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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五分甜 ...

  •   一

      梦醒之后,合眼便成了一件困难的事。翻身,不行;抖被子,不行;枕头拿到床位掉个个儿,也不行。失眠仿佛一个随时能被打开的开关,整个夜都很静,呼吸声和心跳混杂在一起。
      顾川清眯着眼睛打开手机,熟练地点进□□,找到唯一的最近联系人。
      他叹了一口气。
      光标在输入栏下方一下一下地闪烁着,方霖最后那句话仍孤单地悬在半空,联系人备注边燃起的那颗小火苗,正缓慢而不容置疑地炙烤着他的心脏。胸腔里像是煲了半锅粥,滚烫,粘稠,闭上眼,似乎还能听见泡泡在耳畔爆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顾川清,你觉得我这人,到底怎么样?”
      消息显示2016年9月16日20:39,两天前。顾川清打球回来,手机扔在床上,捞起衣服就去洗澡。等他擦着头发走出卫生间,就在亮起的屏幕上看到了女生的回复,跟在“我去打球了”“嗯,去吧去吧”后面,结结实实撞上眼球,顾川清咽了口唾沫,他看到一滴水落在屏幕上,那个问号迅速地扩散、模糊,连同整句话都变作潮湿。
      那是方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
      然而她的问题,他至今没法给出答案。

