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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姐姐 ...


  •   最近一次见到姐姐是在某个刚开盘不久的售楼中心里。我剥开第三颗陈皮糖,半小时前端上来的茶已经凉了,叶子沉到水底,热气飘向半空,和销售员逐渐冷却的笑容搅在一起,冷风一吹,便凝在脸上。
      姐姐没有接电话,也没有回微信。我们约好下午两点一起看房,然而此行的女主角却依然堵在路上。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真正在哪,也许堵车只是惯用的说辞,她可能刚起来,在卫生间里扎头发,牙刷叼在嘴里;或者被上司困在单位,非得让她做完这份表格再走——总之她一定真真切切活在安城的某一处,缓慢却也尽力朝我们移动着,同时还有一个她正被姨妈翻来覆去的念叨,像搁在平底锅上煎久了的荷包蛋,散发出焦糊的气息。
      电话终于通了,姐姐的声音从声孔里传出来,软软糯糯,让人一腔怨气都没处安放。
      姆妈,我堵在路上了呀。这里在铺路,哎呀早上还没有这回事的,谁叫我这么倒霉的呐?交警让我走绕城南线,我开导航看看,侬等一下噢……
      姨妈的脸色又沉下去一分,她在这头噼里啪啦一顿骂,那边姐姐全然听不见似的,叫她再等等,“别急嘛,急了要长皱纹的。”
      她从小就是这样,一张圆脸盈盈地朝你笑开,眼睛鼻子都是缩了一号的,却叫人看着舒服。真的天塌下来,也不过就一句“噢”,仿佛什么事情都已发生过,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我家相册里一直留着姐姐小时候的照片。老式胶卷相机曝光不足,画面中的黄狗和鱼塘都显得昏暗,爆竹碎屑恹恹地伏在地上,胖胖的小丫头裹在胖胖的夹袄里,朝着有光的地方怯怯地笑了笑。
      那样的夹袄,大红色,胸口绣一朵梅,棉芯饱满如蚕茧,叫人透不过气来。我小时候爱漂亮,说什么也不愿意穿,躺在床上咿咿呀呀地打滚,非得换上羽绒棉袄才肯爬起来去上学。姐姐却十分老实。一条夹袄,大的时候套在外面,稍微合身了便贴身穿几年,等后来穿不下了,棉花还能拆下来做一个枕头,一幅手套,打发安城冻人不冻水的冬天。
      相册往后翻几页,二十九岁的姨妈俯下身,在姐姐脸上亲了一口。我妈指着她身上的皮衣说,起了个大早去省城银泰买的,水濑毛的,几千块呢。九几年的时候,整个安城也只有你姨妈一个人穿这样的皮衣。
      她没有看姐姐,眼睛盯着镜头,微启的红唇吸干了周遭亮色,如同一枚鞭炮砸在了生命里。

      “你姐姐没一点儿像你姨妈。”

