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依旧》遥亿叁

3、第3章

　　东晋太和二年，正月十七日。

　　林绰从晋安过来，到了吴兴郡，带着江南特有的丝丝细雨，来到了谢芸面前。
　　谢芸接过丫鬟拿来的青色油纸伞，塞到林绰手中，埋怨道：“正下着雨呢，如何连把伞都不撑？”
　　又向林绰身后看去，没见着下人，便带了丝怒气，“跟着的人呢？”
　　林绰撑着伞，遮在谢芸头顶，安抚道：“来时带了些小玩意儿，长福他们还在和管事交接。本来应该先去给大伯母和阿娘请安的，可是，我想先来看看你。”话音愈发轻柔。
　　谢芸听了颇有些不自在，觉得崔氏他们一会儿就得笑话她了，别人不来，五姐姐谢堇可一定会来。
　　耳朵变得好烫，估计已经变红了，侧过身也不看着他，说道：“你快去请安吧，不然得笑话你不懂礼数了。”
　　林绰也不笑话她，并不答她的话，还是那么笑着看她：“似是长高了一些。”说着还伸出手在她头顶上比划了一下。
　　谢芸推了推他，却没推动，跺跺脚，也顾不上被谁笑话了，转身就跑。
　　只听得林绰在身后笑道：“晚上带你去看灯。”
　　树后转出一人，正是谢芾，也不顾天正下着雨，笑嘻嘻地上前揽着林绰的肩就往外走，“你可不能惹阿芸生气啊！”
　　林绰有些无奈：“阿芸没生气啊！”
　　谢芾“呵呵”笑了下，“你倒是了解阿芸。”

　　这话没错，林绰也是自小就认识这谢家兄妹俩的。
　　第一次见阿芸，她才两岁，自己六岁，阿芸总是“哥哥、哥哥”地跟在阿芾和自己身后当小尾巴，不怕脏不怕累地跟着疯跑，谢叔叔也总是带着他们三人上山下海；
　　第二次见阿芸，她刚八岁，自己十二，刚守过孝，一刻也不想在家中待着。阿芸总是很懂事地陪在身边，谢叔叔便经常与三人谈古论今，畅想未来，顺便给林绰与阿芸定下了亲事。
　　不想等他们再见时，却是来吴兴祭奠亦师亦友的谢廪叔叔了。

　　谢芸过来崔氏院中时，林绰已经在了。
　　崔氏前些日子心情很不好，此时见到林绰才有了些笑意。
　　即使不是因为谢芸的关系，崔氏也是很看好林绰的。如今的世家子弟那么多，又有几个世家子弟敢出海呢。
　　虽说崔氏对儿子多娇惯，那也不过是知子莫若母，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眼下的吴兴谢家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人物，只是靠着与本家同气连枝才支撑一二，要不然，之前也不会因为谢芝，而被人如此笑话了。
　　崔氏是真想不明白，四叔谢廪到底是怎么为自己的庶女和晋安郡王林家的郎君结亲的。
　　虽说林绰的父亲不过是个庶子，但以林绰自身来看也不算差了。唉，要是可以，换成自己的阿堇结这门亲该多好啊！
　　真是说不得啊！

　　崔氏在心里叹口气，转头笑眯眯地对着谢芸说道：“阿绰带了好些小玩意儿过来，我看了看，都是你们小娘子们喜欢的。”
　　说着还拿出锦帕擦着眼角，“看到阿绰对你如此用心，我也就安心了。”
　　绣着梅花的屏风后面传来了轻轻的笑声，谢芸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却依旧端坐不动，只是眼前仿佛透过屏风，看到了里面一片乱象。
　　四姐伏在榻上笑得双肩抽动出不了声，五姐双手掩着口边笑边朝她挤眼睛，六姐歪在五姐身上笑得连连揉肚子，还注意着不敢太大声，八妹，好吧，八妹还小，应该正莫名其妙地看着姐姐们，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
　　就知道她们会这样！

　　谢芸又想发怒了，却碍于大伯母崔氏在眼前，林绰也和谢芾一起很快告辞出去。
　　她只好悻悻地看着人离开，继续接受从屏风后出来的几个小娘子的“嘲笑”。
　　直到天色渐暗，也没再见着林绰。下人只回说，林家郎君去访友了。

　　谢芸无趣地坐在案前，取来个香囊在案上转来转去。
　　忽听得一声笑，她急切地抬头望去，来人却是谢芾，颇觉失望。
　　谢芾笑道：“看到不是阿绰，是不是很失望？”
　　谢芸嗔他一眼，拿起手中的香囊就朝哥哥扔去，谢芾一把接过，在手中抛玩着：“每次阿绰在，你才像是我妹妹，平常就像我姐。”不待谢芸再找香囊，连忙转身就走。
　　“走，换身衣裳，哥哥带你出去玩！”
　　谢芸表示很为难：“阿绰哥……”
　　“就是带你去找阿绰的。”

