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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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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紧攥手机直至冷汗淋漓的我将会回忆起遥远到无迹可寻的初中年代。那所鱼龙混杂的大型公立初中仿佛一锅煮沸的粥,滚烫,粘稠,冒着喧嚣的泡泡不分彼此。初二开学那天,太阳正顺着亘古不变的轨迹上升,越大,越红,我抱着书穿越走廊,推开门,迎面撞上一句尖叫:
“你他妈再动我老公试试!”
抬起头,一个女孩子正怒视着主任铁青的脸,而被她死死护着的桌子上,贴着一张韩星权志龙的巨幅海报。
这个公然顶撞主任的转学生自称欣姐,一个前卫而不羁的人,用主任的话说,就是“不知道把握做学生的度”。
欣姐刚转来没几天就和班里一个油里油气的小混混闪电恋爱,从此出双入对,打情骂俏,大胆而熟稔地展示着爱情的样子。
两个月后,分手。欣姐管这段经历叫资本积累,她坦言两人之间并无感情,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站稳脚跟,积累人脉,“现在用不着了,我对这儿比校长还熟。”
正午的食堂人声鼎沸,欣姐左腿架在餐桌横杠上,筷子拨弄着菜里所剩无几的肉丝。她说她俩前几天在一起被主任抓到了,老头子给气得半死,直骂她不知廉耻。
我和其他几个小姐妹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欣姐笑了两声,挥挥手表示见过大场面的人不需要我们安慰。
“他嫌我当学生没有学生的样子,都不知道把握‘度’。我理都不理他。他说的‘度’,不就是好好学习嘛。真听他的叫我怎么在这里混?”
她知道那个度在哪里,她有她的人生哲学,谈过的恋爱和读过的言情小说缠绕在一起,挤开鼻尖淡淡的烟火气,为单枪匹马初闯人世的她照亮一条路。
食堂渐渐安静了。低低的笑声里,欣姐难得温言软语,说起她的新男友是何等体贴。她说她也没我们想的那么洒脱,只是没遇上对的那个人。现在她找到爱情了,每次想到两个人能一辈子在一起,做梦都会笑醒。她认为自己和学校里一起混的女孩子是不一样的。“我上次问过夭夭,如果她男朋友要和她上床她答不答应。她说无所谓啊。”
“可我觉得有所谓的。要是我我肯定不答应的。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特别在意这个。十八岁——怎么着我也得成年啊;我要爱他——要是强上,我就去寻死。你们别笑,我真的会的。我这人什么做不出来呢?哈哈。”
那张权志龙的海报终是在欣姐桌上扎了根。主任三番五次从她桌前经过,起先驻足,后来皱眉,渐渐地连眉宇间那点愤愤都抹平了,只留下半缕烟丝和一点明灭的火星。时间一点点过去,天黑得越来越早,初二家长会也被提上了日程。
我负责会议接待。欣姐的母亲来得很早,我领着她到教室最后一排坐下,然后送上一杯茶,女人如杯中枯瘦的茶叶那样弓着腰,阒寂的教室如一杯沸水,她被烫得瑟缩了一下。
“刘欣平时和你们玩吗?”
“玩的。”我点点头,避重就轻,“她人很好,朋友也很多。”
女人伸手抚过海报上权志龙的俊脸。欣姐担心签字笔划伤了她“老公”,特地在上面贴了整整一层透明胶。慢工出细活,花了她一节数学课。
“她老早就喜欢这个明星了,房间里贴的全是人家的照片,以前还吵着要去学韩语。我也不懂,随她去。现在想想那时候真该管管她,后来她就不听话了,天天和社会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抽烟哎,都是学生,真没个度——”
“妈!”
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欣姐。我转身迎上去,她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长长的指甲刮过皮肤,划出三道印子:“她没动我老公吧?有没有?”
我咽下喉咙口的凉气。摇摇头说:“她就喝了杯茶,你赶紧过去吧,主任找我还有事呢。”
她冲上去,扑向女人面前的桌子。教室门被砰地关上,我听到心脏在胸腔中跳动,发出迟钝的回响。那声音又涩又干,仿佛斧子在凌迟一棵扎错了根的树。
主任找我,自然是为了欣姐的事。
欣姐早恋旷课,抽烟化妆,劣迹斑斑,早就上了德育处的黑名单。
主任说她读小学时成绩很好,后来升入初中交了坏朋友,家长工作忙没空管教,才堕落成这个样子。她因为打架被之前的学校开除,镇中看重了她小学时拿的奥数奖牌,才招她进来。他希望欣姐能痛改前非,毕竟初三了,重高升学率有一个算一个,否则学校也没必要请这尊瘟神过来,自讨苦吃。
火星明灭,烟灰簌簌落下,“你是班长,平时多帮帮她,把成绩搞上去,也别让她影响其他同学。能把握那个度吗?”
