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和声》有人说

1、毕业生

　　最后一个室友离开了。行李箱的轮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滚过，门咔哒一声锁上，清晨六点，蝉声也熹微，把整栋宿舍楼都叫喊得空旷。
　　年轻的毕业生李然还站在窗前，低头和微博上的粉丝互动。左手边，属于他的那张床只剩下木板，横条纹的。体温、汗水，和彻夜辗转皆在空气中蒸发，仿佛他也从未存在过一般。

　　四年前新生报到时，他也是这栋宿舍来得最早的一个。那天的阳光是液体的，如糖浆般的大海。网红学院的新生李然，乘了五小时快客、一夜动车，裹着大半个中国的风尘，终于站在了这扇金碧辉煌的大门前。
　　也正是那天，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导师。男人坐在办公桌对面，点着一支烟。云雾缭绕里，只剩一双眼睛锐利而明亮，从他的额头扫到鼻梁，停顿片刻，又经过下巴，仿佛挑剔的艺术家手中的刻刀。
　　他把烟在桌面上拧了一下，火星挣扎一声，灭了。导师抬抬下巴，示意李然看镜子里的自己。
　　“长得不帅，是吧？”
　　他仅仅是在陈述：“也没有什么特长。不过读书还不错，是县城的状元郎。”
　　“从小地方来的，家里也不太富裕，对吗？”
　　李然实在不忍心自己的一生就这样被三句话折叠起来，他张了张嘴，于是镜子里的人也跟着张嘴。镜子里，导师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掐住了那根奄奄一息的烟头。
　　“你要认清现实。”
　　李然死死盯住那根烟，却陡然在导师的唇角窥见了一抹笑意，一抹令他的话跌下喉头的笑意。令他只能点头。
　　导师从上衣口袋中摸出打火机，慢条斯理地，续上又一根新的烟。“就以小镇青年的身份出道，抓住同样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的心，用你的努力，同他们产生共鸣。”
　　他抬起头，看见烟雾背后导师微笑的脸，“只要你听学院的话，就能成功。”
　　三天后，他的微博账号上线，取名小镇青年。一周后，他的时间表下发，从专业课到日常活动，一周行程赫然在目，甚至精确到分秒。他很忙，不交无意义的朋友，也不做任何浪费时间的事。大一一整年，唯一的娱乐是绘制粉丝增长曲线，以手机屏上浮动的数字，结绳记日。
　　当他的粉丝数突破一百万的时候，导师给了他一个电话。
　　“这是学院给你安排的女朋友。直播系的新星，”他示意他看电脑屏上的数据，“这机会我花了好久才争取到的，你务必好好珍惜她。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发照片，加滤镜，多互动。”像是在他体内潜伏已久的程序，这三个词设定好了似的脱口而出。盯着电话本中那串无序的数字，李然头一次感到恍惚。
　　“如果我不喜欢她呢？”
　　导师动作一顿，李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是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那落在他身上轻快的目光消失了，导师精瘦的脸上露出一小抹奇异的微笑。他转过头，导师齿间的烟随着锋利的唇瓣抖动，烟灰簌簌落下。
　　“你不用喜欢她，”他说着，哼了一声，“最好也别喜欢上她。”
　　什么意思？他当然没有问。

