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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久旱 ...


  •   柯乔醒了,昨晚一夜无梦。
      身下凉席是温热的,背上也结着一层薄汗。清晨六点,晨光也熹微,从没拉紧的窗帘外流进来,淌了一地,于是这床也仿佛浮在糖浆上,随着蝉鸣一阵阵摇晃。
      她瞥了眼已被踹到床下的被子,反手捞过空调遥控板,把温度调低了一度。
      老式空调又开始运作了,发出懒汉干活时嗓子里常有的咕噜声。柯乔满足地叹了口气,正打算再睡一会儿,手机却忽然震动起来。
      是一条微信消息。高中时的班长问她,中午有同学聚会,你来不来。
      “你说平时不吃饭就算了,忙期末,忙实习,我们都理解。可这回是林夏组织的,她的面子你说什么也不能不给啊。怎么说你俩也是最好的朋友呢。”
      她捏着手机没有回复。屏幕暗下去,隔着满是划痕的保护膜,柯乔看到了自己的脸。刘海往右边歪,额头正中间新冒出了一颗痘痘,左脸颊上有三道凉席的压痕。
      很丑。柯乔在心中默默给自己下了定论,就像高中时班里的那些男生一样。
      德高的六月如同在阳光下晒到蓬松的棉花,他们趴在二楼的走廊上往下看,主干道上来往的女生全都换上了夏季校服,这个腿长,这个胸大,这个丑,粗糙而黝黑的笑声如同礁石,在记忆长河中若隐若现,回忆途径此处,旋即搁浅。
      柯乔想起那时林夏说,你不要理他们。
      她咬着下唇,语气里有一点无奈,有一点娇嗔。柯乔点点头,瞥见她裸露在阳光下的一小截脖颈,乳白色的,牛奶冰淇凌一样化开,悄无声息地融进空气里。
      这时屏幕又亮起来,任务栏中跳出了最新的天气预报。高温红色预警的小方块灼痛了她的眼睛,生理性泪水一下子涌上来,柯乔抱着手机,才想起已经好几天没下过雨了。
      夏天漫长得没有尽头。
      泪水里,林夏的脸庞像是水墨画那样缓缓晕开。高中时她们睡一间寝室,上下铺,每天柯乔醒来时她已精神抖擞地等在门口,马尾辫绑得很高,在后脑勺骄傲地晃动。柯乔咬着早餐奶吸管,迷迷糊糊地问她,你怎么头发都睡不乱啊。她说,我从来都仰面朝天睡,有时候早上起来,再洗个刘海。
      “哦,”柯乔低下头,数着脚边的瓷砖块,只是笑,“这么麻烦,那我还是乱着吧,宁可多睡几分钟。”
      林夏没有回答,风吹过来,她的视线跟着挪开了。沉默塞进两个人之间的缝隙里,把他们推的又远了一些。
      最好的朋友?
      柯乔把手机扔到一边,铁块砸在遥控板上,把空调给关了。在咕噜咕噜的噪音里她彻底清醒过来,仰头对着天花板角落那只蜘蛛露出一个微笑。
      去你妈的。
      然后从温热的席子上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千言万语,终于还是在对话框里规规矩矩地回了句,好。

