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八荒录》雅阙

29、黑鱼

　　血液一滴滴落下，直砸在桑姑娘的脸上。那双疯狂的眼睛似抽了魂魄一般凝结，突然埋头小声抽泣起来，呜咽得像受了欺负的小兽。徐满楼揉了揉桑姑娘的脑袋，艰难地笑着，嘴角一抽一抽的，实在是忍不住疼发出吃痛的声音。
　　桑姑娘抬起手指朝徐满楼的脸庞抚摸过去，稚嫩的声音乍起，“我不管你是谁，谁都不准伤害大地爸爸！把身体还给我！”
　　泥土一点点被藤蔓撑开，桑姑娘见到光芒的瞬间，只觉得浑身下坠，去往一个看不到尽头的地方。她的头颅向下能感受到风和树叶的触摸，眼睛向上挣扎眺望，云端是旋转着的混沌大帝的身影，那影子发着光，却离自己越来越遥远。
　　伸出手指，想要抓住，却是徒劳。最低端是冰蓝色的水池，桑姑娘看着自己一点点灌入水池逐渐被水面淹没的模样，平淡而残忍地闭上双眼。又是这无边无际的虚空与孤独吗？
　　“我的混沌，我什么时候才能在见到你啊？我好想你，我的孩子……”
　　“不要，我不要再跌进深不见底的地方，我不要……”
　　“我的孩子，快抱抱我吧。”
　　只一句话的功夫，人影化作泡影，在水池上起伏。
　　泥土被几十条树根与藤蔓扯开，顾楠城惊喜地探出身子，徐满楼蜷缩着身体，怀中护着的又是那个小小的小雀仙了。小雀仙安稳地睡在徐满楼的手臂中，脸蛋红扑扑的，脸庞还挂着属于桑姑娘的眼泪。
　　树藤抓住徐满楼的腰身将人拽出来，徐满楼站稳身子，抬眼看着顾楠城手指里的血泥，皱皱眉说道：“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你其实根本不用担心我，无论是小雀仙还是桑姑娘，都不会伤害我的。”
　　“不说这些了，方才乔洛枫似乎来过。”顾楠城轻松地调转话题，眼神严肃地盯着小雀仙，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小脸，将脸颊上的泪痕拭去，“他没有对我们动手，却也没有救走林天赐。这里是他的地盘，按理来说，他完全可以借助臣民的力量攻击我们。”
　　“归来镇连个健壮一点的男人都没有，怎么可能攻击我们？”甘遗棠摇了摇头，否定顾楠城的猜想，“五行骨牌俱在，若是交手，归来镇恐怕不会安宁。他虽野心勃勃，作为北方的君王还是有慈悲心肠的。”
　　脚步声响起，陆锋琰不悦的语气响起，“慈悲心肠？你怎么说起敌人的好话来了？”
　　陆锋琰压低声音，眼神瞅了瞅小雀仙。徐满楼示意，冲他摇头表示小雀仙并无大碍。陵风朔望着身后的黔首，认真地回答起陆锋琰的问题，“他能登上北方君主的王位，就表示他曾经在这片陆地上做出过成绩。据我所知，乔洛枫并不是一个暴虐的王。”
　　“我知道，收服民心，多多益善嘛。”陆锋琰点点头应道。
　　“多多益善……”顾楠城喃喃道，抬头望着小雀仙，眉头紧蹙。
　　众人返回长街寻找沈梦泽，另一边的沈梦泽趴在一处小院的石桌上打起瞌睡，疲惫得根本撑不开眼睛。林天赐坐在沈梦泽对面，低头盯着沈梦泽的睡颜瞧了好半天，不自觉露出笑脸来，伸手去摸对方的脸。
　　“住手！你想做什么？想偷袭是吧？”陆锋琰立即制止，沈梦泽被吵醒，抬头就是林天赐靠得极尽的大脸，吓得一巴掌过去打得林天赐眼冒金星。
　　揉了揉下颚和脸颊，林天赐委屈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用手掌撑着半边脑袋，睥睨着陆锋琰道：“我什么都没有做啊。要做早就做了，何必等到你们都过来？”
　　“林天赐，你知不知道归来镇的事情？”陵风朔坐在石桌一侧，凝视对方的眸子，语气稍稍严厉起来，“这里都是瘦弱的妇人和孩子，你不觉得奇怪吗？难不成……你们北方有献祭活人的礼仪？”
　　“胡说八道！”林天赐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反驳，两只眼睛瞪得巨大，“归来镇的男人都是自愿牺牲的，他们这是为了君主的梦想！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人，你有什么资格污蔑他们？没有牺牲，不成大局。”
　　沿着晦暗的长街行进，林天赐的目光望着那群凄凉的女人和孩子，眼底莫名悲哀。
　　顾楠城敏锐地察觉到林天赐的情绪，自言自语道：“他们为别人的梦想而死，对自己的妻子儿女却不闻不问。林天赐，在你眼里，他们的意义是牺牲于乔洛枫那伟大的抱负？还是说，他们为乔洛枫而死，所以才是有价值的、有用的？”
　　牙齿发出摩擦的刺耳声，林天赐红了眼眶，什么话也没说。陆锋琰直到走出归来镇才长吁一口气，仿佛过了鬼门关一般舒心，转身盯着林天赐说话，“你知道你家君主的抱负是什么吗？如果要因为他的抱负牺牲我们所有人，我看你的良心还过不过得去！”
　　“他是一个伟大而温柔的人，我只知道这些。”林天赐坚毅地抬起头，与陆锋琰对视。