      姐姐七岁那年,姨妈离了婚。在经历了年少时冲昏头脑的出走、私奔、奉子成婚,和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争吵、和好、争吵之后,这对差点把刀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夫妻终于又走进了民政局的大门。
      恢复自由身的姨妈如同一位和风浪搏击多年的老水手,在短暂的婚姻中积攒了普通人一辈子都未必会有的冤屈和野心,正踌躇满志,打算和命运一较高下。我妈等着她回来,安心过几年日子,却等到了她已买好车票去省城的消息,人来人往的客运总站是一锅煮沸的粥,姨妈只是其中没剥去稻壳的一粒米,随着小火慢熬不安分地浮动。
      我妈问她,那珊珊怎么办呢?
      姨妈噎了一下,在检票进站的背景音里,她咬字清晰,利落而果断。她说,我安顿下来就接她过去,你先帮我带着,珊珊很乖的,不饿着她就没什么事。
      姐姐被扔在我家,一住就是整整十年。等姨妈回来时,那条夹袄已穿不下,姐姐的婴儿肥没有褪去,脸却又圆了一圈。当初乖巧的小丫头成了沉默的女高中生,素面朝天,满脸痘痘。姨妈担心她早恋,于是只给她卖隆力奇护手油,一边以毒攻毒地往她脸上抹,一边口口声声说,这个滋润。
      于是那痘痘像是得了鼓励似的生根发芽,姐姐没有办法,从此不待见这个牌子。
      这些年安城的房价蹭蹭上涨,姨妈打拼过年挣到的钱,在股市里兜上一圈缩了水,实在买不起一套带次卧的房子来装下胖乎乎的姐姐。姐姐住在书房里,一边吃苹果一边说没关系,腮帮子一鼓一凹,声音轻轻的,像只偷偷打了洞的仓鼠。
      她乖乖巧巧地读书、中考,拽着分数尾巴考出安城,进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那可以说是姐姐生命中最辉煌的一个夏天,外公买了鞭炮在家门口放,所有小辈过来玩,都会被大人摸着头教育“要像你姐姐一样有出息”。姨妈在厨房里煲老鸭汤,我妈拉着我过去,听她谦虚地说,厉害什么呀,我在外面那么辛苦,她争气一点应该的。不过也是哦,你看我们珊珊,我平时都不管她,也没上什么补习班,所以小姑娘还是很聪明的……
      我悄悄松开妈妈的衣角,溜出厨房里去找姐姐。昏暗的小书房没有装空调,电风扇不知疲倦地转着,姐姐低着头,手里翻着一本包着浅蓝色封皮的书。
      住在我家时,姐姐常常半夜不睡,爬起来追电视剧。被姨妈接回去后,电视不再是触手可及的娱乐,校门口的租书屋就成了放学后留恋的去处。后来她上了高中,不仅要防着姨妈,更要防着老师,因而在窝藏违禁用品上下足了功夫。言情小说能借则借,十分喜欢才买,用的也是从饭钱里剩下的、一天一天攒起来的硬币。碍事的精装封面和书腰全都取下来,包上最最朴素的、挂历纸做的书皮,古代言情标注“理综”,都市校园归为“数学”,幻想未来则上书“英语”两个大字,偶尔正大光明放在桌上,老师经过来,眉毛都不抬一下。
      听到开门声,姐姐稍微挺直了背,迅速把考卷翻过来,挡掉了手上的小说。我对着她的背咳嗽一声,盯着那胖乎乎的、瞬间松弛下来的线条,笑着问她,你看什么呢。
      她眨眨眼睛,靠过来挠我胳肢窝,嘴里像是含进一颗糖,整张脸都铺满了笑意。我尖叫着躲开,不安分地抽走她桌上的小说,刚翻到封面,就被姐姐抢回去。她反应极快,动作灵活地简直不配做一个胖子。
      我极少看到这样的姐姐,她抱着怀里浅蓝色封皮的书,像是电视剧里的女主角抱着定情信物,有种极为甜腻和恶心的画面感。猛然间我想起自己在书本第一页瞥见的男生字迹,眼珠转了转,问她写的是什么。
      “你不告诉我,我就告诉姨妈。”我从小欺负她成习惯了,威胁张口就来。
      她沉默了一下,轻声说,这是别人送我的生日礼物,没写什么,就一句生日快乐。
      我哼了一声,“我看到的可不止一句。”
      她没有办法了,只好把那本书摊开。第一页的签字笔字迹清逸隽秀,“祝你之后的每一天,都阳光灿烂!”,远比不情不愿的姐姐大方许多。
      我把头凑得同纸很近,就差几厘米,恨不得把鼻子上的油都蹭到那几句话上。半晌才抬头,上下打量一眼姐姐,“男生?”
      “不告诉你。”
      姐姐飞快地说,然后从我眼皮子底下把书抢走了。
      风从外头进来,带着夏天特有的汹汹气势,把空中的问号一个一个吹散了。