      第一次和方霖说上话时,顾川清恰好处在人生唯一事业的唯一一次危机之中。
      高中生活走过三分之二,六月,七月,八月,第一场秋雨落下的时候,顾川清即将升入高三。身为德高文学社社长,他提前半个月在官方联络群上发布了换届选举通知,然而截止日期拖过了三天,还是没有一个人来报名。
      这对于文学社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闻了,毕竟这二十几号社员大多自命清高,平时坐在一起也只是聊聊文学,人人捧一杯奶茶,偶尔有一两只手探出来,迅速伸向社长为了茶话会所准备的小零食,仓鼠一样攥在手心,又攸的抽回去。
      顾川清当年没什么远见,每次开会零食吃得尤其多,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上届部长卸任时,因为这事儿理所当然找了他接班。他兢兢业业干了一年,到头来还是后继无人,只得重走老路。高二部员名单拿到手里,凭借十八岁男生朴素的审美理想和心中对水原希子的柔软情怀,顾川清一眼就选中了方霖,符合条件的候选人中唯一一位短发姑娘。
      上届部长要是知道文学社在他手里被这样糟蹋,大概会知道这就是自己当年不负责任的传位之举造成的恶果。
      顾川清把方霖的个人资料背了两遍,揣着满脑子“高二七班,女,短发,喜欢校门口奶茶店的抹茶奶盖”,就动身去高二找她。
      德高七月的风柔软蓬松,带着阳光下晒过的棉花的味道,简而言之,就是热而干燥。从高三到高二的路途遥远,他穿过紫藤花架和停车场,爬楼梯,经过四个办公室,终于从全校最西到了全校最东。
      顾川清敲开紧闭的教室窗户,空调风呼呼地往外吹,靠窗那位同学看他的眼神明显带一点嫌弃。
      顾川清决定忽略对方的不爽:“你好,麻烦帮我叫一下方霖。”
      现在是暑假补课期间,高二刚分了班,彼此都还是新同学。他瞥见那女生迷蒙的眼神,叹了口气:“短发那个。”
      他站在走廊上等方霖,头顶是毒辣的日头,脚下是沸腾的地砖,周遭空无一人。三分钟以后教室门向外打开,他要找的人从里面走出来。她比证件照看上去更白一些,短发及肩,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颈。仿佛一根棒冰站在他面前,全身都往外冒着新鲜的冷气。
      顾川清被自己心里的比喻震惊到了,好一会儿才抬手递出三十分钟前特意叫的奶茶外卖,却不知最初的几秒怔忡已让他错失了开口的良机。
      方霖看了一眼袋子里的奶盖,没有接,右手将头发拢到耳后,笑眯眯地望着他:“找我干什么?”
      顾川清心里暗骂一句该死,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他的语气四平八稳:“文学社活动,请你喝奶茶。”
      她仍不伸手,只是盯着他,眸子微微弯起,笑成两片小西瓜。
      他最招架不了短发女生,更何况面前这个留着一头短发,还很是机灵地看着你。塑料袋在十指关节处绞紧,一圈又一圈,他听到自己的语气软下去一些。
      “抹茶海盐奶盖,大杯,五分甜,多加了抹茶,校门口奶茶店刚做的。”
      方霖终于不笑了。她把奶盖接过去,很是虔诚地打开,抿了一口,然后舔掉唇角的奶油,问他,社长你们高三不都很忙吗,大老远地来找我,到底什么事啊?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在哪里跌倒就准备在哪里爬起来的顾川清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心里的巨石也跟着轰隆隆滚下了楼梯。
      “你知道我们这一届已经升高三了,每年这个时候,文学社都会举行换届选举。前段时间我在群上问了一下,高二并没有主动报名的,按照惯例,我会在你们之中选出符合条件的候选人——这里的条件包括社团活动参与度和校刊发文数量——在从他们中间挑选出下一届社长。”
      顾川清把之后的流程都给她解释了一遍,挨个询问,有意愿者列入备选名单,全体成员开会投票,社团管委会和指导老师意见,工作交接,九月招新……一杯奶盖见了底,方霖抹去杯壁上的水珠,笑道,如果每个人都要这样说一遍,岂不是得累死。
      “是的。”我是累不死,但差不多快热死了。你倒是给个表示啊。
      “其实,”她盯着那杯子,就是不看他,“文学社的人大多不会在乎社长是谁。毕竟社费是自己交的,一年到头也不拿社长什么好处,对方有什么职责,章程上写得清清楚楚,解决了经济来源和工作范围,谁当社长都一样。”
      顾川清耸耸肩,不置可否。毕竟他的作用也真的仅限于每周三活动课前买好小零食,在文学社的长桌上排开;偶尔收收社费,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虽然这并非他想承认的。
      “既然如此,你也别去找其他人了。”方霖举着那个空杯子,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奶油正缓缓淌过杯壁,和抹茶融合在一起,缠绕相拥,结出斑斓的纹路。阳光正好,蝉声也盛大,女生的胳膊如泼向半空的牛奶。
      文艺女青年的脑回路大多是有些奇怪的。他不知道这个杯子到底好看在哪里,干脆把头扭开一点,看着方霖。她感受到他的目光,这次终于愿意转过来,对上他的眼睛。
      “你刚才的意思是?”
      她打量了一下顾川清迷茫而不失风度的表情,用力抿着嘴角才收起了溢满酒窝的笑意。“学长你是不是碰过太多钉子,已经开始怀疑人生啦?我之前都说得那么清楚了,我当社长就好了,反正这些事情谁做都一样。我又比较闲。”
      那天的成果实在出人意料。晚自修时方霖上交了自己的信息表,顾川清随手翻了翻,她的照片又重新拍过,笑起来完完整整四个酒窝。他把所有档案都交给社团管委会与指导老师过目,两头效率都出奇得高,让人怀疑大家是不是铁了心要把他送走。放学铃想起前他便已经接到通知,上面说审核通过,文学社换届工作正式启动。
      一个星期之后方霖再来找他,带来了顾川清正是退出权力中心的文件,和另一个不情之请。
      然而顾川清充满疑虑地打量着她的脸,怎么也没能从那头灵动的短发里找出半点客气的意思。
      深呼吸之后,他把方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小甜文?”
      女生点了点头。
      他动作一顿,条件发射性去关身边的窗户,伸出的手却被窗外的方霖挡在半空。
      “那是什么玩意儿?”顾川清皱眉。
      “专业名词,泛指一切让人身心愉悦、只甜不虐、疯狂撒糖的故事。”
      “……我知道,我又没真问你这个。”他叹了一口气,低头擦去考卷上画歪了的物理图像,接着把橡皮重重扔回笔袋里,“往年的题目不都挺严肃的吗?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最多再谈谈青春什么的。今年怎么一股晋江味儿啊?”
      除了每周三的茶话会之外,文学社可以拎上台面的活动也只剩下招新后的破冰研讨,以及每届高三的文集企划了。后者是毕业生的保留节目,由社员提议,经投票产生统一主题,随后进行创作。
      和普通社刊不同,文集企划的创作周期长达一年,但相应的是所有高三部员都必须上交对应的作品,在毕业后印刷、发布。
      这个传统自文学社创办开始,流传至今,十七年里诞生了许多佳作。顾川清之前还有些期待今年的主题,却怎么也没想到江山代有才人出,文学的风向竟转变的如此彻底。
      虽说所有毕业生都必须交出成果,但这里的“必须”并没有相应惩罚机制作为依托,面对方霖极为正义且正当的表情,顾川清忽然开始认真考虑起了逃掉这次企划的可行性。
      “不关我的事。这是大家投票决定的,”方霖耸耸肩,“而那天你恰好不在。”
      这分明就是欺诈。
      他问她,还有哪些题目,能不能说来听听,我看看别的到底提议是有多荒谬,才让这样一个题目高票当选。
      谋杀丽娟。她说,还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胡丽娟。顾川清摇了摇头,他知道这是高三七班的英语老师,一个以高压听默写政策文明全校的女人,据说她的学生早上蹲坑都不忘在兜里揣一本维克多,忙里偷闲背上几句,硬生生把二楼西侧的男厕整成了学渣勿近的修罗场。他常看到周承海夹着听写本去办公室重默,野蛮生长的如钢丝般坚硬的头发和那张黝黑的脸无比相称。去时笔夹在耳朵上,小抄揣在兜里;出来时脚步虚浮,笔和小抄都不知所踪。
      一定是这小子出的题。
      顾川清觉得自己的头又隐隐痛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偏在这时想起周承海。对方并不是他故事的男主角,甚至连配角都算不上。两人唯一的联系来自洛君,顾川清的前女友。
      那个听不出单词的小子和他前女友在一起了,时间是他们分手大半年之后。两人隔空过招,顾川清一拳挥出,满腔不爽都砸进了棉花里,周承海依然没心没肺,只显得他突如其来的头疼分外愚蠢。
      方霖抽掉他手里的笔,说学长,可以回神了。顾川清咳嗽一声,问她还记不记得别的。
      “别的?忘了。反正这个票数最高,甩第二名几条街呢,都不用投第二次的。你知道我们社女生多,小姑娘不就吃这一套。”
      “哦?那你呢?”他随口一问。
      “我是小姑娘,满足大前提。”她微笑起来,像是看二傻子那样看着她,顾川清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怜惜,“所以我自然很期待社长的作品。另外我觉得洛君学姐也一样,因为这题,就是她出的。”

