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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沉默的告白 ...


  •   不知又过了多少个冬天,站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里,注视着那对母女的背影,第一次见到赵燕然时的怒火一路烧来,依旧灼人而清晰。

      高三那年,师太空降文科班,负责英语,并接手班主任工作。她常年戴一只深红棕色的袖套,比起漂亮温柔风趣十足的前任,可谓是待人苛刻、思想古板,初来乍到便以通过率仅三成的听写和取消自由活动课的政策激起了民愤。
      我那时英语很好,性子很野,尤其讨厌她那套尖酸刻薄的路子,课都不太听;她也毫不客气,同样的听写,及格分是八十,我拿九十便要重来,三次不过关即告知家长,颇有和我死磕到底的气势。
      十二月的办公室,暖气打得很足,补听写的队伍一直排到门口,师太坐在最靠里的位置,脸上没什么表情。二十分钟漫长的等待几乎耗尽了我的耐心,我走上去,鞋跟叩击地面发出干涩的响声。
      “为什么我这次听写又没过关?”
      “字写得这么烂,我看都懒得看,为什么要给你过?”
      两个问句在空中相撞,我酝酿多时的挑衅并未激起师太应战的欲望,她没有看我,红笔在作业本上打下一个叉。人群聚拢又散开,我冲到门口,一个女孩子站在边上旁观了整场闹剧,众人低声惊呼,她没有理会,抬头沉默地看着我。
      “麻烦让一下。”我瞥了她一眼,低声说。
      她没有动。一双眼睛里南风乍起,烛影闪烁。师太在后头叫她一声,很快风静而烛止。她匆匆应了,低下头去。

      整整一个月没有交作业后,我和师太似乎达成了彼此放弃的共识。战火还未燃起就已平息,只剩一点硝烟味儿还在弥漫,熏得我每次见了她都恨不得绕道走。
      我公然顶撞她的光辉事迹早就传遍了整个年级,大家感概我一腔孤勇之余,纷纷提醒我,站在门边的就是赵燕然,师太的女儿,镇中万年第一,奥赛金牌,已经学完高中数学的初中生,当着她的面让她妈下不了台,你还真是厉害。
      这一长串的前置定语让我有些招架不住,努力辨认,最终也只抓住了开头那一个,师太的女儿。
      向文科班炫耀赵燕然的聪明懂事似乎是师太枯燥教学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爱好。在她口中,赵燕然成绩优秀,才艺丰富,相比之下,我们这群高三生连新概念三都没学完,简直无颜上她的英语课。
      元旦晚会那日师太请了许多家长到场,台上轻歌曼舞,台下她搬着凳子,和家长促膝长谈。我出门透气,路过水房时却遇到赵燕然。她问我有没有空聊几句,鬼使神差的,我竟答应了。
      通向天台的楼梯漫长,灰尘结作了霜,生锈的铁门只能撑开窄窄一道,我侧身挤过去,蹭了满袖子的灰。
      “其实……”赵燕然在我身侧端坐,目光看向别处,斟酌了一下,“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叫我干什么?我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你妈规定了今天晚上不能乱跑。除了办公室、厕所和教室,我们不能出现在别的地方。我俩要是被抓到了,待会儿被骂的准是我,”我怒极反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反正她也看我不爽很久了。”
      她愣愣地盯着我,目光飘到远方张灯结彩的摩天大楼,一束烟火在半空炸响。轰鸣声里赵燕然轻声说,你还是来了。
      “那天听她们叫你的名字,我觉得很熟悉,我妈好几次都提起你。”
      我嗤笑一声:“叫你离我远一点?”
      楼顶空旷,月色清冷,风声呼啸,我以为赵燕然要代替师太教育我一顿,正打算洗耳恭听,余光却瞥见她摇了摇头。
      “你不喜欢我妈对不对?”
      我噎了一下。
      “我也不喜欢。”她接着说。