      洗澡,吹头发,化妆,刷牙要刷三分钟,领口的飘带熨到没有折痕。她抬头看着镜子的脸,不知怎么就想起高一报到那天,衣服也是这样黏在背上。
      安城的气温突破了四十二度。整座城市在脚底融化,高楼大厦逐渐缩小、蒸发,早上八点,车辆如同纪录片中迁徙的野兽那样成群缓行,穿过一个又一个沸腾的十字路口,最终被柏油马路黏在原地。
      冗长的典礼过后,大家回到教室,按照班主任排的名单入座。喧阗的人群中央,她和林夏彼此对视,抽出了相邻的两张椅子。
      小学同学再度重逢,柯乔扒着分数线才考进实验班,林夏却是当之无愧的中考状元,对比之下,连惊喜都被稀释得格外暗淡。前座女生转过来,轻声问她,听说林夏中考语文考了117,作文一分没扣,数学也是满分,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柯乔摇摇头,余光瞥见林夏已从包里拿出随身听,把耳机线放在桌上捋顺了,借着前排身影的遮挡开始练听力。
      耳畔的蝉鸣一下子变得盛大,柯乔把脸贴在桌上,想起小学的时候她和林夏竞选班长,她多了两票便被选上;后来每次考试,她都要比林夏高上几分,办公室的老师给林夏取了个万年第二的绰号,女生也不气,只是笑。她那时又瘦又高,胳膊和腿都细细的,像只长脚鹭鸶。
      谁也不知道现在她竟会这么漂亮。
      两周后的摸底考,林夏拿了年级第一,而柯乔不过又是实验班垫底。办公室空调开得很足,当着她的面,数学老师把林夏的卷子放进免处理的那一堆,朝她挥了挥手,说自己回去再好好看看。
      柯乔捏着考卷走回教室,两排桌子间的空位狭窄,她需要侧着身才能挤过去。林夏伏在桌前写物理,见她来了便把椅子往前挪了挪。
      “不用了。”她攥紧手中的餐巾纸,“我过得去。”
      “数学老师和你说什么了?”林夏没有看她,声音轻快。
      “没什么,就说了要怎么订正。”她坐下来,想抽一张餐巾纸,又察觉到这个动作太过明显,只好摊开掌心那团已经揉皱的纸巾,搓了搓鼻子。
      林夏嗯了一声,没有继续问下去。柯乔不知道这种不追问是尊重还是漠然,抑或两者兼而有之。黑色百乐啫喱笔划过物理题干,沙沙沙沙,她感觉自己的心正被一点点拧紧、搅干,剩下枯索的一团。
      能不能,求求你,不要发出声音。
      用不着花时间融入新环境,林夏本身就是需要被别人适应的新环境的一部分。而柯乔自然也属于别人。
      比柯乔更需要适应的是母亲,或者说,是比关注她女儿还要关注林夏的母亲。柯乔记得有一次期中自己考得不错,一路小跑到公共电话亭和母亲汇报,电话接通,她刚叫了一声“妈”,那边就说,老师已经发短信了,这次还行,数学有进步。
      柯乔握着话筒的手僵了一下。眼保健操终于结束了,最后一个音符退到广播后面,像是烟一样消失在虚空里。短暂的沉默之后,母亲状似不经意道:“那这次林夏考得怎么样啊?”
      她扭头望着不远处理科实验班的教室。后门没有关紧,林夏的身影透过门缝露出来,笔直的脊背像是刀刃,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遥远而不真实。
      “挺好的,”她弯弯眼睛笑了,又重复了一遍,“挺好的。”
      当年她们在同一所小学读书,柯乔每次考差都会拿林夏当挡箭牌,母亲气不过,说你就不能和考得好的同学比一比?她却只是赖在电瓶车后座,一个劲儿嘿嘿嘿地笑。
      母亲究竟试图从林夏的顺风顺水里找到什么呢?当年图省钱没把柯乔塞进私立中学的遗憾?因父亲出轨而离婚,一个人把她拉扯大的辛酸?还是哪个夏天,少报的一门补习班;亦或是初三那年,没能托关系找人给她换个班主任的不甘?
      家境的艰难、学业的挫折,接二连三的不如意如梅雨季节连绵的雨,一阵一阵,终于将她这张廉价墙纸上最后一块粉饰也剥去了。当她已然众人并习惯于仰望时,却又迎来了同她的重逢。林夏的挥洒自如和高高在上,如同一面镜子,映出她如今的失落和不堪。
      柯乔挂了电话。回到教室,和老师请了半个晚自修的假。
      她一出校门就直奔后街的海鲜大排档,眼睛眨也不眨地点了四斤小龙虾,坐在角落里,要了一打餐巾纸和手套,从黄昏吃到华灯初上。
      然后发现自己钱没带够。