      二

      “顾川清,你觉得我这人,到底怎么样?”
      卧室漆黑,手机屏和电蚊香插座发出孤弱的光。顾川清盯着这行字,眼球在眼眶中跳动,一声又一声干涩的回响。
      他把手机丢到一边,翻身拧开台灯,闭着眼睛坐起来,摇摇晃晃间把拖鞋踹到了床底下,于是干脆赤脚走到书柜边。第三排,右手边,《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和《生殖文化崇拜论》并排。
      他抽出前面那本,翻到第284页,从沈从文的介绍开始读。上学期为了写参赛论文,他已将这一章看过许多遍,连带着中国古典文论和西方现代主义思潮,什么都能说上来一些。此刻却连三行都没看完,就重新合上了封面。
      空调风吹过脚背,仿佛踩着一地月光。顾川清回头瞥一眼空调操作板上的温度——26度,和他心里想的一模一样。
      于是他终于决定换另一本书。
      九月招新过后,方霖找到他,想请他在报告厅开一个知识讲座,作为年度破冰研讨的开端。
      讲什么呢?顾川清翻开生物课本,随口一问。
      一分钟后他打开手机,通知栏里已出现了三条新信息。方霖回复的速度总是很快。
      “没想过,”她说,紧接着是后面两条,光标飞快地跃动,“你自己定吧。我听说以前你在破冰研讨上讲过生殖文化崇拜论。那个应该会吸引很多人的兴趣——毕竟你知道,文学青年总是不只谈文学。”
      “对。”顾川清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他们十有八九是来谈恋爱的。
      比如周承海。
      五月的德高总是乖巧。周承海扒拉着高二的尾巴入部,成为文学社众多苦力和无数现充之一。当他用着和洛君相似的笔名,写着恋爱气息十足又挑不出毛病的酸腐文章时,顾川清通常选择忽略心里泛起的异样感。
      同样的,作为曾经校刊的两大门面担当,多次以一己之力挑起整月更新的团队输出,分手之后顾川清封笔,洛君则一改此前轻快的文风,在个人专栏上大谈死亡与爱情。他们的教室隔着一层楼,曾经洛君总在月初的晚自修给他送校刊,她的短发晃过窗口,和着晚风轻轻拍打不锈钢窗框,他们全班皆起哄,顾川清给叫得最响的同桌一个板栗,然后单手插兜从后门走出去。
      后来,他也就慢慢不看自己编辑的校刊了。
      顾川清把书反扣在脸上,靠着书柜叹了口气。夜里人总是容易多愁善感,他又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所有回忆,无论好坏,大多与文学社有关。

      高一的社团活动上,他第一次见到洛君。每年招新季过后,文学社都会要求新社员独立主持一场文艺讨论,简称破冰研讨。初次见面,大家都很羞涩,唯独顾川清报了名。他那时还是个说好听些是年少轻狂说直白些是中二晚期的少年,看了几本社科著作就张口马克思闭口生产力,在招新现场和社长大谈弗洛伊德,一无所长,话痨技能却是点满了,着实令人生厌。
      那天人来得不多,顾川清打量一眼台下的陌生面孔,干脆一屁股盘腿坐在了讲台上。然后清了清嗓子,告诉台下,今天,我们讲讲生殖崇拜。
      人为何为追求丰乳肥臀,月宫图上为何常常画一只蟾蜍,远古陶器对女体曲线为何总是夸张处理……那是顾川清少有的激情洋溢的时刻。在他所不擅长的领域,他总是表现出超出常人的小心、谨慎、克制、被动,一言以蔽之,怂。
      “我这人就这么怂了,一直如此。”记忆里他这样告诉洛君。晚自修的行政楼顶空旷,只剩风乱走。那一天他的女友面对他,说出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不就是个社长吗?混蛋。”
      然后女友就成了前女友。
      面对台下一群半吊子文艺青年,那次的讲座还算愉快。只不过,每当他企图用插科打诨掩饰忘词的尴尬时,总有一双眼睛在台下盯着他。讲到最后,顾川清本打算推荐一本相关著作,奈何在他咽了口唾沫的瞬间,下课铃响了。食堂开饭的信号潮水一般冲散了他已经组织好的句子,肚子叫了一声,顾川清有些饿了。
      一阵掌声过后,大家纷纷起身,教室很快就空下去。他从讲台上翻下来,衣服扯到了粉笔盒,顾川清站在满天粉尘中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一个短发女生走上前,弯腰拾起地上的粉笔。她抬头来看他,发梢仿佛有生命一般,羽毛笔一样轻轻扫在他心上。
      她是教室里最后一个学生了。
      “你不吃饭吗?”这个愚蠢的搭讪让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不吃,不急,”女生抬手拢了拢耳侧的碎发,一瞬间那种眼神又回到他身上,热源来自正前方,“对了,那本书叫《生殖文化崇拜论》,赵国华先生写的。下次别再忘了。”

