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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雨丝如絮暗惊雷 ...


  •   雨丝像杨絮一般在空气中缓慢飘摇着。湿度是有的,地面却没有丝毫的水渍痕迹。

      夏侯徽独自站在檐下,手中的纨扇正隐隐约约地遮着她的半张脸。平时她是不会化这样艳烈的妆的,她抬起眼,似乎能够感受到附在睫上微妙的油墨重量,将眼中的世界轻轻勾了层若有若无的写意黑边。她微微扬起脸,看向乌青色的、压得低低的天空。风吹过,夹杂着庭院馨馨的海棠香气,将雨水扑在正红的婚服上,落出星星点点更浓郁的嫣红之色,丝丝缕缕,仿佛雕琢精细的特殊绣织纹样。

      这一天终究是来到了。

      夏侯徽自己也说不清,此时此刻个中滋味究竟是什么,只听到微茫的乐声飘飘遥遥从府外传来,渐行渐近,仿佛零落在胭脂粉盒中发出一闪一闪光亮、愈加刺眼夺目的金箔碎片。她知道,那是独独为她而奏起的欢悦之音。

      一件衫子忽然披到了她肩上。夏侯徽回过头去,扬起脸斜对着她的,是自己的胞兄夏侯玄。

      “天还没彻底暖,还是多披一件的好。”夏侯玄面色如常说着话,双手背在身后,仿佛此时的夏侯徽不是出嫁,而是单纯出门游玩一般,仿佛天黑之前,她还会像从前那样提着裙角偷偷从偏门溜进来。

      夏侯徽双眼没来由一酸,口中却逞着强,将那绾色的衫子褪下来,硬是塞回夏侯玄手中嗔道:“怎么就冻死我了?我不用披这东西的。”

      夏侯玄没再强迫她披上,仍是面色如常地立在原地,和夏侯徽刚才一样,仰头看着那阴沉的云层。而接下来,便是更为长久的沉默。

      “我还以为你会说一些更奇怪的话呢。”夏侯徽原本以为像夏侯玄这种连评论午食牛肉酱滋味都能连说一个时辰、词语从来不会重复的清谈小能手加顶级话唠患者,此时此刻会有数不清的叮咛嘱托等着自己。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沉默地和她立在这窄窄的屋檐下。

      “阿兄,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并没有什么想对你说的。”

      夏侯徽瞥眼望去,夏侯玄的侧脸确实和从前一样,满是波澜不惊。

      “父亲有三件事想让我传达与你。只是我想了想,大概还是不说的好。”

      “父亲人呢?”

      夏侯玄闻言只是摇摇头。

      她知道,哥哥口中闪烁而未尽的父亲的话,只怕多半是关于她今日要嫁的那个人的。但是她猜不透那背后的隐晦和潜台词。哥哥不会告诉她。即便在这些含而不露的政云诡秘之内,她注定是其中棋子,是砧上鱼肉,他也不愿她真切看透这背后的算计统筹。像母亲那样看透权谋冷心决绝的人生,或许看去是聪明自保的,他却不愿让她踏入相同的路途。

      但哥哥也不知道,她的人生轨迹早已经印在先代的车辙旧痕之上。不同的只是,她从未觉得自己是傀儡。

      夏侯玄眼睁睁看着夏侯徽同那人奠了雁拜了礼,踏出了堂门即将登上正红布帏的马车,最终一把拉过夏侯徽,瞬息之间说了父亲嘱托的第一件事,还未待看清夏侯徽的反应,他已经错手同她分开,看着大婚的马车,绝尘而去。

      诗经有云,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夏侯玄从来只觉得这诗说得太过夸张。他立在府门口,看着马车转过了拐角,看着人群一点点疏散。他想到了诗的后半句。终温且惠,淑慎其身,这话说的丝毫不错。但糊在自己眼眶的只能是天空的雨水,怎么可能是自己的泪呢?

      “夏侯郎?夏侯郎!”一声轻唤让夏侯玄回过神来。他抹了眼睛转过头,看到了早立在一旁的宦官。

      “您这是……”

      夏侯玄迟疑着行了礼,而那宦官不慌不忙取出金灿灿的卷轴:“夏侯郎接旨。”

      夏侯玄扑腾一声,跪下了。

      马车内的夏侯徽端坐着,扇子半遮着脸,遥遥看着布帏前驾着马车的司马师的背影。虽说婚服崭新,他却披着群青色的旧衣。温县司马家,此时正驻守着许昌,名号也是史无前例特为赐名的抚军大将军。夏侯徽并非猜不出这其中的刀光剑影。夏侯玄交代的、父亲想说的第一件事,夏侯徽其实听的很清楚:“别对他太好。”她心中万千事隐隐约约,只徒然将扇子更贴近自己的脸。她并不能装作没听见,而照做又全然违背了她的初心。