      聚餐地点就在德高附近,海鲜大排档改头换面,重新装修成了主题餐厅。曾经她一个人默默解决四斤小龙虾的角落,现在是一面挂满现代派画作的主题墙。
      仿佛从来就没有一个人坐在那里,闷声不响地吞下所有不甘心。
      那天一个德高的男生帮她结了剩下的帐,还笑着问她要不要再来一斤。你是这家店的托吗,柯乔轻声嘀咕道。
      他们一起出了店门,穿过悠长的后街,在保安室销假。晚八点的德高有无数的路可以兜圈子,半个月亮跌倒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粼粼的风声。
      这一次和后来许多次的偶遇彼此叠加,蘸满了雨后湿润的水汽,在记忆里刷上一层又一层的月光。她和男生渐渐熟悉起来,知道他叫江承,在四班,物理极好,语文很烂,有时晚上还会一起去吃小龙虾。最开始桌边只有他俩,后来又加上了林夏。
      和面对数学题时的柯乔一样,那是一个清醒的、紧绷的、时刻备战的林夏。她妙语连珠,字斟句酌,每一句话都切中江承的兴趣点,既完美展现了自己的博学风趣,又体贴地让谈话能继续下去。相比之下,他们的交流则毫无营养,充斥着许多无聊的段子,甚至能因为一个奇怪的摆盘而大笑不止。
      柯乔知道林夏其实并不喜欢小龙虾,也不喜欢大排档油腻的塑料桌布,她委委屈屈地坐在这儿,只是因为喜欢江承。所以当她委婉地表示,希望江承能为她庆生时,柯乔只是笑,没有正面回答。
      “晚上去吃小龙虾吧。如果你想的话,顺便叫上江承。”
      她把桌角的辣酱拿过来,往汤碗里添了一勺,拿筷子细细拌开。“那就不叫了,麻烦……而且他最近挺忙的,就算叫了也不一定会来。到时候反而让我们俩难堪。”
      林夏低头去挑碗里的面。柯乔不看她,把碎发卷到耳际,挑起一筷子就吃。一时间两人都沉默,汗顺着额头淌进她的眼睛里。
      “还是叫他吧,我们俩胃口小,吃不完的。”
      三分钟后,林夏终于说话了。
      柯乔隔着有些长的刘海看她,注意到汗正从林夏的额角缓缓滴下。她再也不是那个风轻云淡地坐在窗边和别人寒暄的女孩子了,这个认知让柯乔感到惊喜,惊喜之后,是报复性的快感。它们像烟花一样升空,在她胸□□炸,一瞬间竟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把嘴里的面咽下去,点掉手机屏上的高温红色预警,抬起头轻快地说。
      “好啊,我下午就去问他。”

      柯乔沿着木楼梯拾级而上,在服务员的引导下推开了208包厢的门。林夏已经到了。她坐在正对门的位置,刚刚放下手机。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撞上,隐隐的,柯乔听见了金属相碰的脆响。
      多年之前,也是在这里,本着无饭不蹭的原则,江承来了。饭吃到最后,林夏忽然站起来说要敬他们俩。
      柯乔还未起身,酒瓶便已倾斜,石榴红的液体汩汩流入杯中。
      “欸?你们两个都是未成年吧?违反中学生守则啊!”最没资格说这种话的江承在一旁嚷嚷起来,柯乔瞪他一眼,男生那张脸笑得和柿子一样灿烂。
      “不碍事,就喝一口。”林夏把酒杯推向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你应该会喝酒吧?”
      “没喝过,不过应该不会醉的。”
      林夏颔首、举杯,笑容在暖黄色的灯光下荡开一笔。而柯乔的动作却更快。酒杯纤细的握柄像根救命稻草,被她抢先捏紧,然后在女生讶异的目光中一仰而尽。
      仿佛这样,她就是这场无人问津的角逐中最后的赢家。

      因为严重的酒精过敏,柯乔在医院的输液室度过了整个第二天上午。
      盐水瓶里的液体缓缓滴落,这次母亲终于有了足够的时间和理由来数落她。从明知自己这个体质还喝酒,到补课也没见你好好听,又顺着思路说起不尽人意的期末考成绩,哎呀这个数学怎么办啊,120分都没考到,你看看人家林夏,你怎么不和人家学学……
      “我和她学了啊。”她低眉顺眼地,说出来的话却能呛死人,“昨天是她要和我喝酒的。”
      母亲愣了一下,半撮火药味卡在喉咙里,一下子没了脾气。
      “我没让你和她学这个啊,我要你学学人家读书的那股子认真劲儿。”
      预料之中的暴风骤雨没有来。母亲的退让中带着三分心虚,更激起了柯乔的不快。
      “读书光努力不够,要靠脑子的,我比不过她,真的。但总不至于喝杯酒都输给人家吧?丢不丢脸啊?也得争口气吧?”柯乔执拗地盯着她。
      一时沉默,母亲抬头看了眼盐水瓶,起身叫护士来拔针。女人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湿漉漉的人群中间,柯乔收回目光,抓了抓满胳膊的红疹子,刚刚退下去一点儿的过敏,全都长在了她心上。

