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丽难忘》韶芊

26、流风廻雪

　　大魏景初三年（西元239年）的阴历年，可谓刘晨与曹瀞母女俩所经历过最凄惨的新年。就在大年初一，曹叡病情急转直下，终告不治而崩逝。由于他改过历法，又刚刚过了年，虚岁比有生之年多了两岁，算是享寿三十六，谥号则为他自己生前就选好的明帝。

　　刘晨痛不欲生！虽然，她早已习惯了跟曹叡聚少离多，但生离总有再见的盼望，而死别，却等于绝望！她从小心心念念曹叡，实在难以想像，自己将要继续活在没有了曹叡的人世间！

　　相對而言，曹瀞有生以来一直太少见到父皇，跟父皇不亲，就不至于为丧父而悲伤过度。她因此能够集中心思来安慰母亲。

　　若非有曹瀞盯着母亲用餐，刘晨根本什么也吃不下。曹瀞说服了母亲吃些东西，加上刘晨身体本来很健康，总算并未因伤心而病倒。刘晨庆幸自己还有足够的体力，去送曹叡最后一程。

　　本来依照礼法，刘晨不该在魏明帝葬礼的送殡之列，因为她从未正式进入曹叡的后宫，身份还是魏文帝的贵人。所幸升任太后的郭霈性情宽厚，体谅曹叡与刘晨多年苦恋，特准刘晨加入魏明帝妃嫔们前往高平陵的车队，也让曹瀞跟母亲同车。

　　皇亲国戚与高官名将一行人先在高平陵的行宫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才为先皇出殡。

　　这是一个风雪漫天的早晨。隆重的葬礼结束之后，众人都急着上车，匆匆启程回京。刘晨却依依不舍，频频回顾曹叡的陵寝。她脑海中浮现了与曹叡相识以来的无数回忆，从幼年两人一道启蒙读书开始，到童年的不断通信、少年时代的重逢与合谋，然后是从青年到壮年时代有实无名的聚少离多...

　　曹叡小时候亲手做给刘晨的铜雀台陶土模型，还有两只竹蜻蜓，刘晨都一直保留着，最近这些年都放在许昌故宫。她难免遗憾这次入京，没把那个铜雀台模型以及那两只竹蜻蜓带给曹叡看，让他晓得他的迎晨有多么珍惜他多年前送的这些礼物！可是那时候哪想得到，这次入京会是跟曹叡相聚的最后时光呢？

　　尚在壮年的曹叡，怎会一病不起，去得那么早？尽管面对曹叡的陵寝，刘晨还是难以置信他已经不在了。她忍不住幻想这只是曹叡开的一个玩笑，曹叡还是会像小时候玩捉迷藏那样，会忽然从某个角落蹦出来吓人，然后哈哈大笑...

　　恍惚间，刘晨似乎真的听见了曹叡儿时的笑声...

　　当刘晨抚今追昔，深陷于她对曹叡无限的依恋之中，曹瀞却冻得浑身发抖，忍不住开口催促母亲该回去了。她们母女俩这才终于乘上了马车。

　　车队的绝大多数马车都已经走远了，只有负责主持葬礼的太常任昊以及作为助手的任恺父子俩，由于职责所在，必须殿后，就紧跟在她们母女俩后面。

　　回京途中，曹瀞掀开了车窗的帘幕，凝望着窗外随风飘散的雪花，忽然联想到《洛神赋》的一句“飘飖兮若流风之廻雪。” 原来，刘晨一直特别欣赏曹植为甄宓写的《洛神赋》，就教导曹瀞背诵《洛神赋》，又不讳言那是描写她祖母的篇章。到了最近两年，曹瀞进入发育期，开始对男女之情好奇，自然越来越有心玩味《洛神赋》之中含情脉脉的佳句。

　　只可惜，这种诗情画意的时辰转眼即逝，到了下午，风越刮越强，雪越下越大，路也越来越滑。到了一个转弯处，为她们母女俩拉车的马不小心滑倒了，整辆马车都跟着垮了下来！车夫也摔成了重伤，爬不起来！

　　“啊---！”母女俩不约而同发出了尖叫。

　　后面那辆马车上，亲自驾车的任恺赶紧刹住了车，又跟车内的父亲分别跳下车，跑过来救援。同时，在崩塌的马车内，刘晨仅仅受了一点皮肉擦伤。曹瀞的额头却撞破了，鲜血直冒！而且，胆小的曹瀞一看见从前额中央流到鼻尖的血滴，就吓晕了过去。

　　任家父子俩合力把跨掉的马车顶拆开以后，刘晨一出来，就拿丝巾从曹瀞的额头到脑后包紥了一圈，为女儿止了血，但曹瀞依然晕晕沉沉，站不起来。

　　曹瀞的身高体重都已经很接近少女了。刘晨抱不动她，只好权宜，嘱咐任恺背她。

　　任恺比曹瀞大四岁，已是个体型高大的少男，身量约有后世公制的一米八一。他的国字脸面相憨厚，让刘晨很放心把女儿暂时讬付给他。同时，太常任昊则为了救人，顾不得尊卑之分，亲手去搀扶那名倒在地上的车夫。

　　从崩毁的马车到后面那辆完好的马车，只是一段很短的距离。曹瀞却在半路上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被太常的儿子背着！她从未如此贴近任何男子的身体，不禁羞红了脸。任恺也从不曾背过别的女孩，同样为此腼腆得满脸通红。

　　任恺把曹瀞放到马车上的一个座位。任昊则把他自己在马车上的座位让给刘晨，又让受伤的车夫坐在后座。这辆马车改由任昊来驾车。起初驾车的任恺则改为步行，因为他不忍心把摔伤了的那匹马抛弃于荒郊野外，就包紥了马腿，拉着瘸马慢慢走。

