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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潇然出尘澹无欲 一身风雪任平生 ...


  •   我正出着神,忽闻得身后有人叫我,稍一犹疑,侧身面向西南。
      仿佛在一切光影与声色被剥夺的黑暗里走了好久好久。
      ……“父皇说人死之前,生前经历过美好的事情都会在眼前过一遍。”
      ……“我不想在我死之前见不到姬良哥哥。”
      ……“你如果喜欢他,离他远点,如果不喜欢他,也离他远点。”
      人死之前?姬良哥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睁开双眼后盯着天空上的流云看了好久,在枝桠上掉下一只虫子后睡意顿消,一个急翻身避开被虫子砸中的下场。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人。
      估计是我看她的角度不太对,没能看出人体身材的凹凸起伏。犹豫再三我还是戳了戳睡梦中的她:“这位姑娘,再躺在这儿你的衣服要脏了。”
      她闻言即刻睁了眸,微微偏了头看向我,嘴角微微往上提了一提,发出一声轻笑:“脏了就脏了。”
      我见她不介意,便懒得再劝她,双手枕在脑后仰望纷纷下落的花瓣。
      “这树你家的?”
      她淡淡嗯了一声,抬手随意一接,掌心一开便有一朵花瓣展于中间。
      “很漂亮。”我看得微微出神,由衷赞叹一声。
      “那当然。”她倒是不自谦,指尖摩挲着那花瓣坐起身,慵懒地动了动脖子后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我,“你该干活了。”
      我不安地坐起身,茫然地盯着她:“那么早就开拍了不是下午三点才开始吗?”
      “……”她吊起眉,“你在说什么?”
      “不然干什么活……?”我诧异地回看她。
      “伤损蔓草,罪一。工时偷眠,罪二。出言不敬,罪三。犯罪者受罚,干些活天经地义嘛。”
      “你也躺这了,你也工时偷眠了……出言不敬我哪出言不敬了?”我甚是不服。
      “纵你不认罪,你又非缺胳膊短腿之辈,凭什么若此般在丞相府好吃懒做?”她低着首很优雅地理自己的袖口,待把所有褶皱理平后才朝我扯了个假笑,
      “这是丞相府?!”我大惊,挣扎着站起身,拍掉身上沾着的草叶后,甚是不安地看着她,“我怎么会来这?!”
      “当然是因为你仰慕大汉丞相之风姿。”
      “那你呢?”
      “我?”她眉梢一挑,身子稍稍前倾朝我一笑,“你有更好的地方让我住?”
      我发懵地看着她,待想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后往后退了三步,仔仔细细再看了看他后倒吸口凉气:“丞相大人……”
      他却微微昂了首摇摇头轻叹口气:“潇儿不过被门槛绊了一下,伤到什么地方不好偏偏磕坏了脑袋,连在下都不记得。”
      我不觉得磕坏了脑袋是什么表扬人的话,下意识想反驳却突然发现可怕的不是我记不得他,而是于这个朝代我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只剩残损交错的光影。
      明明我是来当没台词的群众演员,状况发展成这样这是要演哪出。
      我环视四周,虽不见一台摄像机,亦看不到导演编剧的身影,却没意料中的慌乱,就好像我已适应了这个世界。
      “这是汉朝?”我谨慎地挑拣词句,依据这人跟我说话的腔调,我们好像很熟的样子。
      “是。”他微微眯了眼,然后点点头。
      “你是萧何……?”我不是很确信地提出疑问。
      “不是。”
      “曹参?”
