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丽难忘》韶芊

25、何以忘忧

　　在大魏青龙五年阴历二月下旬（西元237年阳历四月上旬），有官员上奏表示，大魏的命格既然属于金木水火土的土，应当最适合使用根据地统而制定的殷商历法。所谓地统，就是以阴历腊月为大地白茫茫一片重新来过的开端，每年比夏历提早一个月开始。

　　曹叡接纳了这项建言。他把青龙五年改为景初元年，并且把接下来的阴历三月改为阴历四月。这种历法与西方阳历的差距只有半个月左右。

　　在内心深处，曹叡实在很希望藉由更改历法，来带给自己一个崭新的开始。偏偏，郭太后临终的诅咒仍然如影随形，他怎么样也抛不开、甩不掉...

　　自从郭太后去世以后，曹叡总猜疑毛维知道是他下了毒，因此再也不去皇后寝宫过夜，而且处处廻避毛维。曹叡一旦疏远了毛维，又跟刘晨呕气，而暂时不再去许昌宫，生平最亲近的女人就只剩下了受封夫人的郭霈。

　　郭霈来自西平郡的一个大家族。在她的少女时代，西平郡发生了叛乱，而地方官平乱之后，就把郭霈带到洛阳，献给了当年的平原王曹叡。郭霈长相娇媚，又懂得应对进退，很讨曹叡喜欢。不过，由于郭霈早年丧父，她比较欠缺安全感，在曹叡面前难免做小伏低、百依百顺。她不但从不争宠，反而为了表现雅量，时常鼓励曹叡多纳美女入宫。在她推波助澜之下，想要麻醉自己的曹叡更加放纵了。

　　既然曹叡广纳民间少妇，后宫人数不断激增，从贵人到宫女共有数千人，俸禄竟然都仿效文武百官的数目，令朝中大臣颇感尴尬。甚至，曹叡挑选了知书达理的六名美女，给予她们史无前例的女尚书职位，让她们帮忙审阅、处理朝臣的奏章。这样，他自己才有更多时间玩乐。

　　廷尉高柔看不下去，忍不住进谏：“《周礼》规定，天子可以有后妃一百二十人，那已经算是规模宏大了。可是臣听说，现在后宫的人数可能超过了这个数目。皇上子嗣不昌盛，恐怕与后宫妃嫔太多有关。不如选择少数端庄贤淑的美女留在宫中，其余都遣送回家，这样皇上才得以休息静养。身心保养好了，才能够多子多孙。”

　　曹叡听了，暗自苦笑：多子多孙？朕受了郭太后诅咒，还能多子多孙？

　　汉魏时代人们都相信巫蛊。虽然曹叡曾想不信邪，但他每天换女人，也没让她们任何一个怀上孕，实在不得不认栽了！他越来确定，自己不会有亲生儿子来继承皇位。因此，他不再致力于规划大魏的未来，只想要享尽身为皇帝这一生一世的风光，及时行乐！

　　为了享有更多尊荣，曹叡下令将西汉皇朝留在长安的钟簴、橐佗、铜人、承露盘迁移到洛阳。在搬运中，承露盘破裂，响声传出几十里。铜人太重，无法运到洛阳，只能留在霸城。曹叡就向民间大量征集黄铜，铸成两个铜人，称为“翁仲”，矗立在皇门司马门外。他又下令熔铜铸造黄龙、凤凰各一个。黄龙高四丈，凤凰高三丈多，都安置在宫内。

　　此外，曹叡又派人在皇宫北面的芳林园西北角堆起一座大山。民工不够用，他甚至命令三公九卿、文武官员都去运土，传为笑谈！

　　这座人造山丘依照曹叡的意思种植了松树、竹子，以及各种花草，又把山禽杂兽放入山中。一切就绪之后，已是仲秋时节，天气凉爽宜人，引起了曹叡的游兴。他吩咐太监去通知后宫才人以上的每位妃嫔，一律都去简称北园的芳林园集合，以陪伴圣驾游览新造的巨型假山。

　　郭霈为人谨慎，眼看所有妃嫔都到齐了，独缺皇后，未免担心事后，修养欠佳的毛皇后会拿妃嫔们来出气，她自己多半也会遭殃！这么一想，她就小心翼翼提醒道：“皇上！既然后宫妃嫔都承蒙召见，唯有皇后未到，恐怕不太好吧？是否还是去请一下皇后呢？”

