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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罚学则愚生练拙字 代抄写名师收顽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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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逸原本以为从前受到过的应试教育已经够枯燥了,直到他领教过皇甫书院的早课,才明白原来古人读书,真的是严格奉行“熟能生巧”的原则。然而老祖宗的话自然有它的道理,当郑逸读到第二十七遍《中庸》的时候,在没有古汉语字典和翻译注释的前提下,似乎已经明白了文章的大意。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郑逸摇头晃脑地跟着同窗们诵读课文,室内并不温暖,无怪乎古人有寒窗之说。他抬头瞥了一眼上边聚精会神看书的皇甫殊,偷偷把书本平展在桌面上,手指缩进袖子里拢着取暖,继续若无其事地跟着众人念书。正搓着手,皇甫殊冷冷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众人的念诵,然而却不是叫郑逸。
“季承。”
坐在前排正中的一位男子直身跪起,低头应声:“学生在。”
皇甫殊说:“你背一下学则第四。”
季承应一声,抬头朗声流利背诵:“居处必恭,步立必正,视听必端,言语必谨,容貌必庄,衣冠必整,饮食必节,出入必省。”
“好,你坐吧。”皇甫殊声音和缓一些,停顿一刻,又冷淡开口,“南荣肖望,不熟学则,有失规矩,不成方圆,罚抄皇甫书院学则二十遍,明日早课呈上。”
郑逸惨叫:“这不公平啊!我之前连学则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者无罪啊!”
皇甫殊似乎是早就料到如此反应,嘴角微翘带几分淡淡嘲讽:“你来这里,原来是追求公平的?”不等郑逸回过神来,便又加一句,“学则第五:相呼必以齿,接见必有定。你未言敬称便直呼尊长,目无大小,再加二十遍。”
郑逸愣在那里一时无话,心里却很快明白过来。皇甫殊在这第一节早课为难他,这意思就是:你求的不是寻常之事,要证明的亦不是庸人之质,若这点所谓的不公和委屈都受不了,趁早知难而退。郑逸顿时云开雾散,微微一笑跪直了深深作个揖,故意拉长音调,拽文拽字:“多谢先生赐教——学生一定痛改前非——”
周围学生偷偷闷笑,皇甫殊打量郑逸一刻,并未多言,季承又领众学生开始朗读。
郑逸重新拿起书本,无奈地坐直了,开口故意将每个字咬得极其清楚。他心想:切,不就是写字儿吗,从小学到高中他就没有被少罚过抄书写名字什么的,这还能难得住他?那这么多年义务教育就白上了!半小时搞定!
然而他的雄心壮志,却在晚上尽数化为泡影。
此时已是入夜,晚课上完,学生们纷纷回房或歇息或温书,郑逸被好心的“班长大人”公门季承带到藏书阁三层,他找出一本线装古书,蓝色的书封上正楷写有“皇甫书院学则”六字。郑逸翻开前几页,一篇长长的序跃入眼帘。他艰难地抬头看着公门季承,问:“公门师兄……这,这序也要抄吗……”
公门季承笑得温柔,开口却扎心:“要。另外还有一事,家师吩咐,南荣公子现下只是在书院借读,并非家师门徒,这师兄的称呼,还是暂且先免了吧。”
郑逸一愣:“那我叫你什么?”还没等公门季承回答,郑逸就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叫公门公子?不行太恶心了文邹邹的……直接叫全名?不行感觉和骂人似的。季承……?不行,不够亲切……承承……?哎这个好!行!以后叫你承承!”
郑逸对自己给班长起的昵称非常满意,拍拍班长的肩:“谢了,承承,我要去抄书了!”
公门季承的表情好像吃坏了什么似的,郑逸看他脸色不对,一阵青一阵白快要吐了样子,上去搂住他肩膀一脸关切:“承承,你怎么了?”
公门季承僵硬地避开,笑得尴尬又不失礼貌:“没什么,公子请快去抄书吧,若是手快些,早课前兴许还抄得完。”说完便转身走了。
郑逸有点发呆,望着公门季承离开的背影,脑子里回响着他临走前的话:“早课前兴许还抄得完……”
这学则不就是校规一样的东西吗?左不过几十条,四十遍也不过就是几百条,小意思啊……郑逸一边找了张书案坐下,一边狐疑地翻开学则,瞬间明白了:
这序也太长了吧!!光是序就要抄断手了好吗!!!