      在我刚刚开始数着每周七块的零花钱,紧巴巴地过日子,并且依靠帮同学写作业来赚外快时,在市里读高中的姐姐已经迈入了财务自由时代——自由地穷着。每次她寒暑假回家都会被我拖出门,我负责消费,她负责买单。她带我逛安城最大的文具批发总店,骑车去客运总站的后街拍大头贴,告诉我安城的第一家奶茶店其实是假的,却不妨碍我们捧着用开水冲的茶粉,在冷风里瑟瑟发抖,却笑得那样开心。
      我把那些积攒了整整一个学期的事情都告诉她,考了多少个双百,进了大队委,班上长的好看的男孩子并不太理我,我当然不想和他“谈恋爱”,只是希望自己对于他能有一点点不同……然而姐姐什么也不说,她只是笑,嘴里总是吃着东西,一声不响地、缓慢地咀嚼,好像有一些话也会跟着咽回肚子里去。
      她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选了理科,稀里糊涂读了两年,高考了,然后考差了。曾经是全家人的希望,后来是“或许也只有这点水平”,夏天过去,在省城读了一个不知名的三本。
      会计专业,学了半年才发现自己身边大半都是文科生。
      2008年,当我再□□抗,终于完成了关于零花钱数目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时,就读于财经学院的姐姐照样拿着五百块生活费,穷得叮当响。万般无奈,只好开辟财路。
      距离姨妈的离婚又过去了十多个年头,曾经销售进口保健品的公司摇身一变,有了自己的品牌和上市股票。姨妈从小店长做到地区督导,一路风生水起,我姐姐跟在她后面打工,搞活动,做主持。上大学之后她瘦了一些,脸却依然圆圆的,嘴角有笑影,看着就让中老年人顾客喜欢。
      大学四年,姐姐存了几万块钱。一毕业全进了他妈口袋。
      在姐姐外快赚到风生水起的那个夏天,我跟在她屁股后面,参加了那所公司举办全国店长会议。宾馆房间的电视里在放《一起来看流星雨》,笨重的笔记本电脑里,僵王博士扔了一个汽车下来,砸死了六盆我辛辛苦苦种下的西瓜投手。我特别生气,干脆切出来玩老虎机。
      姐姐带着我和另外两个姑娘住在一起。她们大半夜看鬼片,用短信给快男超女刷票,一起比谁的身材好。其中一个说胸衣要这样穿,姐姐感叹,我以前都不知道的。于是镜子前传来娇嗔,说你这样子以后胸会外扩的,你看看,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有点了?
      听者有意,言者无心。我手一抖,又种了一盆向日葵。
      姑娘们有时候做主持,有时候充当秘书。这些卖保健品的店长个个舌灿莲花,他们的老总自然也不遑多让,一场报告能做一个下午,吃了晚饭会还得继续开。她们就在后台冲咖啡,廉价的雀巢,一杯又一杯。
      我坐在后台发呆,姐姐端着咖啡杯从我面前经过,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把他叫住。她脚步一顿,回头时仿佛手中的咖啡也换做了糖水,脸上甚至有几分忘我的天真。
      我那时候也看了一点儿顾漫和匪我思存,知道这场面意味着什么。想起姐姐抽屉深处的言情小说,刚想煞有介事地溜走,却注意到眼前的男主角有张四十好几的脸。
      生活并不能全盘抄袭小说。怎可惜王子上了年纪的顾客,灰姑娘是别有用心的灰姑娘。对方有意追求,姐姐不愿意,却碍着面子不好拒绝。
      反正不过是笑,羞涩也好,天真也罢,她总是最擅长的。
      我妈说,你想想,要让他觉得,你知道他的喜欢,又好像不知道他的喜欢。欲拒还迎,保持距离,又维持兴趣,这是多么难的事。
      反正姐姐做到了。

      她就这样长大了。依然会在过年的时候被长辈叫去洗碗,依然会被她妈不分场合也不留情面的数落,依然上交着每个月的工资,却好脾气地带我出去玩。她今天二十七,交了新的男朋友,是个看起来就很靠谱的男人。曾经反对她早恋的姨妈,开始催着他俩把房子卖了、把证领了、把婚结了、把孩子生了。
      事情一桩接一桩,姨妈似乎很希望把自己当年缺失的岁月静好从姐姐身上补回来。姐姐毕业之后,没有留在省城,在她的坚持下回了安城,闭门不出考起了公务员。第一年考到武汉,没去;第二年过了笔试,面试没经打点,被刷了下来;第三年也没通过;第四年,终于成功。
      姨妈爱她吗?我觉得应该是爱的。姐姐微信朋友圈的封面是一副插画,一个妈妈站在灶台前烧饭,一个小姑娘背手在一边瞧着。姨妈厨艺极好,她出门前总会把冰箱填得很满,从不让姐姐饿着;姐姐高考那年,她一口气往家里买了整整一面墙的脑元神口服液,大夏天穿着旗袍在校门口迎接她,寓意旗开得胜,安城的六月很美,姨妈脸上的皮肤就像剥了壳的鸡蛋。
      可我依然记得那张老照片,天地仓皇,身后树叶子匆匆地掉,她俯下身去亲姐姐,脸上没有笑意。