      之后的故事并无太多浪漫可言。熟识,在一起,热恋,然后因为某种不可抗的原因分手。许多记忆都因反复咀嚼而失了色,但洛君总归还是可爱的。她的手摩挲着顾川清的头发,停在他后脑勺的三个旋上,然后停下来,朝他眼睛吹一口气。他拍掉后脑勺不安分的手,她却只是笑,伏在他耳畔说,老顾,你这头发长得不老实啊。
      也只有她会这么叫他。硬生生叫老好几岁。
      后来这个众人交口称赞的模范男友,几乎也要忘了高一的每个清晨,自己是怎样走在德高的小径上,第一个到小卖部,给洛君买一瓶牛奶。送到她教室,顺便把她桌上那些写好的、没写好的、会写的、不会写的卷子收拾整齐,换新的垃圾袋,把水杯装满,然后离开。
      大家都说你这不是谈恋爱,这是养女儿。
      水珠凝在牛奶玻璃瓶身上,最终滴落下来,化作分手那个黄梅时节里冗长的雨。
      他们被抓了。情场失意官场得意,运气的消长与守恒大约是个永远不变的规律。几乎是前脚刚从德育处走出来,后脚就收到了文学社社长的继任通知,顾川清有些哭笑不得。
      人言文艺青年分两种,创作青年与泛文艺青年,前者指进行某一文学或艺术门类创作,且具有一定才华与积累,产生有价值输出的青年。后者指,沉浸于文艺情境,但不产出内容的青年。
      正如正副校长在成为领导前都是备课组的佼佼者,当上领导之后却水平下降那样,升官后的顾川清也就这样江郎才尽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勤勤恳恳为人民服务,在社团活动的时候掏腰包买点小零食,硬生生把文学交流会变成了茶话会。
      现在他又遇见了方霖。她梳着短发,眼神机灵如小兽物,认识没多久就加了他的□□,发来的验证消息后加了个凶巴巴的颜表情。和洛君有一点相像。
      后来顾川清帮她一起筹划招新,成为把文学社苦力从20个扩充到40个。作为答谢,方霖请他吃饭,就约在德高后面的小龙虾店。顾川清说,女生一般不都吃日料西餐吗,请我吃小龙虾的,你算是第一个了。
      “哪有什么喜不喜欢的。吃日料比较优雅,仅此而已。”
      “好歹我也算半个陌生人,你就不展现一下自己的闺秀风范?”
      “要那么优雅干嘛,”伴着一声轻嗤,她扯掉虾线,“我又不追你。”
      他们对桌而坐,红色的小龙虾,暖黄的灯光,不锈钢盆投下的影子,挡开一段微妙的距离。顾川清拉开可乐拉环,什么也没有说。
      夏天过去,他和方霖的关系通过网络突飞猛进。她不仅为人有趣,也很会聊天。数学老师难得一见的温柔,周一国旗下讲话的同学的声音和教导主任宛若姐妹花,她从不问他在不在,只是平和地诉说,把□□的蓝白对话框生生用成了留言板。
      顾川清从成堆的卷子里抬起头,一条一条慢慢回复。他当然喜欢这样的节奏,却也知道真实的生活永远不只这些,它如同圣经,从希伯来文译成希腊文,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从拉丁文译成英文,从英文译成汉字。顾川清从方霖的转述中窥见一鳞半爪,未免有些隔膜。
      如同她说“我又不追你”,笑容却没有抵达眼底。顾川清打开家门的时候,她的消息也到了,说自己一路走回去,被蚊子咬了三个包。
      三个都在脸上。
      他回了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
      有时也会在学校里遇见她。正午的食堂人声鼎沸,方霖端着餐盘穿过一张又一张桌子,似乎是在找什么人,他指着自己身边的空位,她却摇摇头;秋天学校新刷了跑道,她站在熔塑胶颗粒的机器边踮脚向里张望,回头看见他,笑着问要不要把你扔进去。
      他一天比一天了解她。吃了什么东西,公交车坐过了站,写不出的电磁感应和数列不等式,家里有个弟弟,每天见他在那儿蹦跶都后悔刚生下来时没把他掐死。
      方霖似乎深谙哪壶不开提哪壶之道,又或者是为了调侃他,每次见面必然催更。顾川清想起自己卡在标题的毕业企划,双手合十,就差朝她跪下了。他说我是真的写不来甜文啊,我日子已经过得这么苦了,怎么甜的起来。”
      “读者看的是文,管你作者是苦还是甜。你会夸女孩子吗?情话其实也差不多,两个人在一起,有所获得,最重要的是满足感和虚荣心,缺一不可,而且无一例外。”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听得顾川清一愣一愣,忽而话锋一转,“要不你夸我一下试试。”
      “啊?”
      “啊什么啊,叫你夸我一下。”她一本正经板着脸,“快点。不然我要求都提了,很尴尬的。”
      “你很可爱。”
      “就完了?你这有点不假思索啊。”
      顾川清勾勾嘴角,终于反将一军:“但是思索过后,我还想这样说。”
      方霖是知道分寸的,也是有野心的,每一句偶尔出格的玩笑话后都跳动着有力的脉搏,只可惜顾川清不知道这一切出于真心,还是她为了“呈现”自己而刻意为之。他有时会觉得眼前的对话框如同漫长的缓冲带,把距离控制在合适的位置。人心皆是设防的,试探却大胆而坦率,仿佛料定了彼此都有余地回击,于是硝烟味儿也染上了半分甜蜜。
      现在方霖从战壕后面跳出来,问他,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川清很想说,我不知道。
      他最终还是看完了那本书,把空调设定为27度。上床,关灯,睡觉,手机界面依然停在三天前,午夜过后,下面冒出了一行小小的字。
      “由于昨天你与方霖未互发消息,‘畅聊之火’标识已消失。”