郑逸无语凝噎,含泪望苍天,终于打算先通读一遍再抄。好在他语文水平也算不低,虽然没有读过中庸大学之类的古代儒生必读书目,但是一篇古文还是看得懂。这序大概讲了皇甫书院的先祖和历史,还有秉持的志向和原则。这皇甫书院距今已有二百余年的历史,由第一代山长皇甫英建于兴朝,皇甫家原来是世家大族,其先祖为西周掌理邦治的太师,后在东周七雄争霸时迁居海河之阳,香火也算兴旺,很快就成为地方大族,时皇甫英乃是家主,他极重教育,遵奉儒学,见族中人口渐多,便筹措银田,开皇甫书院,延请名师大儒修书授业。族内子弟倒也十分争气,考取功名入朝做官者甚众。后来皇帝知晓皇甫家建立书院之举,大加赞赏,赐御书匾额,又分拨田地,皇甫书院因此达到鼎盛时期。然而后来兴朝灭亡,五国战乱,海河之阳被东北的胡人第五氏侵占。皇甫氏举家南迁,直至秦岭之阴方止。时任家主的皇甫容川携族人隐居山林,战乱之际仍不忘祖训,修葺山中破庙筑为书院,亲自讲学。后来宁朝建立,皇甫容川因不屑于宁武帝身为人臣却谋篡皇位的不忠之举,仍令皇甫一族隐匿山中。直至宁末之时,宁威帝穷兵黩武,四处征伐,民生不安,当时还是周朝没落皇族的独孤镝听闻皇甫一家的事迹,派人前往秦岭再三请当时的家主皇甫中清为自己出谋划策。皇甫中清答应了他的请求,辅佐宏世祖成就大业。皇甫中清在这之后却并没有任职宰相,而是乞骸骨回乡,宏世祖不舍放其归还秦岭,于是赐京郊昆湖一带予皇甫一族居住,又命其子皇甫正言入朝做太子之师。待独孤槃继位,皇甫正言的嫡长子皇甫书沧又入朝做独孤濯的老师,然后就到了现在。所以皇甫家三代帝师,并非徒有虚名。所以我大概能明白为什么皇甫殊在言及独孤濯对继承人选拔的创新那样不满了,一部分是因为君臣伦常,另一部分,恐怕是因为这样一来,皇甫家帝师世家的名号就要在她这里断送了。她虽然不是长子,但却是这一辈人中最有才华的一位,诗书礼乐无一不通,因此颇为清高,也就如此郁郁不得志。
郑逸看得入迷,叹了口气翻到正文。前面几条已经听公门季承背过,饮食必节,出入毕省,读书必专一,写字毕楷敬……等等。
楷敬?
郑逸又把上面这一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楷敬……应该是说写字应该恭恭敬敬地写楷书。郑逸不由得追忆起他的书法历程。他小学时也曾被他老爹逼着学过几年毛笔,还是学的颜筋柳骨的欧体,然而他天生坐不住,要他在书桌前凝神静气练字简直就是折磨。后来他老爹看他既没兴趣更没天赋,只好作罢。且不说郑逸当时学的时候并不认真,就说他当时才十一二岁,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学过的早就还给老师了。郑逸以头抢桌,痛苦哀嚎,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写了。
郑逸看着面前的文房四宝,思索一下开始倒水研墨,因为砚台和墨都是清一色的黑,他也分不清是不是磨够了,执笔蘸墨铺开一张纸就往上写,没想到笔尖刚触到纸面便迅速晕染开来,如泼墨写意画一般,在纸上恣意奔腾。郑逸抬手一拍脑门,水放多了!他没办法,只能把那张写废的纸揉了扔到一边,又磨了些墨,写个字看看,浓淡还可以,于是硬着头皮往下抄。
才勉强写了一页,寒冬腊月里郑逸却已是满头大汗。他抬手擦抹额头上的汗珠,把写好的第一页放到一边,准备继续。四十遍啊!照他这速度就算写一晚上也写不完啊!郑逸正愁着,就听头顶上一个清清冷冷的男声飘来:“字这么丑,写了也是白写。”
郑逸吓了一跳,把笔一扔,抬头四顾,背脊上已经冒了层冷汗:“谁!谁在说话!”
那声音不起不伏,淡淡丢了两个字下来:“神仙。”
郑逸一脸问号:“逗我呢大哥?穿越就算了还有神仙?”
