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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谎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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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仍在下着,没完没了。大地如一口锅,天穹盖下来,梅雨季节,一切都在小火慢熬里逐渐升温。
我把书包放在左手边的空位上,摊开物理练习册准备做题。下午一点半,图书馆刚刚开门,阅览室也没有坐满,两个初中生从我面前经过,其中一个女生指着我身上的校服,轻声说,你看,省实的学生诶。
天色昏沉,她的双眸却很亮,眼神大大方方,不见躲闪。恍惚间,我想起两年前,也是在这里,我遇到温李。记忆中她总是抱着本子写个不停,一身省实的蓝白运动服,扣子系到领口,外套搭在椅背上,衣服上的每个褶皱都清晰,唯独女生的面容淡得如同水墨背景,在泛白的灯光下缓缓晕开。
回想起来,除了那身校服,我对她一无所知。
认识温李是一个早有预谋的巧合。自初三开始泡图书馆起,我就注意到了她,每周六下午一点半她都会准时出现在阅览室门口,挑靠窗的位子坐下,从书包中抽出黑色封皮的笔记本,一写就是一下午。
我几乎从未见过她不穿校服的样子,在那个时候,也只有省实的校服能吸引我的目光。初中三年,我就读的公立学校如同一锅煮沸的粥,喧阗,混乱,冒着粘稠的泡泡不分彼此。这里所有学生的第一志愿都是县重点德高,大多数人最终的归宿不过普高职校。唯独我心比天高,一入校就想考省实验中学,被称为是学校历史上没有的事。
终于决定狩猎温李的那个雨天,二模考试刚刚结束。我的成绩并不算太好,在省实去年的分数线上低空飞过。人情绪脆弱的时候往往容易冲动,到图书馆时,单独的桌子已经没有了,我匆匆经过几对一同自习的情侣,在温李看书的桌前站定。
“这里有人吗?”我明知故问。
她很是讶异地看了我一眼,不知想起什么,嘴角忽然弯了一下。“没有,”她摇摇头,“你坐吧。”
我就这样坐到了温李对面,而且周周如此。第四次故技重施之后我给她带了杯奶茶,并以此成功打开了话题。不出我所料,她是本地人,在省实验中学读高二,每周六回家后都回来图书馆自习。我指着笔记本问她成天写什么呢,她飞快移动的笔尖轻轻一顿,像是蝴蝶在一朵花停下,小说啊,她说。
“你会写小说?”我捧着下巴,“真厉害啊。”
“厉害什么,”她合上本子,窗外雨声倾覆下来,把后面那句话冲刷得很淡,“编故事而已,都是骗人的。”
午后的图书馆阒寂无人,我收起桌上的数学考卷,拉开温李身侧的椅子。在被连珠带炮地问了十几个关于省实的问题后,温李轻咳一声,到底是看透了奶茶攻势的背后目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下个周六,我可以带你去省实看一看,效果比我在这儿瞎扯好得多。”
也许是那身校服给人的安全感,我一口答应下来,丝毫没考虑她是否值得信赖。
一周后我们在客运总站碰面,温李买了两张快客车票,又从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一小时的车程不算太长,我仰头靠在座椅上同她聊天,斜风细雨打在窗上,高速公路两边的山色在玻璃上晕染开来,深深浅浅蔓延地毫无章法。
即使是休息日,她也穿着省实的校服。我扯扯袖口的蓝白条纹,问她为什么。她没有回答,避重就轻道,如果我不穿这身衣服,你怎么会认识我呢。
温李脸上的笑容清明而通透,小心思一下子被戳破,让我有点尴尬。短暂的沉默之后是释然,仿佛枷锁解下,人也跟着大胆起来。
我和她说起我们初中,十八个班级塞进了镇上的一大半学生,上周主任在台上宣读处分公告,有十几个的男生和职高的混混斗殴,通通记大过加回家反省。名单念了一长串,九份通知发到了我们班。