      三

      十月将至,德高的运动会在雨声中如期举行。十一班的体委挨个儿找人,威逼利诱的手段用尽,好歹是凑齐了一支运动员方阵。顾川清同桌说,丫看着活像青楼老鸨,瞧瞧这逼良为娼的劲儿。
      运动会之前的晚自修,十一班已然没了潜心读书的气氛。班长、体委和生活委员依次上台,宣读注意事项,分发号码布。窗外是阴沉的天空,化开的夕阳如同果粒橙打翻在天际,沿着远山深深浅浅地流下去。大家都不知道雨天要怎么开运动会,但好歹都事先准备了遮雨棚和钉鞋,怀抱着一种莫名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迎接德高雨天三千米独有的浪漫。
      顾川清低头打量着手中的号码布,白底红字,四角带别针。体委再三强调,要他们妥善保管,会后统一上交,遗失者自行补办,一张三十。
      “三十?这玩意儿我用手就能给你画一个。学校这是托拉斯帝国主义,稿垄断啊。”他把号码布扣在脸上,问同桌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发家致富,“咱们良心商家,五块封顶,团购还有优惠。”
      同桌没回答,身侧的窗户却拉开了。一个梳着短发的脑袋钻进来,伸手捞走了他脸上的布片。教室里灯火通明,强光直射入眼睛,顾川清偏过头,只见方霖正朝他眨眼睛。
      “我愿意呀。”
      她趴在窗台上,一只手撑起脸颊,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一直看,像没见过似的,只有一行睫毛在上下扑闪。
      “你明天跑三千?”
      话题转换如此之快,顾川清愣了愣,尔后艰难地承认了,不想说自己是被迫的。
      “噢,好巧,”她并没有说巧在哪里,手指在他后脑勺的第三个旋上戳了一下,顾川清觉得她按下了自己身体里的某个开关,“你现在忙吗?要不要一起去练练?”
      顾川清把写好的作业扔在桌上,物理,数学,英语,然后从教室后门出去。
      他没有拒绝方霖拙劣的邀请,即使他也知道方霖第二天的项目不过是一百米,加上她所在的死亡小组有三个体特,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她根本不需要做那些无用功的训练,甚至陪他跑完三千——除非她想感受一下连着跑三十个一百的感觉。
      前天刚画好的白线向前延伸,新铺的塑胶跑道带给脚底独特的质感。方霖说,我觉得这个地特别适合跳鬼步舞,你听听这个鞋底摩擦的声音,很带劲儿。
      风迎面吹来,裹挟着湿漉漉的水汽,将最后的儿化音举到空中,像氢气球一样爆开,碎成一片一片,落在两人身上。
      顾川清侧过头去看她,女生盯着前方,神情专注,好像剪短了头发,好像又没有。他笑了笑,手抄进口感,握紧了摸她脑袋的冲动,顺便把那一句“你不是只报一百米吗”和落在唇上的雨珠一起咽了下去。
      “下雨了,”他低声问,“还跑吗?”
      方霖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跑啊,怎么不跑。你要回去吗?”
      “不回去,反正作业也写完了,这节课督班老师在隔壁教室。”在远处的上课铃声中,他顿了顿,“我只是担心你不喜欢淋雨。”
      “不是不喜欢淋雨,”女生往前跑了两步,忽然停下,转身走上主席台,一屁股坐在开幕式时校长的位置上,“只是不想回去。想找个人说说话。然后就想到了你。”
      顾川清坐到她边上,没有问为什么。他依然记得九月二十号那天的破冰研讨,到最后他也没有坐上讲台,中规中矩地讲了一堂课,离开时仍然碰倒了粉笔盒。方霖蹲在边上帮他捡,顾川清的目光落在她头顶,莫名觉得她圆圆的脑袋像个篮球,又想到可爱多顶上的那个冰淇凌球,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你那天的问题……”他咳嗽一声。
      把最后一根白粉笔扔进盒子,方霖抬起头,拍掉掌心的灰。她站在讲台边看着他,嘴角微微抿着,说出了四天以来两人之间的第一句话。
      “你就当我什么都没问过。”
      他几乎是愣在原地,看着她收齐资料,关掉电脑,拉下电闸,走到门口又回了头,轻轻地说,五点二十了,再不去食堂,就真没饭吃了。
      夕阳如一枚扁扁的药丸,在她身后迅速融化。少女背光而立,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顾川清才想起自己帮她叫了奶茶外卖。可惜那杯五分甜的日式抹茶奶盖,晚自修结束也没能送出手,最终还是被他自己喝掉了。