　　谢芾带着妹妹来到街市，此时暮色降临，似是笼着层薄雾一般，街市上还算热闹，酒楼歌馆之类都是灯火通明。
　　谢芸四下张望着：“上元节已过，哪里还能看灯？”说完便转头想和哥哥说些什么，哥哥却不知何时不见了人影，再四处一望，连跟着的仆从护卫也一个不见，心里便有些急了。
　　斜里伸过来一只手，谢芸下意识地便举肘去挡，哪里挡得住，被抓个正着，她正待喝骂，却见一只点着的花灯出现在面前。
　　花灯是只老鼠，眼前人是林绰，微笑地看着她，正笑得温暖。
　　林绰将提着的老鼠灯递给谢芸，又抖开一件莲青色的大氅披到她身上，伸手牵住她，继续向前走去。
　　谢芸微微动了动耳朵，悄悄扭头前后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人在注意她，方安心下来。

　　林绰在旁轻声笑道：“别担心，一切有我。”
　　“一切有我。”
　　那年父亲去世，林绰赶到时，也是这么说。
　　那天见到林绰，谢芸一直紧握的双手才放开，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人也终于病倒了。 醒来时，就听林绰轻声对自己说：“别担心，一切有我。”

　　谢芸觉得，自己与林绰一定认识了好久好久，也许从上辈子，不，从上上辈子，就认识了吧。
　　不然，他怎么会熟知她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呢？
　　有时就像是另一个自己，做着她想做的事，说着她想说的话。
　　与他待在一处，无一刻不畅快。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对，父亲教过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和林绰便是如此。
　　谢芸回握住林绰的手，他低头看来，正对上谢芸亮晶晶的双眼，两人便相视而笑。
　　外间虽颇多风雨，但两人携手相伴而行，风雨再大，也不过如此。

　　林绰领着谢芸走到另一个街口，那里已近河道，天气转暖时，河上便有船娘架着船穿梭于上，沿河叫卖着刚打捞上来的河鲜，街上吆喝叫卖声不断。
　　河边多种柳树，到了春天，柳条拂风，真是绿意盎然，叫人心旷神怡。好一派太平景象。
　　可眼下尚未暖和，未能见得如此美景。
　　林绰带着谢芸去看的，是此地最大的一棵香樟树。

　　不知是哪一年由何人种下，只知北人南渡至此地时，此树就已长的遮天蔽日了，寻常四五个大汉都不能将他合抱。郁郁葱葱，四季常青。
　　即使严冬，也是片叶不落。常常都有人在此祈福祝祷。
　　而此刻，枝繁叶茂的树下摆了好几圈花灯，较低矮的树枝上，也挂满了花灯。
　　兔子样的、荷花样的，纸的、纱的，大的、小的，圆的、方的……琳琅满目。
　　谢芸左手提着那盏老鼠灯，急步向前，看着眼前流光溢彩，让人眼花缭乱的灯与树，突然忆起了父亲每逢上元节常念叨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应该便如此时此地了吧。
　　谢芸的右手与林绰紧紧交握。她的眼前只有这绚丽的灯与树，与这人。

　　林绰心想，这便是谢叔叔所说的岁月静好吧。
　　只是世事时有波澜，但愿，但愿……
　　“难为你准备了这许多花灯。”
　　“你喜欢便好。”
　　“真的都是你亲手所做？”
　　“那是自然！”
　　“我可不信！”
　　“……只有这个老鼠灯是我做的。”
　　“这个还不错。”
　　“做的多了，自然好了。”
　　“这些还是我父亲的图吧？”
　　“不错。”
　　“父亲说了，看完了就得烧去，不能留下来。”
　　“放心。”
　　……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白头吟》）

　　“这些花灯倒是有趣。”
　　驻足围观的众人中，一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赞赏地点点头。
　　待人群逐渐散去，那文士才看向那旁若无人兀自赏灯的小儿女。
　　容貌装扮都不俗，看来也是哪个世家之子吧。
　　突然“咦”了一声出来，一直护卫在旁的大汉问道：“姚先生，可有不妥？”
　　姚先生摇摇头，又看了几眼，只见那小娘子在那些花灯的映照下，整张脸都似是泛着光。
　　那姚先生心头一动，低声吩咐到：“去查一查，那是谁家的小娘子。”说罢便带着几个护卫转身离去。

　　一连好几天，谢芸都没见着林绰，连谢芾也不知去向。问起来才知，他二人却是为沈护送行去了。
　　沈护，是谢芾未来的大舅子，自小学武，使得一手好枪法，已小有所成。
　　提起沈护，倒是谢芸的疏忽了。
　　近来总有别事牵扯心神，虽听得沈护即将先行前往建康，却没打听得具体行程。也怪哥哥，近来都不把这些消息告诉自己了。
　　正想着等哥哥他们回来，定要好好说说。
　　不想这一等就又等了七天。

　　二月初二日，龙抬头。
　　江左洪桥镇。

　　一辆并不引人注目的油壁车缓缓驶进了这座太湖之滨不太起眼的小镇子。
　　马车东拐西弯，驶进了一条小巷，这辆马车便在一处小宅子门前停下了。
　　门口正有一中年文士亲自出门抱拳相迎。再看相貌，正是看花灯那晚的姚先生。
　　“谢公，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