　　他在宿舍楼下等自己的女朋友。来来往往那么多姑娘，脸庞精致，妆容无懈可击，唯独她利利落落地下了楼，略施了些粉黛，穿着也随意，仿佛一股清新空气扑面而来，给眼睛一个惊喜。
　　李然下意识地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小依。然后又是一遍。
　　当微博主页渐渐被二人合照填满时，他们也一点点熟络起来。每天见面的时候，小依都会向他汇报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食堂降价、宿舍停水，或者导师穿着颜色不一致的袜子。
　　李然笑她小女人作风，她摇摇头说，不是小女人。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补充道，是人。
　　“人就是这样子的。”
　　那声音听在耳朵里，竟无端有些落寞。
　　李然摸了摸她的头，这回什么也没有说。
　　有一次她问他，为什么会考这样一所学校呢？你明明成绩那么好，相同分数的学校，没有哪一所比它差啊。
　　他猛然侧过脸去看她，盯着她眼底映出的自己的影子，那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只是觉得这个行业大概会很有趣吧，毕竟高中的时候比较贪玩。”
　　他想那一刻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坦然而诚恳的，却可能眉飞色舞过了头。否则小依怎么会定定地看着他，看了那么久，最终只是伸出手，捏了捏他的掌心。
　　她捏了三下，仿佛在说，我不信。
　　他不置可否。
　　他永远没有告诉她的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于他而言，却是一个两面都被煎到焦糊的荷包蛋。她的坦率与透彻，将他从网络的虚无中捞出来，活得像一个“人”；而那份居高临下的底气，宣告着她背后必然有优越家境的支撑，令来自小镇的他只能仰视，继而匍匐，再无起身之日。
　　他站在两者中间，战战兢兢，维护着幸福和恐惧之间残忍的平衡。然后在意识到自己其实早已爱上了她时，接到了导师的指令。
　　分手。导师说。
　　“为什么？”他腾着站起来，上半身越过办公桌凑上去盯着男人的眼睛，又问了一遍，“凭什么你让我交往，我就交往；你让我分手，我就分手？我就没个自己吗？”
　　导师叹了一口气，并不回答，只是示意李然看自己的粉丝曲线图，看看近来一个月的粉丝数的缓慢变化。
　　“我就问你，这个数据，你满意吗？”导师弹了弹烟灰，“你一定不满意。怎么样让粉丝涨起来？新闻是制造出来的。”
　　“其实也不是只有这一种方法，但从目前状况来看，这是最经济简便的手段。你也不必为此难过，”他再度露出那个熟悉的笑容，“反正总有一天会分手的。至于有没有自己，并不重要。我说了，听话才能成功。”
　　他把目光从电脑屏上移开，一寸一寸地，移回导师的脸上。男人嘴角含笑地同他对视，李然双手紧握成拳，他听着血液汩汩流过太阳穴的声音。忽然什么也看不清了。
　　那对拳头没有落下来。最终，他低下头，说了声，好。
　　那天夜里，他在网上和小依说了这件事。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发来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与此同时，李然的微博响起了提示音。
　　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小依是怎样打开笔记本，如何登陆微博，敲击键盘，又怎样取消了对他的关注。她的手指纤柔葱白如泼出去的牛奶，她的手臂在灯下泛着瓷器一般的光泽。她用一种彼此都熟悉的方式，做最后的告别。
　　他攥着手机愣了很久很久，直到冷汗淋漓，那块薄铁差点从手中滑下去，才学着她的样子，同样打开网页，取消关注，发了一条分手相关的微博。
　　叮咚一声，他听到了粉丝增加的提示音。
　　千言万语在他胸间膨胀，令他呼吸困难，但他终究将其都咽了下去。

　　毕业生对着空旷的寝室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舌根收缩、喉结滚动。这是他四年学会第一个动作，也是最熟悉的一个动作。
　　窗玻璃上浮着他的脸。没了高清摄像头、滤镜，没了那五百万粉丝的拥趸，他是这样的人，也只能成为这样的人。小镇青年的身份，既是他涂不掉的胎记，也是他的保护伞；它成就了他，也网住了他。
　　分手之后，经过一番炒作，他粉丝大涨。导师安排他开始写书，一本接一本，到毕业为止，他已经成了网络文学领域最有话语权的作家之一。

　　现在，毕业生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六点半——该走了，他想。
　　这间空掉的寝室，已经没什么值得怀念的了。
　　他拖着箱子来到走廊上，关门时，还是对着房间内拍了一张照片。加个滤镜，发了今天的第一条微博。
　　在他刚刚驻足的地方，窗外，网红学院的大门已经敞开，“未来一切皆娱乐”的招牌张大嘴巴吞吐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看他们带着同样憧憬的神情迈进校门，再看他们被艺术家手中的雕刻刀打磨成不同形状贴上不同标签从这个门里迈出去，像当代娱乐业的心脏，向全球各个角落输送不同的新鲜血液。
　　如此丰富，如此浩大，也如此渺小。
　　其中也许有另一个他，做着不一样的选择，却迈向一致的归途。
　　毕竟，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芸芸众生，不过是神眼里的几串代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