上面没有回答,只是传来轻微的翻书声响。看来对方已经不再打算搭理郑逸。
郑逸有点怀疑人生——虽然打从来这里他就一直很怀疑人生。神仙……不可能吧,不应该吧,虽然他一直是不相信鬼神之说,但科学确实也没能证明鬼神并不存在……更何况这里又不是原来的世界,再奇怪的事情也不奇怪……就在他脑洞大开之际,郑逸忽然瞥到四层木围栏边沿垂下的一截青灰色的布子,隐在黑暗里看不太真切。郑逸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伸手拉住那截布用力往下一拽。郑逸只听一声惊叫,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砸在身上,一个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他被砸得有点迷糊,下意识地抱紧了身上的“东西”,一脸茫然地上下摸来摸去……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你有没有长脑子?”那个冷冷的声音明显带着几分恼怒,从郑逸怀里传出。郑逸眼睁睁看着那个“不明物体”扶着桌沿站起来。烛火昏黄下看不真切,郑逸却仍屏住呼吸,一瞬间竟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那从四层砸下来的,不是东西,却是个人,一个男人。看他约莫十七八岁的光景,剑眉斜飞颜色浅淡,一双桃花眼竟是灰蓝,烛火映在眼底,见得三分惊怒,剩下七分却仍是冻彻天地的冷意。他嘴唇很薄,嘴角向下,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他身着一袭青灰长袍,整个人像是蒙了一层雾一般,似真似幻,不似人间。
说不定还真有可能是神仙……郑逸心里琢磨。但不对啊,刚刚明明还抱了人家,腰真细,屁股倒是还挺软的……
“啪!”那男子见郑逸只盯着他看不说话,叫他也不见应,被看得心里不舒服,就抬起扇子给了他脑袋一下。
“靠!你干嘛啊!神仙也不能打人吧!”回过神来的郑逸恢复了他的贫嘴模式,捂着脑袋一脸怨气地揉,但眼睛还止不住往那人身上瞟。
“替师父打的。”男子低头,两根手指捏起桌上那张郑逸写了字的纸,毫不掩盖自己的嫌弃,连连摇头:“太丑了。”
郑逸被如此直白的嫌弃惊呆,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嘴,只是非常弱地回了一句:“你行你上,不行别BB。”
那男子挥袖坐下,随手翻着学则,漫不经心地开口:“我从不替外人做事。”
郑逸忽然笑得暧昧,凑过去压低声音:“那神仙是想怎么当我的内人啊?”
男子目不斜视,余光都懒得分郑逸一点,声音里不见一点波澜:“收你为徒。”
郑逸一愣,有点短路,但想想自己也没什么好损失的,非常爽快地一口答应:“没问题!以后还请师父多指教啊!哎师父这四十遍就辛苦您了,我去睡一会儿您有事儿招呼啊!”
男子也不拦他,自顾自拿起笔来,饱蘸浓墨,临在空中,却不下笔:“拜师要磕头。”
“靠!”就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更不会掉下来一个会替自己罚写的“师父”!郑逸咬牙挣扎,那男子也不着急,凝神定气端坐案前,像一副水墨写意的人像画。管他呢!反正自己也没要过脸,这时候计较这个干什么!郑逸拿定主意,扑通跪下,朗声叫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说完便匍匐在地磕完三个响头,起来坐在一边,却没看到男子脸上有任何表情。郑逸心里嘀咕:看来不是一般人啊,占了这么大便宜还这么不动声色,估计是个狠角色。
“师父,我这师都拜了,您可要履行承诺啊。”郑逸在一边贱兮兮地提醒。
“嗯。”
“师父,你真的是神仙啊?”郑逸没话找话。
“不是。”
“我去……没看出来师父您还挺有幽默细胞,哎对了师父你叫什么?”
“章仇。”男子写字的手停顿一下,从一沓纸中抽出一张,落笔刚柔并济,洒脱却克制。“这个字,”男子手指点在“仇”字下面,“念‘求’,求而不得的‘求’,不是仇恨的‘仇’。章仇是我的姓,无名无字。”
“章……仇……”郑逸低声念诵着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哎巧了,我也是……”话到一半郑逸猛地刹住,冷汗瞬间腾起。
“是什么?”
“我是说,那什么,我就是说,咳,我是说那什么嘛,我也是这字儿念‘求’!你看师父这不是巧了吗!”好险,他差点脱口而出“我也是两个字的名字”。在这个世界里,他一定要万分小心,暴露真实身份很可能给他惹来麻烦,甚至杀身之祸。
郑逸赶紧扯开话题:“哎师父,那你怎么只有姓啊?师父你这么有文化怎么不给自己起个名字?要不我给您起一个?说起来,我起名字特在行,我家里的猫和狗都是我起的名字!哦当然了,我当然不是把师父您和猫和狗相比,不过我对师父你的喜爱程度那绝对直逼对我家胖坨和麻杆儿的爱……哎,真想他们。”
章仇没有再搭理郑逸。
郑逸终于自言自语地无聊了,于是又伸长脖子凑过去看章仇写字。只见宣纸之上墨迹黑润,字迹灵动凝练,笔画端正平稳。他盯着章仇被烛火映得稍有血色的修长手指,忽然想捉住亲吻。
“肖望,剪烛花。”章仇端坐于书案前,脊背挺得笔直,眼睫垂着,掩了两山云雾。
郑逸从自己的旖旎幻想中回神,久违地脸红了一把,忙着四下找剪子,挑亮烛火。刚放下剪子,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哎,你怎么知道我叫肖望?”
“早上你和令狐御拜访先生的时候,我在。”
“……没想到师父你看起来挺正派的,居然还偷听啊。”
“……”
郑逸就这样守在案边,不时添茶添炭,时而偷看章仇。后来他实在太困了,恍惚睡去。梦里是早春三月,湖边堤上,柳丝缠绵,他与一人并马而行,像是在春游。那人一袭青衫,行在前面,因此看不到脸。他依稀梦到一阙词,却怎么也记不起下半阙。
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寻常风月,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