      “你知道吗,”几张木桌一字排开,方霖趴在桌上,脸颊紧贴着一处涂改液写出的字迹,眸光低垂,没有看他,“其实之前,我是有那么一点难过的。也不全是因为你。
      “最开始是我先加你□□,也是我先找你说话。向你咨询社团的事情也好,拜托你一起招新也罢,如果说这些还是公事……那么,当我告诉你,校门口的桂花开了,早自修下课铃真的很好听,今天的电磁感应大题写了很久也没有做对的时候,那种遇见美好事物的喜悦是真实的,想要和你分享,并一起感受的心情也是真实的。这没毛病。
      “你总是好脾气,每一条消息都回复我,我的一些碎碎念,也会认真看过。你让我觉得,我这样就很好,然而我却从不知道你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之前太过得意忘形,后来才发觉一直都是自己主动,主动找话题,主动延续,主动和你说早安。这种主动,让我觉得,很没面子。”
      发梢垂下来,挡住了方霖的眼睛。她的声音听起来钝钝的。
      “你不要笑我,我真的这么觉得。特别特别特别没面子。
      “退一万步讲,就算主动是我待人的习惯,对此可以避而不谈,我的难过也不会因此消失。因为真正让我耿耿于怀的,是潜伏在这些真实背后,注定无法被你感知,却一再挫伤我的功利性和目的性。想告诉你桂花的香气,更想让你觉得看风景的我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想告诉你歌很好听,也想让你赞同我的品味,或者感知歌词背后的心情;灌水烫伤了,中饭两点才吃,昨晚熬夜导致早自修睡过去,公交车坐过了站……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本来是可以在一声“哎哟”过后就被丢到脑后的,现在却通通告诉了你,无外乎想让你从中构建一个我——一个我希望在你脑海里留下的身影。
      “我变得汲汲营营,患得患失,努力去展现,去迎合。这未尝不好,因为我们的关系的确突飞猛进了。但是我也知道,这种‘情分’是扭曲的。我的生活,被挥霍或者被遗忘,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应该成为谈资,或者和另一个人搞好关系的工具。
      “也许第一次见面时你看到的才是真的我。我也担心,物极必反,这种分享,会不会发展为倾倒,演变成纠缠,最终扭曲我在你心中的模样。让你渐渐讨厌我,让我们渐渐疏远,与其这样,还不如当初一语不发,一面不见。”
      顾川清发现,当他沉默的时候,方霖总是可以一口气说上很多。
      “想要和你分享的慷慨,和想要成为自己、保持神秘的自私,日日夜夜纠缠着我,在我刷牙洗脸的时候跑出来,在镜子上乱走。
      “我迫不及待地想从你那里得到证明,所以才一时冲动问了你那种愚蠢的问题。可能再不说出来,我就要疯了。”
      “但是,你并没有给我答案。”她猛地抬头看他,半个月亮落在她眼底,溅起层层涟漪,“顾川清,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雨帘如注,打在主席台上空的遮雨棚上,操场已成汪洋,世界仅剩下他,和方霖的呼吸声。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开了口。
      “我觉得你很好。”
      “我完全没有感觉到你之前说的那些,主动啊,迎合啊,我只是觉得和你在一起很舒服,而且,我想继续这样,和你聊天,说话,偶尔跑跑步。”
      迎着方霖的目光,顾川清的眼神没有一点闪躲。他撒了谎,因为爱情本身就是一种谎话。
      “即便你的自我剖析是真实的,但是自我展现是人类的本能,所以建立在此的行为都无可厚非。你一看就不太用朋友圈的。你知道吗,朋友圈上的内容,总结起来就两个字,夸我。”
      “那你会觉得我很烦吗?”
      “我……也说不清楚。或许那不是烦,只是表达欲旺盛,又恰好找到了倾诉对象吧。”顾川清很诚实地看着她,“你随自己的心吧。当你很想表达的时候——比如刚才,就不用考虑后果,想说多少都无所谓;当你觉得这不太好,想要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那就一个人好了。反正我总是在这里,你不用担心哪一天我突然就不见了,我不会走的。”
      “可是永远都是我在说哎。”
      “我不太会讲话的。”他笑了笑,“还好你会说话,不然我们俩在一起就很尴尬了。”

      回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金鱼在空中摆尾,路灯光照亮了树梢的水珠。
      夜里的德高有无数条路可以兜圈子。他们捡没水的地方落脚,两个人挨得极近。方霖的胳膊撞到了他的胳膊,顾川清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已经往边上靠了靠。顾川清注视着她的背影,和那背影上套着的大一码的170校服,心砰砰地跳着,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和校服一样空,又和脚底的水潭一样满。一脚下去,扑腾起几朵水花,一点温存,一点凉意。
      如果刚才牵起她的手,十有八九也不会被拒绝。
      几个小时前顾川清还以为方霖是那样游刃有余,每一句话都别有用心,把握节奏,精准地将他们的关系导向她所期待的结局。
      于是他装傻充愣,消极抵抗,怂得理所当然。现在却发现她也没那么多套路,只是比常人大胆出格,天生的主动热情下其实是一颗比谁都敏感偏执的心。撩完就跑,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小孩子般调皮而不负责任,享受过程,从不思考后果。
      文艺女青年果然猜不透。
      神仙打架沦落为菜鸡互啄,顾川清绝不会承认这样的落差竟让他感到愉快。当方霖在感情问题上露怯的时候,他——一个好歹有过恋爱经验的人——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抛弃自己一贯的被动作风,稍微掌控一下局面。
      正如他们在秩序册上寻找对方的名字,彼此心知肚明却打死不说那样,一直以来顾川清都谨慎地守着他和方霖中间的防线,疲劳战打得太久,以至于忘记了荷枪实弹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而这次不同了。他骑上心里那头困兽,企图抓住行政楼顶呼啸的风。却不是为了曾经错过的那个人。
      “运动会之后的国庆节你有空吗?”顾川清叫住方霖,他的搭讪依旧质朴而拙劣,“一起出去玩吧。”
      她转过身,站在教学楼的影子里朝他点头,一二三四楼的灯光纷纷跌落,掉进瞳孔深处。

      四

      十月一日,天终于晴了。风吹在脸上,蓬松柔软,带来一股太阳的气息。
      顾川清单手插兜站在流动推车前,摆摊的姑娘递来五块找零,笑着问了一句小伙子是不是和女朋友出来约会。他不置可否,手里举着两只甜筒,一只香草,一只巧克力,看起来像个蹩脚的推销员。
      马路对面,方霖仰面靠在长椅上,一条咸鱼似的朝这边张望,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她先翻了个白眼。
      顾川清想起刚才她在鬼屋里一路高声尖叫,整个人面口袋般挂在他身上的样子,忍不住够勾了勾嘴角。
      “你笑什么!”方霖隔着马路冲他喊。
      他头也不回,“笑你可爱。”
      化掉的冰淇淋顺着华夫筒流下来,缠上他的指节,甜蜜、粘稠。他没有再磨蹭,而是大踏步朝她走去。方霖从咸鱼状态坐起来,扯出一张纸巾,帮他擦干手上的奶油。
      她离他太近了,顾川清甚至能闻到女生发梢上洗发水的气息,比风更轻。
      他们坐在长椅上,舔着甜筒聊天,相隔很近,肩膀紧紧挨着。从运动会上被举起阿鲁巴的教导主任,到国庆节的二十多张考卷,不知怎么就讲到洛君。之前那些耿耿于怀此刻全然消散,顾川清怎么也不敢相信有一天,他能在别人面前心平气和地提起那段感情。
      方霖问他,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呀。
      他说他也不知道,一切都顺理成章。告白那天洛君来找他,直接站到面前问他喜不喜欢自己。
      “那我当然是喜欢啦。”
      方霖咬了一口甜筒,笑嘻嘻地说真羡慕学姐,要是我的话肯定做不到的。