　　“我呢？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你来说？”沈梦泽直挺挺站在林天赐面前，两双眼睛像钉子一样扎进林天赐的心口，毫不留情。
　　林天赐愣住了，他移动自己的眼睛让它尽量不被沈梦泽捕捉到。低头沉默许久，那束目光依旧照耀在脸上，林天赐这才叹了口气抬头回答：“你救了我，和君主一样，是个好人。”
　　“你还没有报答我的恩情。”沈梦泽步步紧逼，“如果乔洛枫要杀我，你该怎么办？”
　　“我……我不会伤害你，但我也不能背叛他。如果可以，我会带着你前往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他伤害不了你，你也阻止不了他。”林天赐的回答接近满分，沈梦泽略显惊异地瞪着林天赐，歪着脑袋拍了拍林天赐的肩膀，苦笑着什么话也没说。
　　走在最前放的徐满楼抱着小雀仙，顾楠城转头俯视右侧突然窜出的小河。小河从窄到宽，越发湍急，里面时不时浮动着黑色鳞片的鱼儿。水花的声音低沉汹涌，隐隐带着怒意。
　　甘遗棠走在最后，一会儿盯着陆锋琰那拨人，一会儿瞅瞅徐满楼和顾楠城，轻轻翘起嘴角露出好看的牙齿。耳畔生来疾驰的水花声，甘遗棠纵身跃起来到沈梦泽身边用手掌挡住莫名的攻击——一条黑色大鱼。
　　“咔咔咔——”黑色大鱼变成黄金重重地砸在地面。
　　“这是什么东西？”沈梦泽吓了一跳，很快就恢复理智，她敏锐地感受到水中的暴动。
　　陆锋琰等人止步，转身望着右侧宽阔的河流，陵风朔蹲下身子仔细端详。沈梦泽向前走去，站在最前方望着河水倒流如山海般掀来的模样，神情从容，挥手抛出两条水盾生生挡在水浪之前。
　　水浪内探出一颗颗黑色大鱼的头颅，水花沿着水盾边缘向内溢出，沈梦泽眯起眼睛，唤出水龙寒锁。水花凝结而成的青龙挥掌咆哮，青龙的尾巴划过的地方长出锁链，将疯狂的水浪封闭于沈梦泽的身前。
　　“水魅啊，模样真讨人喜欢。”厚重的声音宛若大山，模模糊糊地压在众人耳膜处。沈梦泽只觉得自己的手臂被什么东西咬住，身子便控制不住地往那条河流里面窜去，眼前只有一道大山般的黑色残影。
　　“沈姑娘！”绳索一端留在岸边，林天赐飞扑过来没有抓住任何东西。
　　水花掉头想走，陵风朔利用风的力量斩断水浪，天空还有一滩河水和几条挣扎摆动的鱼儿。陆锋琰瞪着那群鱼儿，愤怒地质问起来，“方才那是什么东西？沈梦泽她去哪里了？”
　　“这里是黑水河，方才劫走沈姑娘的是黑鱼的首领，黑鱼王。”林天赐低声回答。
　　“我们老大只是想让那姑娘做王妃而已，不会伤害她的！求求你，放我们离开吧！抢人的是咱们老大，又不是咱们，您不能那我们开刀啊！”小黑鱼痛哭流涕，陵风朔甩手将黑鱼扔进河水中去。
　　徐满楼和顾楠城互相对视，前者将小雀仙递给顾楠城，解开衣裳准备跳水救人。甘遗棠拉住徐满楼，指了指平静得过分的河面，皱眉说道：“太安静了，不太正常。”
　　轰隆，水刃如墙立于天地，带着撕破天地的悲鸣。
　　河流中心开始漫延红色，像沾了水的朱红墨水，一层层荡开。血腥味从河水中窜出，好似火山爆发喷涌而出的浆液，黏糊糊地漂浮在河面。
　　水中滚落一颗巨大的黑鱼鱼头。
　　那是黑鱼王的头颅，鱼眼睛又白又亮，死死盯着每一个注视它的人。
　　尖锐的尖叫声与风雨声乱作一团，陵风朔猛地醒悟过来，仓惶地解释一切，“传说黑鱼是八荒的神使，能够连结八荒与外界的联系。按规矩来说，不能斩杀，只得供奉！”
　　“八荒与外界的联系？”徐满楼说完话，混沌的风雨扑面而来，脑子一顿昏了过去。
　　“徐满楼！”看着徐满楼倒下，顾楠城和甘遗棠迅速跑来却被风雨飓风拦住去路。甘遗棠正恼火，就看到顾楠城被一阵飓风抓住腰杆掀翻出去，伸手急呼道：“顾楠城！！”
　　怎么回事？
　　烟消云散后，甘遗棠睁开眼睛，荒凉的废墟中只剩下陵风朔和林天赐了。
　　三人中，林天赐和甘遗棠显得尤为紧张，纷纷寻找失踪的人们。独独陵风朔跪坐在地，掌心护着一只精致的风语铃，望着天边的淡淡蓝色陷入回忆。
　　一条黑鱼长出双腿，化作人形站在陵风朔的面前。男人跪在陵风朔身前，亲吻着后者的手背，眼神热烈地说道：“如你所言，水魅杀了他，死得很彻底。”
　　陵风朔没有说话，想要抽回手掌才发觉手指被对方牢牢捏住。
　　陵风朔蹙起眉头，厉声问道：“这是做什么？”
　　“你将这黑鱼王的位置送给我，不妨，再送一件东西？”男人的手臂伸长，抚上陵风朔的脸庞，亲昵地蹭了蹭对方的头发，“把你送给我，好不好？”
　　叮——
　　手指摁在男人的耳边，甘遗棠冷冰冰地说道：“如果你不想变成金子，就给我滚开。”
　　男人冷笑起来，转身化作黑鱼跳进河流之中。
　　林天赐肩头微颤，瞪着陵风朔满眼都是不可思议，“你把他们都送走了，为什么？”
　　“为了……保护八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