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如素》陈柑

12、真相

　　郭贵妃倏地止了笑，厉声道：“没错，下毒的人是我！”

　　皇帝仍趴在地上，十指因愤恨而卷缩，他嘶声道：“为何？朕待你不薄……”

　　“不薄？”郭芳罗冷笑了一声，转身从一旁的架子上捧起了一件物事，“这条银腰带，是阿罕之物。你明知阿罕与我两情相悦，但为了向我求亲，得到我那家族的支持，以灭白衣整族作威胁，将阿罕派去边陲，最终使他战死边疆。你害死了阿罕，竟然还有脸说待我不薄？！”

　　讲到最后，她已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皇帝这才知道事情的缘由，喃喃道：“看不出……你竟如此恨朕……”

　　郭芳罗向他走前了两步，弯弯的蛾眉高高吊起，脸上似乎在笑，眼泪却纷纷落下：“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可是你疑心病这么重，每道吃食都得检验再三才敢吃下去，我只好以身为饵，让那刺客刺我一刀，渐渐获取你的信任，又安排于宫人假明月令之名装神弄鬼，让你愈发疑心别人，只信我一人……”

　　皇帝瞪大了眼——原来林林总总之事，竟是贵妃一手安排的！

　　他在愤恨之下，突然生出一股蛮力，猛地从地上跃起扑向贵妃。

　　“砰！”郭芳罗猝不及防，被他扑倒在地上。
　　“朕掐死你！”皇帝伸出两只冰冷的手，死死地卡在她的颈项上，两眼被怒意焚得通红。

　　郭芳罗没有挣扎，她轻轻地笑了笑，在皇帝的掌中艰难发声：“我，我也吃了的，我也，也快死了，不过，终归是你比我早死……”

　　只过了几息，伏在贵妃身上的皇帝便不动了，架在她颈上的手指也变得僵硬。
　　郭芳罗奋力一推，将那具冰冷的身子推往一边，坐了起来。

　　她的发髻早已乱了，乌发长长地垂下，半掩着玉容。她轻轻抚摩手中的那条银腰带，柔声呢喃：“阿罕，我很快就会来陪你了，你再等等我……”

　　门外突地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

　　贵妃倏地抬头，喝问道：“谁？”

　　门口慢慢地走进来一位年轻男子。
　　长身玉立，面容俊秀，只是看上去有些清瘦。
　　这人竟是敬王。

　　他将手抵在嘴边，轻轻地咳了几声，叹道：“芳罗，你……这又何苦？”

　　见他出现，郭芳罗先是一怔，而后便笑了。
　　她向敬王伸出了一只手，柔声道：“我就快死了，你陪我一起死好不好？”

　　敬王定定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为何？”郭芳罗微微仰首，眉目间尽是凄婉，“莫非，你不喜欢我了么？”

　　敬王轻轻地说道：“我于五年前中毒，到了去年本已好得差不多了，就因为吃了你送来的补药，结果再次病发。你一门心思想要嫁太子，所以不想让我去禀明父皇娶你为妻……喜欢你可能是因为我上辈子欠了你的，但即便如此，在你毒害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还清了。”

　　烛影摇动，一缕黑血缓缓地从贵妃的嘴角流了下来。
　　以往那一对明眸此刻黑影幢幢，像是有什么怪物在里头。

　　然而她脸上的笑容既艳丽又温柔。
　　“这可由不得你呢，”她轻声说道，“今日你不想死，也得死！”

　　门外树影晃动，一名驼背的老宫娥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
　　展眉若在现场，必能认出这人便是几天前她去掖庭送冬衣时见过那个任人欺凌的老宫人。

　　这名老宫娥直起身子，骨髂“咯咯”连声作响，只过了几瞬，她就变得身材高大壮实。

　　她盯着敬王，两眼射出凶光，怪叫了一声，猛地向敬王扑去！

　　敬王却没有闪避，他一动也不动，望着郭芳罗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

　　门外突然有劲风扑袭的声音，那名宫娥耳朵一动，身形一转，往另一边闪去。
　　她有信心自己可以避开敌人的偷袭，因为，她的动作很快。

　　然而她猜错了。
　　下一瞬，一种剧烈的疼痛从她的背部向全身蔓延。

　　宫娥不可置信地低头，看见两枝闪着寒光的箭头从自己的前胸露出来。
　　那是两枝十分锋利的箭，从她的背心射入，洞穿了前胸。

　　她的身子晃了晃，而后扑倒在地，再也没有动弹。

　　郭贵妃的口中溢出越来越多的黑血，她惨然一笑，定定地望着敬王，喃喃道：“天不愿绝你，我亦无奈……”