      “真的做不到。”

      “就像RPG游戏里触发剧情线那样,要怎样‘喜欢’上一个人,这些套路我实在太熟悉不了。投其所好,留有余地;逐渐渗透,步步紧逼。引导他把‘习惯’等同于爱,让他从一开始的对你有兴趣,到后来无法离开你。这时候你稍微暗示一下,他反倒还能先告白。这样你看起来就占尽了优势,而且全程不作为,全程无辜。”
      “爱情从来不是巧合。”
      “有段时间我看了很多言情小说——当然不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的那种——以为爱情也不过是这样罢了,再捉摸不透的感情,最后都能通过博弈论进行分析。你别说,还真像是读书读傻了。
      “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也许根本算不上事情,只是一些早有预谋的意外,才知道爱情是不能拿来算计的。永远一手拿着天平,一手拿着放大镜,到最后你甚至不知道他的举动是发自真心还是自作多情。”
      顾川清的甜筒吃完了,方霖手里还剩半个。包装纸在空中划过完美的弧线,落进几米开外的垃圾桶。三分,他轻声说,然后转过头来看着她,这么说你也谈过恋爱?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谈了一个月就分手了,什么也没做。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可能是职高吧。”
      “他很喜欢喝可乐。那时候我追他,每天放一听在他桌上。他知道了也不吭声,喝完了把易拉环收起来,两个月之后装了一袋子递给我,我们就在一起了。”
      顾川清觉得这个剧情似曾相识,可能全世界的情侣都有收集瓶盖的特殊爱好,想到这里他饶有兴致地笑了,喉结上下滚动:“这样啊?果然你以前就是比较主动的类型。”
      方霖瞪他一眼:“这也不算主动吧,也许说是引诱更好一些。那时候我是班里第一名,他坐我前面,上课睡觉,下课打架,每天抄我作业。优等生和小混混,这个设定真的跟言情小说似的。可能你会欣赏一直都很好的人,却会爱上从很坏变到很好,并且只对你一个人好的人。”
      “理解。女人总爱为浪子回头埋单。”
      他的小腿被方霖踹了一脚,顾川清揉着自己的胫骨,觉得她今天似乎特别暴躁。
      “别说的你像个恋爱专家似的。”她耸耸肩,“我说的清为什么和他在一起,却说不清为什么会分开。他对我很好,可我只是觉得很没意思。”
      “大概是厌倦了吧。每天都上网,吃什么,作业写了多久,大小事情一一汇报,在线上聊得深入,谈得热络,大概都把对方想象了某个虚幻而不真实的影子。现实中我和他一起回家,给他作业抄,看着他一点一点被我所熟悉,也有烦恼,也有得不到,忽然就失去了对这段关系的期待。每天早上晨跑的时候,他和我隔着三排,我在人群里踮起脚回头看他,希望彼此能够视线相撞,却只能抓住他不知游离在哪的目光。我也知道,自己心里有个洞,不是他能填上的。某个瞬间的相视而笑或许能让我好过许多,但欢愉过后那个洞却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后来读了高中我还遇见过一个男生,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鬼使神差地,我忽然有点喜欢他。然而你可以正常地交朋友,却不能正常地喜欢一个人。做朋友的话,怎么样都好;一旦喜欢上他,就会忍不住靠近,和他聊天,找他一起上课,下雨天借他伞……这背后,他的神秘感也在慢慢淡去。当我发现他也会因为考不好而焦虑,也会情绪失控或者出言不逊,也并不总是我想想中的那么有意思——我就重新陷入相似的困境里了。好在我们一直只是朋友,我什么也没有说。这大概是我吃过太多教训之后做的唯一一件对的事情吧。”
      “真正令我难过的是一个认知。原来我不爱他,我爱的只是那种神秘的、无所不能的表象,玩世不恭却有故事的坏男孩也好,班上不读书却名列前茅的小哥哥也罢,甚至有可能我坐在这里和你面对面,你对我而言有吸引力,并非因为你有多么优秀出色,只是因为你是不同的,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你来自高年级,我摸不清你的喜怒哀乐,不知道当我在为电磁感应抓狂时你在干什么。你会给我买奶茶,知道要五分甜,多加抹茶,这种事情别人从来没有为我做过。所以你才特别,或者说,在我心中特别。”
      “我爱的不是人,只是他们身上的云雾;我不享受爱情本身,只是执着于把一个洋葱剥开的过程——可能里面是空的,我最终一无所有,只剩下征服感,和失落,还有空虚。”
      “一本书很好看,所以会马上看完。食堂的鸭肉很好吃,连着吃一个月,最后闻了气味就想吐。”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追求新鲜和刺激,追求陌生,追求征服本身带来的快乐。这样的我,看了再多言情小说,也没有办法纯粹地去爱一个人。只有爱上,做不到爱着。”
      “我没法接受我喜欢的人只是个平庸的人。他和我一样有太多太多烦恼,太多太多的无能为力。同甘共苦是属于朋友的,我对恋人的要求太高了。我希望他永远无所不能,又不要离我太远。”
      顾川清看着她,沉默挤进两人肩头窄窄的缝隙,又把他们推得远了一些。他终于开口了,却只是看着远处的流动推车。仿佛冰箱里的雪糕全化了,漫过两颗跳动的心脏,香甜,也冰凉难当。他轻声开口。
      “这不是好奇,这是贪婪。”
      “没错,”她抬起头,笑容满面地望着他,“就是贪婪。”