　　曹叡一听郭霈提起毛维，原本高昂的兴致顿时垮了下来！两年半以前，毛维撞见他冲出了郭太后的寝宫，一直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这使得他蹙紧了秀气得有些女性化的双眉，不耐烦嚷道：“不！朕不要她来！也不要让她知道，朕今天在这儿带领众妃嫔游玩。你们全都听好了！不准去给她通风报信！假如有人漏出了风声，一概杀无赦！”

　　妃嫔、宫女、太监们都连忙唯唯诺诺。然而，没有人把皇帝的恐吓当真。众所周知，这位皇帝心地仁慈，一向主张减免死刑，又从来不惩罚直言进谏的大臣，怎会为这么一点芝麻小事而杀人呢？

　　因为他们这样想，加上毛维生性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她很容易在第二天问出了北园之事。这显然是毛维彻底失宠的征兆，令她满心不甘，又不懂到底是为什么？她忍不住要去找曹叡问个明白！

　　虽然，曹叡尽量躲着毛维，但是凭毛维对于后宫环境之熟悉，要制造一个狭路相逢的机会，还是做得到。

　　曹叡未能避免毛维迎面走来，实在很烦躁！当毛维向他行屈身礼时，他迅速挥了挥手，叫毛维平身，满脑子只想赶快脱身。他正要转身离去，却听毛维以暗讽的口气问道：“皇上昨天在北园，玩得开不开心呀？”

　　如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曹叡怒气冲天，一发不可收拾！他立刻颤抖着叫道：“你好大的胆子，暗中打探朕的行踪！鬼鬼祟祟，哪配母仪天下？来人，把她打入冷宫，听候发落！”

　　毛维以及在场的宫女、太监们全都吓呆了！他们不了解，曹叡过度激烈的反应，是由于害怕他弑杀郭太后的内情会泄露出去！他一旦发现了毛维如此藏不住话，就唯恐总有一天，毛维会把郭太后遇害的真相公诸于世！

　　同时，曹叡也不再相信身边随侍的十几名太监了。他暗想：他们胆敢不听朕的旨令，向毛皇后透露了北园之事，那么谁能保证，他们会守得住两年半以前那个天大的秘密？

　　尽管两年半过去了，毛维和那些侍从都没有泄密，但曹叡无法肯定他们将来不会。北园事件的刺激，更让他倾向于认为，他们恐怕迟早会！

　　这两年半以来，曹叡天天都为有人知晓郭太后暴卒的实情，而坐立不安。他再也不想继续担着这份心事了！因此，他不管北园事件是多么牵强的藉口，硬是以此为由，赐死了毛维，又处死了所有曾帮他准备鸩酒或殡殓郭太后遗体的侍从。

　　北园事件的始末一传出去，天下臣民皆惊！怎么原本仁民爱物的皇帝不但变得贪婪好色，又变得残酷无情？

　　最难以接受曹叡这种改变的，莫过于刘晨。当北园的惨剧传扬到许昌宫时，生性坚强的刘晨初次感受到了何谓心碎...

　　刘晨简直难以置信：从虚岁五岁那年就结识的曹叡，居然变得让自己完全不认识了！那个昏君兼暴君，怎会是自己从小到大以心相许的，聪颖又仁厚的元仲呢？

　　最近几年在许昌宫，刘晨生活最大的乐趣，就是在曾是御花园的庭园中，教导女儿玩她跟曹叡小时候一起玩过的游戏，尽管曹瀞并不是每一样都有兴趣学。胆小的曹瀞不敢爬树，也不敢撑竿跳，而刘晨并不勉强女儿，但总会取笑女儿不如自己擅长运动，又津津乐道自己曾经如何跟女儿的父皇赛跑、比跳高。在这种时刻，她眼前总会浮现，自己与曹叡小时候就在此处奔逐嬉戏的情景...

　　许昌宫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刘晨与曹叡的回忆。无论是幼小的刘晨身为汉室公主，带领同样童稚的曹叡逛遍宫内各处，或是近年来，刘晨以先皇贵人的身份管理许昌宫，一次又一次迎接前来巡幸的皇帝曹叡，两人在这宫殿中共渡的每一刻，都足以作为刘晨的精神力量，在她独守空闺时，支持着她，让她耐心等候下次相聚...