      另一边,司马府。

      司马昭寻了皂荚,用清水洗了数遍,终于成功将那约指从手上褪下来。这么一折腾,许多时间都耗过去了。司马昭揉了揉手上的淤青,觉得自己受苦良多,虽然这些苦都是他自己自找的。

      后院早已没了人影,大概都去中堂忙着操办婚宴了吧。问了忙活的小厮,得知哥哥已经从夏侯府将新妇迎来了。司马昭想着可千万别被母亲看透他这一出乱来,急忙攥紧手心的两枚约指,往中堂赶去。

      然而很不巧,在半路,他看到两个人影晃动。

      那并不是自家人,其一身着正红婚服,理应是今日家中新妇。隔得太远,司马昭辨不清眉目,悄悄躲在一旁,只看到那黑衣者取出银晃晃的饰物往新妇头上戴去,那新妇恭恭敬敬行了礼便跑开了。

      明明此时阴云密布,司马昭却觉得那饰物的光泽晃得他眼睛疼。什么情况?有点意思啊。司马昭见那黑衣人并未走动仍立在原地,有意探听他的底细。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一个司马昭并不认识的小厮跑来,小声说着什么。那黑衣人又低声说了什么,转身便要走向中堂。

      司马昭什么都没听到,不免觉得有几分无趣,也不再躲藏,一同提脚往中堂走,却直直撞到刚才那个匆匆忙忙赶来的小厮,手心的两枚约指便甩了出去。司马昭虽然手疾眼快抓住了甩出去的其中一个,另一个却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随后落地翻滚着撞到那个黑衣人鞋边。黑衣人愣了片刻,俯身将那约指拾起。

      “冲撞了平原王,对不住!”不知何时司马懿突然冒了出来,跪地行礼。司马昭正在纳罕,却被司马懿硬生生拉下来,一同跪在地上。

      “无妨。”那位黑衣的平原王眉目凛冽,回话却是淡淡的,伸出血管分明的手将那约指递与小厮,小厮又转而递与司马昭。司马昭接了约指抬了头,那平原王早已不见踪迹了。

      “爹,那平原王是谁?”司马昭和司马懿一同站起身,将两枚约指攥在手心,忍不住发问。

      “前些年薨的甄妃的儿子。是陛下的长子。”

      “原来就是他。”司马昭隐约听到过些关于这位甄妃的传闻,也隐约意识到这位平原王,似乎并没有得到陛下过多的宠爱。他虽然没有直接接触,却能感受到平原王气场之中的冷峻阴鸷。不过,那银晃晃的饰物……他和今日司马家的新妇、自己家的长嫂,又有什么关联呢?

      “还要在这里磨蹭多久?你娘正找你呢,问你那约指还能不能找到!”

      “哦!对了!我是来拿约指的!”司马昭才想起自己的任务,拍了拍头,匆忙往中堂赶去。

      “二公子应该没听到之前的话。”小厮向司马懿躬了身。

      “他现在还明白不了,若是师儿……”司马懿的声音忽而低了下去。

      司马昭赶到中堂。大婚礼毕,大家已开始恭恭敬敬行起酒了。他没来得及看堂上并坐的长兄与新妇,只顾着寻母亲,将那两枚约指送到母亲手中。

      “我还以为你堵在半路回不来了。”张春华收了约指,调侃道。

      “说来母亲可能不信,我这一路真的千辛万苦。”司马昭笑笑揉了揉自己的拇指,随后打量一眼周围,并没有看到平原王的踪影。

      “娘,这新妇子……难道同皇帝家有什么往来?”

      “是有的,她母亲曾是先帝的养女。不过你为什么这么问?”

      司马昭虽然没明白怎么一回事,却皱起眉来:“我刚才在后院看到了新妇子在和平原王交谈,平原王明明回来了却没在座,这是怎么一回事?”

      春华拉近司马昭,小声说道:“是你长嫂家父亲的事情。”

      “什么?”

      “她家父亲……今日要寻死。赶去了墓地不肯来。”

      “寻死?”司马昭感到不可思议,“这新妇子可知道?”

      “事出突然,今日大喜之日,先瞒过她吧。”

      “那我哥——我哥他可知道?”

      “你哥是知道的,他也觉得先不告诉你嫂子才好。”

      灯红酒绿中,司马昭抬眼往堂上的新妇子望去。她纨扇半遮着脸,一身嫣红。司马昭看不清她的眉目,却觉得这满堂欢声笑语对她而言太过讽刺。他觉得自己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地跳着,他缓缓站起身。

      乌压压的云层撞击出一道光。许久许久,才遥遥传来一声闷闷的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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