窘迫,夏侯徽险些笑出声,不过她还是忍住笑意说道:“我知道了,是文王在上、於昭于天的昭,对不对?”

      对方听到这个解释,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文王在上,於昭于天!”

      文王在上,於昭于天。是一语成谶,但故事中的人若是没走到最终的结局,还是会完全看不明白。就比如此刻的两人。

      双方说到如此,似乎都没有再继续交谈下去的意思了。夏侯徽再度行了礼,越过了司马昭,向东厢房走去。

      两人错肩而过时,又是一声闷雷。司马昭止住脚步,他终究忍不住那句话。他觉得自己不得不说。他折回来,赶到夏侯徽面前,又行了一礼,把自己所见所闻,全部说了出来。

      夏侯徽的脸色,突然煞白。

      屋外大雨瓢泼。司马昭跪坐在席上,司马懿在屋内走来走去,张春华则坐立不安。

      夏侯徽不见了。

      司马昭不顾司马懿司马师的阻止,把夏侯尚打算寻死、不见踪影的消息,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夏侯徽。夏侯徽便也随之消失了,四处都寻不到,想必是独自出去找父亲,不论如何也要去阻止寻死的父亲。

      虽然现下司马昭在司马懿的训斥下明白,司马师的隐瞒是为了保护夏侯徽,但是他果然还是觉得隐瞒并不好。当然夏侯徽会跑掉这件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外面的雨那么大,她拿伞了没有?那件婚服那么薄,她看着也瘦弱,这样天气的夜里出去,会不会着凉生病?不对不对。司马昭摇摇头,那些都不是重点。夏侯徽的生母是先帝的养女,她姓夏侯,流着大魏皇室的血液。她是死是活其实于自己并无关联,但是她的一丝一毫,于他司马家,关系可就太大了。灭顶之灾,无非如此。他想他并不是出于自己的喜恶在担心谁,他在意的,完全是大局。

      司马昭正妄自胡思乱想着,司马师面色平静地给司马懿磕了头,站起了身,语气稀松平常,说的却是不顾生死的事情:“请父母准许我出去寻徽儿。”

      张春华急了:“四下的人都在找,你去又有何用?你又能去哪里找?你可知道这年头的大雨——会死人的!”

      “但是我不能不去。我听说陛下将夏侯将军的宠姬绞死葬在北邙,若当真如此,夏侯将军和徽儿,应该都在那里。”

      司马懿挥了挥手,他没打算拦住司马师。张春华心有不甘,还是眼睁睁司马师这样走了。她默默哭到眼睛红肿,直到丑时,司马师依旧没有回来。

      司马昭心中毕竟怀着愧疚。他携了雨伞提灯,踏上木屐,甚至还带上了外衫和几块糕点,也向北邙处赶去。司马昭的运气一向好得出奇。他行至北邙不远,起伏的山坡上他依着手中隐约的灯光看到了恍惚的两个人影。夜风刮得肆虐,他心中倒是大喜,正要大声呼喊兄长的名字,一道耀眼的闪电一瞬间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司马昭手中的雨伞提灯,连带外衫糕点,呼啦啦地全部散落。

      他惊讶的并不是雨中如胶漆般相拥的二人。在那一瞬间,他竟然看清了她的脸。

      因为她是哥哥新妇的缘故,之前他丝毫没有将目光多加流连的兴味。一时片刻停留的注目,也因为隔着纨扇而始终是一层朦胧隐约的幻影。司马昭生平头一遭憎恨自己的视力,那张魂牵梦萦的脸终于在午夜出现又并不是梦,却比最恐怖的噩梦更让人绝望得撕心裂肺。伊阙香葛的清芬,炭烤锦鲤的绵软,雪落梅簪的冰冷,司马法小篆的婉约,种种意象叠加在这苦楚非梦的现实之上,将他的五脏六腑揉碎撕裂再炙烫煎熬。但凡他司马昭想要的东西,他都会伸手,即便注定是烈火灼烧心肺,即便代价是挫骨扬灰,他也觉得不足为惧。只是这一次,并非不敢,并非不愿,他不能伸手。

      司马昭希望这一日自己的凄风苦雨无人知晓。他一向不懂助人为乐与人为善,他一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但他还是俯身拾起地上的伞转身离开了。即使是路人皆知的司马昭之心,也曾藏着一个无人知晓的噩梦,湮灭在历史遥遥的凛冽风雨。如若讲与人知,注定被嘲虚妄。那般叱咤风云的人物,连人世间冷暖心肠都不可有,又怎会滋生哪怕一丝一毫跌入红尘的脆弱心事呢?

      不可能。不可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误言误语错音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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