      一前一后走出医院时,母亲忽然伸出胳膊,捏住了她的左手手背。
      柯乔张了张嘴,喉咙里仿佛起了大火,只见得浓烟滚滚。她强忍住把手抽回来的冲动,过了一会儿,终于习惯了,肌肉也就松弛下来。
      母亲说,还要再压一下,不然明天有乌青的。
      “可是我明明已经按了很久了。”
      “你知道还是我知道?”母亲永远都是这句话。那时她第一次给林夏家送茶叶,笑容里藏着讨好的意味,柯乔气不过,在饭桌上小心翼翼地提起,得到的也就是这么一句回答。
      这世间没有正确。是她的母亲和林夏构成了唯一的正确。
      车子开出医院,驶过一个又一个路口。柯乔盯着窗外成排的法国梧桐,仿佛千掌千指托住阳光,碎汞自指缝簌簌落下。小时候她就住在这条街上,有时候在外面玩过了头,母亲来找她,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一路走回家。八月酷暑,他们的脚步在骄阳下匆匆,跑过水泥马路,猎犬般奔到树下,吸一口浓阴,仿佛这条路永远都没有尽头。
      “你总觉得妈妈很偏心,你以为林夏给我当女儿我就会要吗?我不要的。可能人家是聪明一点,但你自己总归要上点心,不要总让我在后面逼着学。你以为我喜欢给他们家送东西啊?你不知道她婶婶是Z大招生办的,如果你考上了,至少不用被调剂到乱七八糟的专业。前提是,你分数得够啊。”
      眼泪涨上来,柯乔偏过头去,直到满眼都盛进绿色。空调风把母亲说的话都吹散了。

      在包厢内所有人略带些温情的注视下,柯乔坐到了林夏边上。大家好像都期望她俩能来点煽情的表演,就像班长在微信里说的,怎么着也是高中最好的朋友,不给点面子说不过去。
      然而林夏只是抬起头朝她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现在正好十二点,真准时。我还怕你不来了。”
      柯乔把塑料膜密封的餐具拆开,伸手拢了拢耳侧的头发,“怎么会。”
      她没兴趣问林夏过得怎么样,两个人之间有太多垂死挣扎的默契,以至于寒暄都显得多余。柯乔的高考成绩过了Z大的投档线,却没有托关系报好点的专业,而是参加了W大的自招,最后被中文系录取。林夏没去成清北,却依然在F大把生活经营地异彩纷呈,每天都是直播。柯乔甚至知道她昨天还到从前自习的甜品店里小坐了一会儿,镜头下的芒果绵绵冰加了滤镜,分外好看。
      鬼使神差地,她给那条朋友圈点了赞。
      可惜,朋友圈只是林夏试图对外展示的那种生活。真正的生活像《圣经》,从希伯来文译成希腊文,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从拉丁文译成英文,从英文译成汉字。柯乔第一次读它是一个夏夜,她在林夏家看书,林夏的父亲应酬回来,和她母亲吵了一架。女生起身,熟练地把门反锁,在杯子碎裂的訇然声响中柯乔得以一窥它的封面,却未免带些隔膜。
      读不懂也无所谓,她已经不再难过了。
      就像那场摸底考试,全市第一边上坐着班级垫底,林夏本可以极尽嘲讽之能事,可她只是把椅子往里挪了挪。

      小龙虾吃完了,柯乔望着面前堆得高高的虾壳,有些不好意思。这时林夏来敬她。
      “雪碧吗?”林夏挑挑眉。
      柯乔拧开瓶盖,抬头朝她笑得灿烂,“对啊,我酒精过敏。”
      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逞强的小女孩儿了。

      因为过于接近太阳,伊卡洛斯双翅融化,坠入海洋。她在林夏边上坐了三年,高中记忆被晒得褪色,只剩下无休止的蝉鸣和酷热的阳光。
      或许还有,还有多年前的夏天的傍晚,她在校门口牵起了林夏的胳膊,问她要不要一起玩。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女生请她吃了一根冰棍,她说,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后天,大后天,我们都可以在一起。
      她年纪尚小,还不知道太阳会不会羡慕伊卡洛斯拙劣的翅膀。
      也无法回答,这些年她耿耿于怀的究竟是太阳,还是不断坠落的她自己。

      雪碧淌过舌尖时,窗外引爆一声惊雷。
      这个夏天的第一场雨,终于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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