还有那时坐我右后方的男生,梳莫西干头,常年穿一双从兄弟那里倒来的二手詹八,自此上课时就改成翘着二郎腿、将脚伸到过道中间的扭曲坐姿。说到班上的女孩子热衷于搜集“从香港或韩国代购来”的各类化妆品,尽管她们不认识瓶子上的外文标签,也对香港和韩国地理位置一知半解,却依然顶着浓妆讨论最新款的美瞳好不好看。
那个男生有时会叫我,我转过头,就被一口二手烟呛得剧烈咳嗽。泪眼朦胧里他拍拍我的肩,问我借今天的数学作业。初二没读完,他已经不来上学了。
后来我才意识到,彼时对省实的热望更像一种逃离。同一间教室里的小镇青年大多会在本地的职高或者其他普高读书,有一些去卫校,有一些学艺术。校园终归是一个有边有界的容器,青春滚烫,无处安放,于此处暂且栖身。毕业以后回到安城,或者干脆不出去,一生勤勤恳恳,死了还肥这方土。
“我只是不想这样。”
我们肩并肩在省实的教学楼里穿行,雨从走廊外飘进来,听到这句话她回过头,没有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一直看,像是没见过似的。
“那你就考出去呀,我觉得你可以的。”
“如果考上省实了,我就去找你。”
“可以啊,我请你吃食堂夜宵。我们学校的炒米面味道不错。”
校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那是六月的第三个星期五,明天就是中考,我居然还有时间在这里惦记一碗可能根本吃不到的炒米面。
这要是放在两个月以前,我大概会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而此时此刻,我只是盯着她怀里的笔记本。头顶的伞那么小,整个世界都是雨声。
漫长的梅雨季节终于结束了。天放晴的时候,省实公布了中考录取结果,我名列其中,是外地考生中分数最高的一个。
那个漫长而明快的夏天结束之后,我终于想起了和她的约定。然而,当我咀嚼着这个名字,在高三年级一个班一个班找过去时,他们只是打开窗户,又砰的关上,有点不耐烦地告诉我,搞错了吧,没有这个人。
还是雨天,我站在德高又一年的高考喜报前,把重点上线名单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读了个遍,依然没有她。团委老师找我帮忙整理高三毕业生的团员档案,证件照上每张脸都显老,一张又一张,我满手都是油墨味儿,也没有看到她。我问那个从高□□下来的老师,您认识温李吗?
“谁?”她皱了皱眉。
我没有问第二遍。
那一晚,我拿着手机和朋友提起自己的经历,她说,你该不会是被骗了吧,毕竟搞一套我们的校服还是蛮容易的。话题很快被扯开,她轻快地抱怨了这鬼天气几句,接着就挂上了电话。
滴滴答答,雨又下起来。我躺在床上,感觉房间高悬于苍穹,整个世界在身下震动。掀开窗帘向外看,路灯光被玻璃上的水珠切割,有一盏啪的一声灭了。
不知为什么,我依然会雷打不动地每周六出现在图书馆,穿一身蓝白运动校服,却再也没有见过温李。
回想起来,其实温李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讲述者。不写小说的时候,她说话总是颠三倒四缺乏逻辑,思维跳跃如奥数辅导班,我要费劲才能跟上。她也算不得太优秀的榜样,我们相识的日子里从未见她写过题,总是抱着一本笔记在那儿写个没完,看起来就不是很突出的优等生。
她不曾教会我什么,我却从未对她说的话表示过哪怕分毫的质疑。她口中的省实葱茏繁茂,角角落落里生根发芽的人生,如同一根合抱不来的木料。
她代表了那时我所有的想要和得不到。以至于后来我已无法说清,我到底是舍不得那条校服,还是舍不得那个人,舍不得她撕开镇中外围开满蔷薇花的铁丝网,给冗长的雨季送去一点阳光。
她是这座学校本身,也是这里的每一个人。
最后,她终于成为我。
站在图书馆靠窗的书架边,我蹲下身,颤抖着手抽出眼前的书。
眼泪和雨一起落下,打在黑色的封面上。高二的六月,我那丢失已久的日记本,终于在今天找了回来。
一字一句,所有的谎言,都是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