　　她不再理会敬王，低下头，一遍又一遍拭擦手中的银腰带。
　　黑色的血从她的口中、鼻中、眼中流下，一滴一滴地滴在腰带上，银腰带很快就变得污黑一片，不管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然而她仍然不知疲倦地擦着。
　　她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她轻轻地唤了两声“阿罕”，头突地一顿，就此死去。

　　敬王僵立在原地，胸口像是被谁塞进了一大团的冰渣，冷得刺骨。
　　他很想流泪，然而两眼却既酸楚又干涸，一滴水都挤不出。

　　“发生了什么事？”一名打扮华贵、两鬓花白的老妇由宫婢搀扶着，忙忙地走进来。
　　一见屋内的惨状，那宫婢吓得叫都叫不出，全身颤抖着，飞快地退了出去。

　　这名老妇便是高太后。

　　“皇帝，皇帝怎么了？”高太后瞪大眼睛，不管不顾地扑到皇帝身边，伸出手去扶他。
　　她的动作倏地一顿——皇帝四肢僵硬，亦无鼻息，明显已然死亡。

　　“扑嗵”一声，高太后无力地坐倒在地上。
　　先帝逝世那日，她的天就塌了一次，可现在，天再度塌了！

　　当今皇帝，她的爱儿，怎么就这样死了呢？！

　　她茫然地转着目光，突然注意到站立在一旁的敬王。

　　“是你！是你害了他！”高太后猛地爆发了，她指着敬王，嘶声大叫道：“当日若不是你一心要跟他抢郭芳罗这个贱人，今日的惨剧就不会发生！”

　　敬王木然而立，他感到很疲倦，疲倦到一个字都不想说。

　　“如今你只剩他这么一个儿子了，”轻轻的语声在门外响起，身穿一袭白袍的国师慢慢地走了进来，“日后你还是有礼一些为好，否则你这太后的日子可不会太好过。”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指摘哀家？！”高太后指着国师痛骂道，“你这贼子，在皇帝面前扮作忠臣，说帮忙追查明月令的下落，实际上竟与外人勾结，害了皇帝！亏皇帝那么器重你，封你为国师，你这样做，对得起他么？”

　　她掩面痛哭起来：“可怜我的儿啊！被奸人所害啊！”

　　国师神色不变，淡然道：“我没有对不起他，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至于那明月令……二十年前，我父王接到你那位如今躺在帝陵的丈夫的邀请，前去赴宴，当日他已准备将一件宝物双手奉上，用以表明自己无心争位的诚意。如果你的丈夫以及那两个猪狗不如的兄弟没有射杀我父王，此刻明月令应该会在你儿子手中。”

　　高太后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震惊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列城。

　　一旁的敬王也被列城所说的话吓呆了，半晌方吃吃地说道：“列兄……你刚才说你是……”

　　列城回转身子，不再言语，轻轻地走了出去。
　　背负了二十年来的深仇大恨，终于在今夜吐露，真相大白于人前。

　　所有的仇都报了。

　　然而卸下了肩上的重担后，他却并不感到轻松。
　　他只觉头重脚轻，满心的苦涩想要诉说，却又一个字都无法说出。
　　他很想立刻见到自己喜欢的人，让她的温柔抚慰自己。

　　仙居殿前院种着一排竹，竹侧有回廊，廊下轻悄地站着一位如玉般的佳人。
　　这名女子赫然便是展眉。

　　列城停在展眉面前，深深地凝视她：“你对我说过想要知道所有的真相，如今你什么都知道了。”

　　此刻的他虽然腰背仍然挺得笔直，然而那眉间却锁着深郁，教人望之心痛。
　　亲眼看见了这么多事，一时间冲击太大，展眉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只得胡乱地点点头。

　　“你还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他又问。

　　展眉摇了摇头，而后突地想起一事，又赶紧点了点头。
　　“你问罢，我一定如实相告。”

　　展眉咽了口唾沫，低声问道：“明月令……在你手中，对么？”
　　“对。”

　　“你心里最喜欢的人，是谁？”

　　列城忽地笑了，如同寒潭在刹那间解冻，他的眼中泛起温柔，眉间的沉郁也消失不见。
　　“是你。”他清晰地说。

　　展眉怔怔地望着他。
　　虽然想过答案可能会是这样，但当她真的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中仍然百味杂陈。

　　“轮到我问了，”列城柔声道，“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么？

　　展眉迟疑地张开口：“我……”

　　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像是被一阵平地刮起的突如其来的风暴卷了进去，霎时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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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