      五岁的夏天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是赵燕然躺在凉席上背熟了乘法口诀,比邻居家的小姐姐早了两年;第二件,是母亲带着她去拜访了镇上最好的钢琴老师。
      阳光是固体的,炎热的空气如一堵墙,电瓶车将它从中撞开。赵燕然把头埋在母亲胸口,隐约间听到火球爆炸,发出噼啪的脆响。母亲告诉她,等下要见的老师是省城回来的,收学生的条件很高,她托了许多关系才和人家见上一面,叮嘱赵燕然务必好好表现。
      赵燕然支吾了一下,问道,“什么是好好表现?”
      母亲的目光带着十足的分量,她叹了口气,说,就是听话。别乱动,别乱摸。之前都和你说好了,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钢琴老师住在远郊的别墅区,院子里有秋千和篮球架。她穿一席波西米亚风格的裙子,说到这里赵燕然忽地笑了一下,“其实那时候我压根儿不知道这个词。长大以后在书上看到,不知为什么,只觉得一定就是。”
      她心下觉得老师真好看,却愣是低下了头,到处找拖鞋。老师给她泡了杯高乐高,让她在沙发上坐一会儿,转身就去书房里和母亲说正事。
      遥控器就在手边,她没有乱动,屁股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头却转来转去。客厅里暖气打得很足,头顶的水晶灯和电视剧里一个样,墙角的地毯上有架三角钢琴,通体纯白,晃住了她的眼睛。赵燕然低下头,发现自己左后脚跟的袜子上破了一个小洞。
      书房门开了,母亲唤她过去。她有些恋恋地放下手中的高乐高,深呼吸,“沉稳而不失怠慢”地走上前。老师要看看她的手,她于是乖乖伸过去。老师说这个指型能跨一个八度,是可造之材,跟着学以后肯定有出息。
      母亲在后面捏她胳膊,赵燕然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她说谢谢老师,声音里满溢着甜蜜。
      当场交了学费,拿了教材,钢琴暂时买不起,老师说可以先用电子琴代替。临走时母亲问她喜不喜欢,开不开心,当着两个大人的面,她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眼睛却不住往那杯高乐高上看。
      香甜还留在嘴角,热气却早已散尽了。
      门在身后被关上,穿过老师家的花园,母亲摸出钥匙,打开电瓶车。太阳在头顶缓缓旋转,沿着既定的轨迹上升,越大,越红。把头重新埋进母亲胸口,赵燕然想说的是,她其实不喜欢钢琴,只是喜欢喜欢高乐高的味道。那个杯子只有买一整盒才会附赠,她想要很久了。
      学琴很无聊。幼儿园每天三点半放学,赵燕然回到家里,掀开防尘布,从琴凳下面拿出教材,把老师布置的内容反反复复弹上好几遍。巴赫,车尔尼,拜厄,哈农,绿色封面的《钢琴基础教程》一二三……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些作曲家的生平,却在节拍器枯燥的来回中学会了畏惧。
      小孩子的笑声海浪一样拍打着窗玻璃。她们过家家的剧情很像电视剧,今天在一起了,明天发现两人是兄妹,想要分开,却已经有了孩子……赵燕然松开指尖的琴键,侧耳去听故事讲到了哪里,风吹动《白毛女》的谱子,钥匙转了两圈,门被向内推开,母亲把包搁在玄关上。
      “我刚才上楼还听见琴声呢,怎么不练了?下个月就要考级了,你自己上点心啊。”
      她把谱子扶正,说自己只是喝了口水。
      “再弹一会儿就吃饭了,记得上次老师说的,高抬指,慢触键,手腕悬空,背给我挺直了……”
      月色清冷,赵燕然掰着手指,回忆自己那些为人称道的辉煌,清冷的月色自眼底铺开,不见一点笑意。
      “我钢琴学得很快,所有人都说我有天赋。第一年,我考了四级;第二年,七级;第三年,九级;第四年,十级。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就考到了表演级。我还学画画,从儿童画到水粉画,又转去素描班。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
      她至今还记得八年前的那个冬天刚刚擦黑的傍晚,她差一分没考到双百,在六十人的班级里排第七。
      “考成这样还高兴呢?”师太说。
      “她在前面走着,不牵我的手,也没跟我多讲一句话。家门口的路没有修好,坑坑洼洼,我跟在她的背影后亦步亦趋,踉踉跄跄。路灯闪烁了一下,噼啪一声灭了。我抬起头,妈妈已经走出很远,一下子就被我跟丢了。“

      “后来我逐渐意识到,我妈其实不会表达。那条又长又黑的路,不过是一种沉默的责罚。”