      过年时姐姐和她的男朋友来我家吃饭,觥筹交错间,姐姐并不劝他少喝点,只是在一旁玩手机。长辈问什么便答什么,乖乖巧巧的样子。
      后来她男朋友醉了,她没法把他弄回去,于是就在我家住一晚。我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央着她给我讲他们俩的故事。姐姐忙着卸妆,小瓶子小罐子摊了一桌子,她盯着镜子里的那张脸说,没什么,还能有什么。
      我穷追不舍,又问她婚礼什么时候。
      她拈起卸妆棉,说我也不知道啊,十一吧?先把房买了。
      “你想结婚吗?”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
      她还是不知道,这一回,连笑容都在灯光下渐渐模糊了。
      “他明年就要升部门主管了。你姨妈特别喜欢他。”

      我的确没有等来姐姐的婚礼,也没有穿上伴娘服。那一天姐姐的车永远堵在了路上,直到售楼部关门她都没有出现,当我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姐姐戏弄了的时候,姐姐的一个短信,把大家的怨气都堵了回去。
      “我们分手了。”
      她说,她不想结婚。
      她说,她其实不喜欢看电影,也不喜欢出去玩,只是因为这些都是“约会”的必须话题,于是不得不去,和他一起。
      她男朋友来我家吃饭,说怎么也要把姐姐追回来。如果追不到,就干脆出家算了,他连庙都找好了,听说那儿求姻缘特别灵。
      我们开玩笑说,那敢情好呀。现在和尚也能上网,也能讨老婆,每个月还有工资拿。山里空气好,不要太滋润哦。
      后来他喝高了,趴在桌上说醉话。我在楼上读书,妈妈推门进来,一声叹息化在空中,还是热乎的,就听见楼下传来杯子訇然碎裂的声音。曾经意气风发牵着姐姐的手,会给我压岁钱的男人,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喝酒时如中年人,醉了后又慌张地像个孩子。
      我想起他们俩的微信。他的头像还是个太阳,睁大眼的,姐姐的曾经也是,眯着眼睛嘴角弯弯。现在他的还留着,她的已经换了。

      我妈告诉我,小时候姐姐逃过一次学。她早上准点出门,和爷爷奶奶道别,却没去读书,跑到公园里坐了一整天。
      那时候没有电话,老师晚上直接上门家访。姐姐躲在阁楼上写作业,一脸若无其事地样子,抬起头朝你笑一笑,谁也不相信她竟然逃课了。
      那时大家的表情,同现在一样震惊。
      我们谁也没有见过姐姐的叛逆期。她书架上的言情小说,一本一本地泛黄、变脆,《烈火如歌》和《夏至未至》被扔进纸箱里,到后来只剩下成堆的国考参考书。我踮着脚拿下一本,翻开第一页,看到一题最优解。
      时光在她身上留下了各种痕迹,有些是褶子,有些是疮疤。跟了她整整一个青春期的痘痘,因为不正确的胸衣穿戴方式而外扩的胸,节食减肥的后遗症……在那些隐秘的疼痛里,她变成了现在的她。
      从没有人告诉她应当怎样过一生。言情小说没有,《还珠格格》没有,长辈更没有。
      我的姨妈忙于结婚、离婚、恋爱、再婚,我的外公过世了,外婆得了老年痴呆,只当她还是那个穿夹袄的胖孩子。姐姐从这一家搬到那一家,高中住了校,文理分科,填志愿,一个人走过了生命中危机四伏的渡口。
      那张圆圆的脸未曾卸下过半点儿笑意。用安城人的土话来讲,就是这个人有点“十三兮兮”。
      现在姐姐终于收起她的笑容,坚持了一次,唯一一次。
      大家都说,他耗得起,你耗得起吗?
      我不知道未来他们会不会在一起,姐姐是真的想通了,还是言情小说中常见的破镜重圆,放到生活中再演了一遍。
      我只知道,我的姨妈,又拿起她的手机,准备给姐姐物色新的结婚对象了。
      这一次她不要在省城上班的,只要一个安城本地人。最好十一的婚礼还能办起来,等到明天下雪的时候,给她生个大胖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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