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歌无痕 （完整版）》罗夏

11、【第九章】燕归尘

　　若非亲眼所见，雪痕根本无法想像，一个行尸走肉般的老头，要怎么跟杀人如麻、噬血夺魂的噬魂魔女笳岚对战。如今两人交手，竟你来我往打得风生水起。笳岚身形如鹤，出手快捷如电，一招未尽一招再起，接二连三层出不穷。借着双噬魂的锋芒，招招致命，式式不留退路。与幻影林里的噬魂毒一样，只要被噬魂刃轻触划伤，哪怕只是一丁点伤口，噬魂毒也会长驱直入蔓延全身，腐蚀五脏六腑，教人肤裂血尽而亡。
　　光是用想的，雪痕就觉得脑里的弦紧张非常，牵引着太阳穴隐隐胀痛。
　　再看交锋中的枯瘦老头，面对笳岚鸷悍狠辣的双噬魂，竟悠闲得像是孩童在嬉戏。笳岚斜砍他旁移，笳岚上挑他后仰，笳岚横劈他后撤，笳岚旋踢他起跃……一招一式平淡无奇，却将笳岚咄咄逼人的攻势化解在无形中。
　　表面上看，笳岚招式凌厉，犀利迅猛，燕归尘的闪避则略为缓慢，甚至有些僵硬。但几十个回合下来，笳岚强攻无果，体力倒是消耗甚多，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而瘦骨嶙峋的燕归尘，竟还未使出他的拐杖！
　　笳岚见局势不利，招式突变——双噬魂双管齐下，殷芒四射！刃似犬牙，促如犬吠，朝燕归尘膝下削去！
　　噬魂十九式！
　　笳岚这一招，分明是噬魂十九式第十二式——恶犬逐膝！
　　噬魂十九式一共十九招，均以动物取名，各袭敌身一处。恶犬逐膝专攻敌人下盘，两把噬魂刃一左一右，以废其双腿之势挥向敌手。
　　燕归尘桃拐一提，跺地而起，在双噬魂刃锋上轻轻一点，纵身越过。他体态僵硬，直起直落，咔一声坠地。身未站定，忽而猛地一声重咳，带起枯躯一震，握着拐杖的右手颤抖不止。他深吸一口长气，五指一拧，拐杖瞬时化为定海神针，八风不动。
　　笳岚御气凝神，望着燕归尘佝偻的背影，双目如鹰，如一道倒钩深深刺入燕归尘的脊柱。
　　燕归尘挪动步伐，缓缓转身。动作极慢，像是欠缺润滑的机簧，咔呲作响。然后是抬头。一个简单的抬头动作，燕归尘运气吐息半晌，才将一个骷髅似的脑袋撑起。这一抬头，脖颈处经脉尽现，甚至能看见血液流过动脉时的微颤。他嘴角那一抹暗红，像极了双噬魂现在的颜色。这绝不是人血流出的正常颜色。燕归尘乃瑰国气毒之首，常年被毒雾包围，各类奇毒已渗入血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流出这样的暗色血液，倒也合情合理。
　　伴着空气里的血腥味，他微微张口：“岚丫头，噬魂十九式使得不错。”声音低沉嘶哑，像是声带被残忍割开，而刀刃还嵌在裂口处似的。
　　看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液，再听这亡魂受刑般的声音，雪痕觉得自己听到的话语也像是融入了殷红的血液，穿透空气，流进耳廓，腥涩可怖。
　　“但是，用噬魂十九式就想打败我，未免天真。”燕归尘的声音磔磔入耳。
　　“哼——”笳岚冷笑一声。在雪痕听来犹如地府勾魂的声音，传到笳岚那里竟化为空气，起不到一丝作用。她傲然出招，使出噬魂十九式第十三式——狡兔捣窟！恶犬逐膝针对膝下，狡兔捣窟则直取项上人头。
　　如果这只是噬魂十九式的狡兔捣窟，那燕归尘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躲避。这当然不只是狡兔捣窟，笳岚瞄准燕归尘闪避的瞬间，释放出鞋底的刀刃，刃锋直指燕归尘膝下一寸！
　　暗红色的非人血液瞬时流出，浸染在褴褛破布上。
　　在燕归尘专注于噬魂刃的来势时，笳岚见缝插针，鞋底刃片划出一招恶犬逐膝。招中招，式中式，即便是瑰国二长老，也避闪不及，生生挨上一刃。剜心散循着血管，迅速将凌迟剜肉的痛楚传至神经末梢。
　　燕归尘垂眼看了看伤口，竟又笑了，道：“不错不错，狡兔捣窟下藏着恶犬逐膝，招里有招，防不胜防。”
　　风在吹，血在流。
　　而燕归尘似乎全然感觉不到痛楚。中了剜心散，还能如此云淡风轻说话的，他无疑是第一人。
　　“你不怕剜心散？”雪痕骇然道。
　　燕归尘却又笑了，这一次，他笑得非常愉快。一张枯脸愈发狰狞，扭曲得面目全非。全身的骨头都在颤，牵拉着一层树皮似的皮肤。
　　笳岚眼神犀利，漠然道：“任谁有这样一副朽木般的躯壳，都百毒不侵。”
　　燕归尘还在笑。他的笑声像是来自墓穴深处的幽魂，令人头皮发麻，心底发怵。酣畅淋漓的大笑之后，他倏然出掌，掌风轻柔飘渺，在笳岚周身划出一道绿色烟尘。左掌未撤，燕归尘的右手也释下桃拐，棉化成掌，游蛇般旋于笳岚左侧，随着掌风，一股蓝色烟尘袅袅散开……不一会，笳岚就被缥缈缭绕的七彩毒雾笼罩其中。
　　雪痕骇然失语。这五彩斑斓的景象若非毒物，该是多么美丽的景色。然而，越是美丽的事物，毒性越大，笳岚怕是凶多吉少。