　　就连九个月以前，刘晨跟曹叡閙翻了之后，她仍相信曹叡迟早会再来，也愿意跟他重修旧好。然而，一旦惊闻了北园事件，刘晨就不肯让自己再思念曹叡了。她甚至不再对女儿讲述自己与曹叡的童年往事。

　　曹瀞天性敏感，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

　　由于刘晨从未对女儿说明，她的贵人身份其实来自于先皇曹丕，虚岁十一的曹瀞一直以为，母亲嫁的就是父皇曹叡，也就把母亲思念父皇视为理所当然。于是，她直言问道：“母妃为什么闷闷不乐呢？是不是跟父皇有关？自从父皇上次离开，都没有再写信给我们。母妃是不是在生他的气啊？”

　　“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刘晨训斥道：“去练习写字去！别吵母妃了！母妃想要单独静一静。”

　　刘晨庆幸女儿不像自己小时候那么人小鬼大，并未听闻曹叡赐死毛维之事！刘晨不想让年纪还小的女儿分担成年人世界的纠纷。她把苦恼都压在心底，闷得更难过了。她一下子瘦了许多。

　　同时，曹叡在北园事件之后，饱受罪恶感的折磨！他追封毛维为明悼皇后，并且大肆封赏了毛维的家人，以略作补偿。毛维的家人本来出身低微，又慑于皇威，不敢吭气。同时，大臣们则暗想事前来不及谏阻，事后反正说什么也没用了，干脆一字不提。总之，没有一个人谴责曹叡。问题是，他自己的良心怎么也过不去！

　　心理负担使得曹叡的健康日渐衰退。何况，他的后宫佳丽太多，让他过度纵欲，也很耗损体力，以至于加快了走下坡的速度。

　　到了毛维去世满一周年时，骨瘦如柴的曹叡为她主持了盛大的周年祭。然后，曹叡派遣使者去许昌宫，把刘晨母女接到洛阳皇宫来。

　　刘晨猜得到，曹叡打算趁毛皇后周年祭过后，实践早年许下的诺言，册立她为新皇后。虽然，刘晨完全无意于这个皇后头衔，但她太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造成曹叡不合情理的改变，就同意跟随使者前往洛阳。

　　这时候，洛阳皇宫的崇华殿已改名为九龙殿，并有开渠引来的溪水流经殿前，又有玉石雕砌的水井，以彩缎包裹井栏，让水从玉雕蟾蜍的口中流进去，再从玉雕神龙的口中吐出来。另外还有工艺师马钧制造的水转百戏车，在水力推动下，车上形态各异的木人分别做击鼓、吹箫、跳绳、击剑、捣米、推磨、斗鸡等各种动作，令人叹为观止！

　　虚岁十二的曹瀞依然有一颗童心，特别喜欢父皇的水转百戏车，看得入了迷，又赞不绝口！曹叡眼看女儿开心，自己低迷已久的情绪就跟着豁然开朗了起来。

　　曹瀞是曹叡所有子女之中，硕果仅存的一个。曹叡暗想：瀞儿是女孩，将来要出嫁，可说不算自己的后代，就不在郭太后的诅咒范围之内吧！

　　曹叡发现，一两年不见的瀞儿长高了一大截，显然开始进入青春发育期了。这促使曹叡急着要为瀞儿找个对象，先订亲，许诺等到瀞儿及笄之年就嫁过去，希望这样一来，瀞儿即可算是别人家媳妇，更能远离郭太后的诅咒，确保平安！

　　于是，曹叡在高官子弟之中千挑万选，结果选中了给事中李丰的独生子李韬。李韬比曹瀞大三岁，虚岁才十五，却已经以文武双全、相貌俊雅而闻名遐迩。刘晨也风闻了李韬的好名声。因此，她虽然认为瀞儿年纪还小，不必这么早订亲，但曹叡坚持，她也就不反对。

　　忙完了曹瀞订婚，时序已经由秋入冬了。曹叡等不到过年，就私下表示，要在年底册封刘晨为他的第二任皇后。

　　刘晨一口回绝：“皇上重承诺，只要做了这一番表达，就算履行诺言了。臣妾坚辞，那就不算是皇上不守信用。”

　　“你这是什么意思？”曹叡碰了钉子，不免光火，而大声叫道：“你应该了解，朕不只是为了要言而有信，更是为了从小对你，就没有变过的心！”

　　“没有变过的心？”刘晨忍不住讥讽道：“皇上原来还有心？皇上最近这三年来的所作所为，哪一样是一位有心励精图治的皇帝做得出来的？”

　　“你---”曹叡气结，一连喘了几口气，才恨声嚷道：“你贵为汉室公主，就瞧不起人了是吧？”

　　“你在胡说什么？”刘晨也火大了，顾不得礼节，直呼曹叡“你”，又反唇相讥：“汉室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山阳国了，你才是大魏皇朝的天子，我哪敢瞧不起你？我还想亲眼看到女儿成年呢！当然不敢得罪你，免得落到跟毛皇后一样的下场！”