      夕阳斜照,游人渐稀。顾川清站起身,原地走了几步,忽然看到了远处的娃娃机。他问方霖要不要去玩,女生把头发卷到耳后,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他们拿二十块换了十个游戏币,最后抓了五个娃娃,兔子,胡萝卜,猫,还有熊。剩下一个猴子被他挂在了方霖脖子上,“你现在就像一个失败的娃娃推销员。”
      “你到哪里去找我这么可爱的推销员?”
      顾川清挑了挑眉,手里的易拉罐发出清脆的响声。方霖低下头,看了一眼可口可乐的巨大logo,红色的罐子好像给了她把话题继续的勇气。
      “我之前和你说过,我为自己的主动而烦恼。其实困扰我的远不止这一个。我的好奇心、占有欲,还有时时刻刻的不安感,都阻挡我,在开展一段感情之后,顺利长久地走下去。现阶段,我真的做不到。”
      “做不到也没有关系,慢慢来吧。至少现阶段你自己心里已经想得很明白了,这是好事。”
      “不明白。”她摇摇头,执拗地看向他。顾川清忽然忍不住想躲开她的目光,那如影随行的、让他曾在报告厅不堪其负的目光。
      “我好像有点喜欢上你了。我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个句子重重地砸在地上。他盯着易拉罐上的凹槽,听到游乐园的大摆锤呼啸而过,在他心底溅起一朵又一朵浪花。

      五

      “即使说了这么多,几乎让你看到了我最无耻的一面,我还是希望你能喜欢我。”
      她投向他的眼神近乎于恳求。在她背后,太阳正迅速下坠,沿着既定的轨迹,越大,也越红。
      顾川清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异常柔软的神情。
      “我没有办法。”方霖的声音很轻。
      “我也没有办法。”他说,然后拉住了她的手。

      六

      天气一点点冷下去,又一点点暖起来;白昼先变短,又变长。四季在德高彼此默契地传递,一模,二模,如流云般飘散。顾川清走在补课的路上,忽然收到方霖的信息。是一张图片。
      “德高的玉兰花开了。我走在放学回去的路上,忽然想到你。”
      想把阳光多么温暖,都告诉你。

      在经历了不知第几个“史上最难”“问鼎全国”的高考后,顾川清毕业了,方霖也即将迈入高三。暑假很短,作业很多,她在学校自修,他穿了校服溜进去,给她送喝的。
      日式抹茶奶盖,五分甜,再加一份抹茶。他看着方霖推开窗户,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心情也跟着特别好,如同外头明朗热烈的晴天。
      顾川清一路骑车过来,满头是汗。他站在空调前面吹风,瞥见手边储物柜上放着的那几本杂志,《男生女生》《疯狂阅读·校园版》,花花绿绿的封面和长眠已久文艺青年之魂激烈交锋,最终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问道,这些都是你们看的书?
      “是啊,”方霖搁了笔走过来,捏了捏他的肩膀,“我们班男生,特别无聊。”
      顾川清夸张地叹了口气,真是一届不如一届啊。我们那时候,把《五三》封面撕下来,贴在《男人装》上面,也就放在这儿。中午觉都不睡,就站着看。右手拿笔,左手把封面翻起来一半,值班老师从窗口走过去,还夸试验班的学生真要读书。
      “差也差不多,都是满足一些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同时也不可能成功的幻想。”方霖笑了,翻开其中某一本,指着上面的插图说,“你看看这个标题,《青梅青梅》,一看就是撒了糖的恋爱故事。比较适合单身男同学减压放松,活动一下因为数学题僵死的心灵。”
      “的确。生活有多苦,文章就有多甜。”
      她盯着手里那杯抹茶奶盖,轻轻摇了摇。“可不是嘛,生活有多苦,奶茶就有多甜。和迷你裙效应一个样啊。”
      夏天的教室空无一人,监控也关了,只剩下空调呼呼的风声。顾川清拉着方霖的手,被她反握过来,十指相扣。水珠渗进掌缝里。他问她,小学妹,你到底算不算我女朋友啊。
      方霖说,算啊。
      “只是那些事,并没有将我变成一个更合格的恋人。我被困在自己给自己下的套里,整整一年都没什么长进。还是会不安,还是会吃醋,还是会动不动问你奇怪的问题。四面都是南墙,头破血流,也回不了头。”
      “即使我们在一起了,也还有漫长的以后。你要去读大学,我还是高三生,我们可能都不能在同一个城市,注定会分手……”
      “没关系,”顾川清的指尖抵在她唇上,他低头,看着她,“不就是不会谈恋爱吗。你早说嘛,我有经验,我可以教你的。”
      她扭过头去,说什么也不看他。嘴却依然那么倔。
      “收费吗?”
      “不收费,而且包教包会。不会也无所谓。”

      只要今天还在一起,明天就不会分开太远。

      七

      扯着夏天的尾巴,顾川清终于交上了自己那篇毕业企划。
      方霖翻了翻手中十几页的A4纸,看到文章开头赫然写着:“梦醒之后,合眼便成了一件困难的事。”还没来得及读下去,就听见一声咳嗽,抬起头时,顾川清正有些严肃地盯着她。
      “脱氧核糖,应该也算糖吧?如果不甜的话,你可以试试这个。”
      他递给她一条悠哈牛奶糖,方霖低头迅速拆开,笑眯眯地往他嘴里塞了一颗。
      “五分甜就够啦。多一分不行了,怕你骄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五分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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