　　清风拂过，毒雾飘散。
　　本以为已身中剧毒的笳岚，却微微扬起那抹孤高冷漠的笑意，露出绯丽动人的容颜。那容颜精致如画，在五彩气毒散尽后更显惊采绝艳。她竟毫发未损，身形如初，胭脂薄唇一张一阖：“燕二伯，我是亲自前往瑰山取的双噬魂，又怎会怕你的这些小伎俩。”
　　这当然不是小伎俩。换成其他人，被这几种致命毒雾一围，别说站着说话，甚至连呼吸都不再有机会了。因为他的五脏六腑、血液肉躯，都已被这几种奇毒侵蚀，化脓化水，瘫成一滩污泥，再无生气。可她却不是普通人，她是瑰国七长老，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噬魂魔女。
　　关于这一点，燕归尘心中比谁都明白。他轻轻地扬起干裂的唇角，一丝笑声也没有。他不经意朝莫惜看了一眼，在笳岚身前长叹一声道：“钟桧对你还真下得去手……”一语未尽，笳岚眼神遽然冒火：“燕归尘！”
　　燕归尘盯着笳岚眼中的怒火，将她二十二年来的暴戾、狠绝、孤傲、隐忍收入眼底。作为钟桧唯一的女儿，笳岚在修罗地狱般的磨炼下，一步步成长为今天这副傲视群雄唯我独尊的模样。她真的像极了钟桧，像极了如今那个站在瑰国顶端的男人。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燕归尘心中苦笑，嘴上却正声道：“你说的对。亲自从瑰国一长老那里继承双噬魂和噬魂十九式的分刃首领，世上哪还有毒物能奈何得了你。”干柴般的老头蜡脸枯黄，他嘴角的血液正在凝渍：“可你却忘了，再怎么百毒不侵的身体，也会怕一种毒，一种只有我燕归尘秘制的毒。”
　　此言一出，笳岚闻之色变。而她的身体，也切实感受到了。先前甚感轻柔的微风此刻呼啸而过，碧空的云朵轻巧如小女孩的双脚，点着碎步跑过大半个天空。笳岚心里很清楚，不是周围的景致变快了，而是她的反应变慢了。为何会变慢，答案只有一个。
　　幻时散。
　　是比倾月和杨泺在幻影林里下的浓度更高、剂量更大的幻时散。
　　这一战，笳岚输了。
　　一败涂地，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那一头，林殇胜，莫惜败。
　　莫惜体态纤柔怀抱琵琶坐在柳树下，与三人来时看见她的姿势一模一样。她怀中的琵琶四弦断其三，在风中蜷曲微颤。
　　燕归尘枯槁般的身躯佝偻在莫惜身后。左腿一记刀伤，暗红血液凝结成青墨。
　　两位长者神色自若，没有胜者的傲然，亦没有败者的失意。
　　雪痕扶着笳岚缓缓站起。笳岚放弃挣扎，任她搀扶着身子。幻时散的药效一时半会散不去，笳岚心知肚明。
　　笛声悠扬，自那抹月白长衫处悠悠传来，飘荡在深山野谷中。
　　笳岚的脸色随着脆丽笛音逐渐好转。药效仍在，先前那股晕眩感却减轻了不少。
　　良久，竹椅上的女人轻声问道：“你那支笛，叫什么名字？”这是莫惜说的第一句话。她一手抚上断弦，道：“这把琵琶，名为‘月夜’。如果说世上还有哪个乐器能与它抗衡的话，非‘宵风’莫属了。”
　　林殇卸下长笛，垂首看着玉笛尾部的两句诗：流水半阙付东风，高山一曲赠故人。
　　“‘月夜’自古以来便是瑰国五长老的兵刃，而‘宵风’，隶属瑰国国君。”莫惜的语速不紧不慢：“你是从何处得到这支笛的呢？”她似乎并不急于要答案，却也不是不要答案。纤纤柔指在琴弦上轻轻一划，仅余的一根金丝瞬时崩断。随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淡淡地看着林殇。
　　林殇眸波流转，看着手里的玉笛暗自思量，他的目光滑过雪痕和笳岚，最后落在柳绦下的莫惜和燕归尘身上：“此笛乃贵人相赠。”
　　莫惜道：“那他是否说过这笛的名字？”
　　林殇道：“说过。”
　　莫惜又道：“为何？”
　　静默半晌，林殇敛了眼脸，轻声回道：“‘宵风’。”
　　莫惜闭目不言，暄阳落在她风华绝代的脸上。活到她这个年纪的人，早已学会接受事实而非打破砂锅问到底。
　　笳岚却是个仅有二十二岁的瑰国七长老，尤其是在提到瑰国国君的那一刻，她瞬间放弃了长老身份该有的沉稳和倨傲。她目不转睛盯着林殇，斥问道：“为何我瑰国国君的至宝会在你手里？”
　　林殇坦然道：“我说过了，贵人相赠。”
　　“岂非是岚君赠与你的？”
　　“不是。”林殇连否认都坦荡得叫人无从质疑，“瑰国岚君今年九十有六，赠笛予我的却是一位面如冠玉、眉清目秀的绝美少年。”
　　笳岚身体倏然僵滞，脸色怔忡。燕归尘也不例外，惊诧写在狰狞的脸上。倒是莫惜声色不动，一张浓艳粉饰的脸看不出表情。
　　笳岚一口气憋了许久，缓缓启齿，问的是林殇：“那位少年俊美到何种程度？”
　　林殇不假思索道：“沉鱼落雁、倾尽天下。”
　　笳岚的脸色终至惨白，薄唇似血。
　　“那便是岚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