　　接下来的旅途上，任恺刚好走在马车侧面靠曹瀞的那一边。曹瀞透过车窗帘幕的空隙，瞥见了他在冰天雪地之中毫不瑟缩，迈着大步前进，不禁满心佩服，暗自赞叹不已！曹瀞自幼娇生惯养，基于相反相吸的宇宙定律，她自然最羡慕身强体壮又能吃苦耐劳的男子。

　　他们这几人远远落后于皇家车队，回到京城时，已经将近半夜了。

　　就寝时，曹瀞虽然很累，却睡不着。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亮。然后，她一起床，就感到体内有一股热流往下窜--- 她的初经来了。

　　这时候，曹瀞足岁还不满十二，算是比当代所谓的十四天葵至，也就是一般虚岁十四、足岁十三的初经年纪要早了一年多。不过，刘晨并没有太惊讶。她在两年前就看出来了，瀞儿比自己当年发育要提早一些，胸部从虚岁十岁就开始胀痛了。显然瀞儿体质也像她的祖母，特别阴柔，故而女性特征早熟。或许，任恺背她那一小段路，让她与男子身体有了前所未有的接触，也给了她某种刺激，促使初经早来！刘晨这么揣测着。

　　懂得药理的刘晨连忙找御医共同研究药方，为女儿开药，一方面以内服药调理她的经血来补身，另一方面以外用药膏敷她前额的伤口来褪疤。在母亲细心护理之下，曹瀞既没有痛经，额上伤疤结痂脱落之后，留下的痕迹也很快淡去了。

　　当曹瀞前额的疤痕淡到让人看不出来时，小皇帝曹芳已在顾命大臣们授意之下，把历法改回了以阴历正月为首的夏历。因此，曹瀞的生日又变回了二月十二。不过，反正就算在她父皇使用殷商历法的那几年，她改为三月十二的生辰也照样在春天。曹瀞一向最高兴听人说她跟百花同一天生日，因为她特别喜欢花。

　　在春雪融尽、春暖花开时，曹瀞格外想念许昌宫后花园内，她从小熟悉的花木。她央求母亲早日带她回许昌。想不到，眼前的母亲毅然决然摇了摇头。

　　“不！”刘晨否决道：“我不打算回许昌了。许昌宫有太多我跟你父皇在一起的回忆，回去只有触景伤情，不如不回去。”

　　“那么，难道我们就在洛阳宫住下来？”曹瀞讶然问道：“母妃以前不是常说，洛阳宫不适合我们母女？”

　　“洛阳宫确实不适合我。”刘晨平静答道：“可是你，身为公主，倒是应该留在洛阳宫。等到三年以后，你守满了父丧，就十六岁了，正好是可以于归的年龄。依照礼法，你必须从洛阳宫嫁出去。”

　　“什么？”曹瀞吃了一惊，急忙追问：“母妃想要把瀞儿一人留在洛阳宫？那怎么行？还有，母妃自己不要待在洛阳宫，也不回许昌宫，要上哪儿去？”

　　“我去山阳国。”刘晨直接了当答道：“你表哥不但以长孙的身份继任山阳公，也承袭了你外祖父的医术。他在山阳国行医，需要助手。刚好我这些年闲暇的时候，都在研读医书，有能力去帮他。”

　　“那我也要去山阳国！”曹瀞立刻表示：“母妃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去。”

　　“不行！”刘晨断然拒绝：“你这么大的人了，要开始学习独立！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依赖了！这也要怪母妃太宠你，没给过你任何磨练。你将来要嫁人，总是这一付小孩脾气，嫁到夫家去，怎么能够适应呢？最好在出嫁之前，就先跟母妃分开，才会养成足够成熟的心理，去做人家的媳妇！”

　　“为什么我一定要去做人家的媳妇？”曹瀞反驳道：“我不想嫁，我要一辈子陪母妃！”

　　“别说傻话！”刘晨啐道，又认真解释道：“你父皇生前为你千挑百选，才相中的对象，绝对不会错！你当然要嫁。”

　　曹瀞无话可说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底有点遗憾：父皇看中的驸马，并不是任恺。问题是，自己只不过在受伤时，让任恺背了那一小段路，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怎会希望未婚夫是他呢？太奇怪了！

　　刘晨见曹瀞在发怔，就接下去劝道：“瀞儿，父皇母妃为你做的决定，都是为你好。你要听话！再说，郭太后心胸宽大。她已经答应了我，会替我好好照顾你，还说会把你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看待。我相信她会做到。”

　　的确，郭霈由于亲生女儿曹淑早夭，又看曹瀞跟曹淑一样长得像她们姐妹的父皇，而真的相当喜爱乖巧的曹瀞，非常欢迎曹瀞留下来。

　　属羊的曹瀞天性就像绵羊一样温柔，向来听从母亲所有的指示。这一次，她内心纵然很不乐意，却也还是拗不过个性刚强的母亲。

　　刘晨离开洛阳宫时，曹瀞抱住母亲大哭了一场，才终于放行。

　　这时候，太后郭霈亲自到皇宫后门口来送刘晨，还刻意一手搭住曹瀞窄秀的肩膀，以表现她对曹瀞的疼惜，好让刘晨安心。

　　曹瀞含泪目送母亲乘马车离去，不知怎么，心中泛起了一种忐忑不宁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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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标题出自于曹植的《洛神赋》之一句“飘飖兮若流风之廻雪”。本书连载期间定于美国的周四晚间，亦即中的周五更新。欢迎读者按时来追踪情节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