　　刘晨锋利的言辞直直刺入曹叡内心未愈的伤痕，引起了曹叡胸腔中一阵剧痛！曹叡承受不住，一手按住胸口，另一手指向刘晨，只喊出了一声“放肆”，整个人就垮了下来！

　　“皇上！”刘晨惊叫，赶紧趋前去扶住曹叡，又往外扬声喊道：“来人啊！皇上龙体不适。快传御医！”

　　从此，曹叡一病不起。御医想尽了各种办法，开过了各种药方，无一见效。其实，御医从曹叡的脉象可以看出来，皇上似乎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抑郁伤身。然而，御医有鉴于曹叡近几年来喜怒无常的作风，不敢讲出来，唯恐触怒天颜，惹出祸端！宁可明哲保身。

　　有一天，曹叡躺在病床上，忽然觉得好孤独，好需要被了解！于是，他派人去把刘晨召来。然后，他终究鼓起了勇气，屏退了左右，把他的身世与心声，都以耳语向刘晨倾诉...

　　刘晨越听越心痛，泪如雨下！她哽咽着，喃喃埋怨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曹叡低下头，语带艰涩说道：“我只怕，一个私生子，配不上公主...”

　　“你怎会那样想？”刘晨猛摇头，又抽泣着表白：“不管你是什么人，都是我今生今世最心爱的男人！”

　　“你，也是元仲今生今世，最心爱的女人...”曹叡展开了虚弱的微笑，深情回应道：“在我对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产生怀疑之后，至少世间还有你，让我觉得，没有白来走一趟...”

　　“请你不要怀疑你母亲的操守！”刘晨连忙说道：“那个早该千刀万剐的怡明还活着！我会帮你问个水落石出！”

　　刘晨说到做到。她立刻派人把怡明从黑牢中押解出来，暂时带到外面一间小厅堂内。她发现怡明的头发全白，怡明的双眼也全瞎，但听力还行，就叫怡明以点头、摇头的方式回答问题。

　　为了问出实情，刘晨许诺：只要怡明照实给予肯定或否定的答复，就得以出宫，并有一笔钱养老。怡明受了多年活罪，当然要抓住这个良机，赶紧磕头，千恩万谢！

　　当刘晨问：“甄夫人是否曾经出于自愿，跟袁尚私通？”怡明迟疑了片刻，终究不敢再背弃良知，摇了摇头。

　　当聪慧的刘晨猜出了甄宓的遭遇，一字一字清晰问道：“袁尚对甄夫人用强了，对不对？” 怡明不得不点头。

　　刘晨又问：“袁尚强迫了甄夫人几次？用手指比出来，给本宫看！”结果，怡明伸出了粗糙的一根食指。

　　终于，真相大白了。曹叡心疼母亲！他对母亲的敬爱，总算又可以不夹杂一丝阴影了！然而，他还是不能不憎恨生父，也难免为此，否定本身的生命价值！

　　所幸，刘晨懂得如何开导曹叡。四下无人时，她认真说道：“你母亲临终，最后一句遗言，是请求先皇善待你。由此可见，她有多么疼爱你，并不介意你的血缘。再说，假如世上没有你，我被父亲献给了始终最爱你母亲的先皇，等于虚度一生，也不会有瀞儿。即使只是为了瀞儿，你也不该再说丧气话！要好好过日子！”

　　“是！”曹叡点头，喘着气，费力说道：“因为有你，有瀞儿，元仲，毕竟不枉此生...”

　　曹叡只遗憾，刘晨的安慰来得太迟！他已经病入膏肓了。

　　由于自知绝无可能与刘晨偕老，曹叡宁愿给不喜拘束的刘晨自由，不再执意要封刘晨为皇后。他反而册立了向往后位的郭霈，好让为人贤淑谦和的郭霈将来当太后。

　　在曹叡的最后一个冬天，他过得特别心平气和。每日晨昏，刘晨都带着曹瀞来到他的病床旁边，母女俩弹琴合奏。每当她们的指间潺潺流出了淙淙如山泉的琴声，就为他洗尽了一切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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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标题出自于曹丕的《善哉行》。本周更新的时间提早，是因为作者要出一趟远门。在外州的时候，上网只能用手机，而不知为何手机不容易登录晋江网。因此，读者若有留言评论，作者将于美国的周日（中国的周一）回到家以后回复。下周的更新则将恢复正常，在美国的周四晚间，中国的周五。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