      我站起身,去四楼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听饮料。天台的门发出轻微的声响,在我们头顶,云遮住了月亮。
      “我相信你不喜欢师太了——你知道这个外号指的是谁,”天台冷飕飕的,我在她身侧放下一听温的雀巢,呵出的每句话在风里结成一团又一团的雾气,“她的确挺讨厌的,不管在家里还是学校,看起来都没什么区别。”
      赵燕然打开拉环,垂下眼睛,轻轻抿了一口。我听见咖啡滚过她喉咙的声音。
      “其实吧,我特别羡慕那些能和妈妈手挽手逛超市的女孩子。”她苦笑了一下。
      初三时新来的转学生是教导主任的女儿,那个一直在省城读书的姑娘成绩优异,看不上实验初中,也看不上德高。文艺汇演上她担任主持,隔着太远看不清脸,但一定很漂亮,因为据说追她的人能排到校门口。
      “我不是很喜欢她……”晚风拂过她的脸颊,短暂的沉默之后,赵燕然坦然改口,“好吧,我甚至有些讨厌她。即使我知道,我们连面都没有见过,只是在八卦群众的脑补里隔空过招,这种情感毫无根据,我这么沉不住气,就是着了他们的道。”
      “那个新同学如果有传言八分优秀,也不至于回来。非学籍生也可以在省城参加中考,之前又不是没有先例。”说到这儿,她又沉默了一下。
      “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气不过。”
      “那天回到家特别想找人倾诉,可当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妈妈在厨房里忙忙碌碌,似乎也并没有心思听我在说什么。她回答,你自己有实力、够努力就好了,多大点事呀。听到这话,我一下子就被堵住了。”
      她们有太多这样的瞬间。以前在学校参加封闭式竞赛集训的时候,闺蜜的母亲和师太一起来给女儿送东西。闺蜜见到妈妈,小鸟依人地黏过去,母亲俩自然而然地亲昵起来,一下说到周末看电影上去了。“我呢,我说:妈,你来了。然后接过东西就走了。”
      后来赵燕然才知道,师太对这个场景久久难以释怀。
      “她总爱提这件事。她不和我说,她会跟别人说,你看啊,我女儿就是不会说话,嘴不甜。”
      “她想和我靠近一点,却总是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好像我是一份没有过关的听写作业,”她朝我挤挤眼睛,笑意一闪而过,沉淀下更深的无奈,“她觉得我想说的,学校里发生的事也好,自己的感受也罢,绝大部分都是废话。但是如果把所有废话都抽空,这日子还怎么过?我们今天坐在这儿,岂不是要沉默整整一个晚上?”
      “我闺蜜能成为亲昵的女儿,是因为她有个会用同样方式对待她的母亲。这一点,我妈不明白,也做不到。”
      “我们之间总是有事说事,主题明确,她唯一的爱好就是在我面前夸奖别的人,说她带的班特别听话,反正什么都好;有时候,还会提起你。”
      提我做什么?天台上的风玻璃渣一样铺在我脸上,我的嘴角像被冻住了,开不了口,也出不了声。
      “她说你很聪明,数学特好,就是不认真,”赵燕然抿了一下嘴,忽然就开始模仿师太的语气。她双手环胸,一张脸上写满了忧虑。
      “李老师很急,你这样以后是要吃苦头的,李老师很急你知不知道啊!”
      “真像啊。”
      我们对视片刻,一齐大笑起来。

      冬天终于还是过去了。白昼逐渐延长,德高的玉兰花又开了,我破天荒交了一次英语听写,本子发下来,师太在上面打了个勾。我等着她把我叫进办公室一顿批评,却只等来了晚自修的下课铃。
      和我一样怅然若失的还有本班大部分同学。他们买我最终不敌师太,隔壁理科班数学大佬算出的赔率逼近0.2,却不曾想过我们彼此漫长的折磨与较量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落幕,于是大家只好纷纷掏钱认输,让那个没报多少的得胜希望的家伙连吃了一个月的免费午餐。
      师太只是渐渐不再提起赵燕然,也归还了侵占已久的活动课,每天依然有十几号人去她办公室补听写。补着补着,就补来了高考。
      我最后还是没能考出一个惊艳的分数来打师太的脸,听说赵燕然努力了很久,依然同省实失之交臂。站在红榜前仰头张望,毒辣的日头晒得人有些晕眩,我想起那时她问我,如果考不上,又怎么办呢?
      “考不上,日子也一样过啊,”我轻嗤一声,“你妈还能要你的命不成?”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考省实。我就是想让我妈开心,或者至少证明这个女儿没白养。”
      有出息,或者,努力变得有出息。这是她所知道的,表达对母爱的渴望和爱母亲的唯一方式。

      我无意也无法得知她们母女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却猜测师太应该什么也没有说。就像回学校填志愿那天,我们在办公室门口狭路相逢,师太咳嗽一声,我也默契地别过脸去,风灌满了整条走廊,沉默化作一滴汗,从我额角流下。
      我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身影从正脸变作侧面,再由侧面变成一个伶仃的小点。不知怎么,又记起元旦那一晚,我们离开时,天上飘了雪。
      赵燕然提到零八年冬天,一觉醒来天地皆是白茫茫一片。新闻里雪灾灾情严重,师太却有兴致带她下楼堆雪人。“妈妈带了两个锅铲当作雪人的胳膊,”她头上沾满雪花,眼睛里笑影闪烁,“所以我们根本没法炒菜,连着吃了好几顿饺子和馄饨。”
      “她比喜欢我还要喜欢那个雪人,雪化掉之后还念叨了好多天。我站在她后面,想到原来我妈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就觉得无论她做了什么,我都可以原谅她。”
      “没有办法,她应该是爱我的,只是说不出口。”

      商场广播里,音乐又换了一首。她们朝我走过来了,两条胳膊亲密地挽起,赵燕然侧过脸冲师太微笑,依偎的身影和来来往往任何一对母女没什么不同。
      我拿起左手边的巧克力,扫一眼保质期便放进购物篮里,准备和她们打个招呼。
      窗外雪落下来,沉默的告白沉到河底,风的呼啸也渐渐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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