外头又下雪了。烟雾缭绕间,我想起前阵子欣姐第一次戴美瞳的那个下课。六十块钱一对的塑料片在她指尖瑟瑟发抖,涂了睫毛膏的双眸不住颤动,欣姐瞪大眼睛,良久才戴进去一个,下一秒就转过来问我们好不好看。
我们连声称赞。一节课过后她把美瞳摘了下来,说第一次只能带一会儿,不然会刺激角膜。
四十五分钟精确到秒。这样的欣姐,大概比我更清楚那个“度”。
夏天到了。食堂窗口前队伍蜿蜒如蚁群,电扇搅动着油腻的人声。我们不愿挤食堂,便相约去小店吃泡面打发午饭。
欣姐蹲在马路牙子上,撕开包装,掰碎面饼,挤入调料,然后骂骂咧咧却嘴角带笑地抱着我们的面碗走向开水桶,插进任何一个有熟人排着的队伍。三分钟后,我们蹲在树阴叽叽喳喳地开动,吃完面再去小店带走一瓶饮料。
饮料本是违禁品,不得带入教学楼。然而欣姐人脉广,和值周生打个招呼我们就能过关。有时遇上主任检查,她就教我们把饮料塞进兜里。一路上我们紧张地提着裤子口袋,易拉罐随着步伐摇晃,欣姐的笑声也在耳畔摇啊摇。那笑声里有汽水的味道。
我侧过头去看她,她脸上黑眼圈那么重,心灵之窗被锁死死闩住,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她说,咱们这叫能屈能伸,进退有度。
进退有度的欣姐最终没能逃过主任的突击检查。书包拉链大开,手机狼狈地跌在海报上,小瓶子小罐子,叮叮当当摊了一桌子。主任捏起那包万宝路,嘴里的烟都咬不稳了:“这烟你的?你这种学生我是没法教了!不识数!”
烟灰扑簌,尘霾跌进权志龙璀璨的眼睛里。欣姐头也不抬,只是心疼地趴在桌上看着她老公,将那点火星抹了去,余烟攥在手里。
第二天的晨会上,广播里公布了对她的处分,记大过,回家反省两个月。
欣姐没有深究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杀鸡儆猴的成分。东西全被没收了,她背上空空如也的包,叮嘱我们看好她的桌子,别让任何人动她老公一下。
两个月后欣姐回来了,正赶上初三秋游。我在校门口的早饭摊前遇见她,她说主任没过多久就把手机还她了。“他自己知道罚我的度,这手机怎么说也算贵重物品啊。”
欣姐今天的打扮格外入时。大波浪,露脐装,热裤,罗马鞋,手腕上三串镯子叮叮当当地响。我站在深秋的冷风中,看着远远跑在前头的她,仿佛一个青的香蕉,摘得太早,扔进果盘里搁久了,皮虽已发黄变黑,内里却还是未熟的涩味。
有人和她打招呼,我便先走了。远远听到她在后面喊我,让我帮她在车上占个座。
我帮她占了座,她却没有来。
因为这身不合时宜的打扮,主任拦下了欣姐,命令她要么换衣服,要么别去春游。
“我就不换怎么了?我觉得这么穿好看!”
“那你别读书了!要好看也要有个度,你自己到社会上好看去!”
“不读就不读!”
车门缓缓关上。欣姐站在停车场里仰头看了我们一眼,目光掠过气得不轻的主任,在我身上蜻蜓点水般一顿。然后她转过身,像一只飞不起来的鸟,消失在滚滚尾气中。
欣姐没有退学,却不再来学校读书。有人说她又转走了。
初中生活就这样结束了。欣姐的离去,像平稳行进火车在几个小石子上磕了一下,颠簸一阵,最终平安无事地开过去了。
在高中乃至后来的岁月中,我不止一次遇到过“欣姐”。她们无一例外地早熟、叛逆、迷茫。别人说,她们“不懂把握那个度”。
它是如此虚无缥缈,挂在嘴边,悬在头顶。然而孩童与成人的世界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随手就能戳破。脏水从天花板上渗下来,没有人拦起一道堤,告诉她,这就是度。
没有人告诉她有些南墙撞不得,没有人告诉她怎样算是长大,没有人告诉她要有几条命才能抵抗天地不仁。
没有人。
火车轰隆隆地飞驰,一路度度度度,嘟嘟嘟嘟,到底还是把她甩了下去。
后来我乘车路过母校,手机振动,是一条微信好友申请,对方自称是欣姐本人。我将信将疑地点进朋友圈,才发现这人是个微商,肚脐贴、减肥药、面膜……什么都卖。每个广告后还附加用户反馈,拿捏着既能吸引客户又不让人厌恶的度,一看就是营销高手。
我动动手指,点了拒绝。
一看就是假的,怎么会是欣姐呢?
她一定不会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