      “……”看他那一脸“你特么在逗我”的表情这依旧不太像正确答案。
      那么。
      我瞳孔微微放大喃喃出声:“陈平。”
      这猜测虽然中了,但很明显在他看来,以一个会被门槛绊倒磕到脑袋的人的智商,不该只三次就猜到他是谁。
      他稍稍蹙一下眉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我竟然下意识抬手去抚平他拧在一起的眉。
      他略微僵了一僵然后静静地看我,表情没怎么变化,眉眼却渐渐舒展开,于末处向下弯了一弯。
      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我机智地判断出他不会杀我,虽然我见他第一面把他当女的还动手乱摸脸什么的。
      按他的说法,我们熟嘛。
      “摸够了没有?再不松手,潇儿还想不想要你的手。”
      “……”
      可能也没那么熟。
      没关系没关系,来日方长。

      可能因为陈平是大汉丞相的缘故,经常有人登门造访。
      接下来七天内我见到了萧何,见到了韩信,见到了曹参,甚至连吕雉和刘盈都见过。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大部分人看我的眼神都含着很复杂的东西,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真的很诡异。相比其余人,萧何的反应正常得很不正常,客客气气地点个首,议论完事后便告辞而去。
      我的直觉告诉我,能把一切跟我解释清楚的只有萧何,但我不知这个有可能是我做贼心虚的问题该怎么问,退一步来说,依当前形势来看,我们应该还没熟到他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的地步。于是我开始抓住一切机会在他和陈平谈话时插上一两句以刷刷存在感,接连三次后,在我把萧何送到门口时,他步出几步忽而停了脚步,轻叹一声转了身看我。
      “小潇姑娘,萧某有一言。”
      “大人请说。”
      “有些事情过去了便过去了,追忆无益。”
      我知道萧何智商不低,但还没料到他智商高到能看穿我来自另一个平行世界。
      我背后寒了寒忐忑而好奇:“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他怔了怔似乎不知我在问什么,沉吟片刻后再度一叹:“敬听天命,是顺是逆,凭小潇姑娘选,萧某难再言。”
      言罢便转身而去,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未再登府邸。
      人间四月芳菲尽,院里桃花谢了一地的时候,我见到了张良。
      而我的失望不是一点点。
      在未见到他之前,我曾无数次脑补过张良会以怎样的形式出现在此,他会不会跟太史公描述的一样貌若妇人好女,会不会带着温和的微笑,会不会用柔和的嗓音说话,会不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候一挑眉,会不会在沉思时微微蹙眉,会不会侃侃而谈秀智商。
      然而他全然不似我想象中“谋圣”应该有的样子,在我强压着激动的心情朝他打招呼时,他视之不见,径直掠过我,不曾回首进了屋。
      更过分的是在我如往常坐在陈平身侧旁听时,被他下了逐客令。
      “此番言论,不当外泄。”因为他端着杯。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这语气实在太不友好。
      陈平没说什么,只是朝我摇摇头,示意我出去时带上门。
      我深感不平,然而跟堂堂留候大人撕破脸实在是不知轻重的弱智行为,所以我顺从地掩了门,愤然了一会儿突然又不气了。
      张良他爱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爱说什么话说什么话,与我何干。
      我还有一堆喜欢做的事情没做,哪有闲情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顿悟后的我躺在后院谢了一地的桃花上看了一下午的书,午后的阳光穿过枝桠在竹卷上留下斑点,我的指尖戳着那一个个斑点,从第一卷的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然后惊异地发现我对这兵书甚是熟悉。
      我指的熟悉,是指能倒背如流的那种熟悉。
      我被这个发现吓到的同时,又开始猜测除了这个莫名多出来的挂外,我有没有可能还有些别的技能。我试了试针线,把自己的手戳出了几道口子,试了试烹饪,差点没把丞相府的伙房炸了,最后只能老老实实地收敛下一颗勇于挖掘自身潜力的心。
      一直等到晚饭时间张良都没走,但鉴于他对女子有这么大的偏见,我衡量了一下还是没为了口腹之欲打扰他跟陈平的谈话,就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静静地等。
      不知过了多久,待得身后门声一动,我立马睁了眼回头去看,没见着陈平却先见着张良,于是立马敛了要求开饭的表情,礼节性地朝他点点首然后站起身,很知趣地绕开他往屋内走。在我掠过他时衣袖却被不轻不重地扯住。
      我一惊,愕然抬了首看他。
      “此为子房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登门拜访,南宫姑娘不应尽尽宾主之宜?”他很坦然地迎上我的视线,提了一个不是很过分却有点莫名其妙的要求。
      “留候大人操劳国事,百忙中抽闲造访丞相府,自当被尊为贵宾,然客随主便,按丞相府的规矩,非礼勿动。”我抽了袖子往后退开三步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宾主之宜,自当要尽,然尊卑有序,潇儿所任不在送客。”
      “所任为何?”
      “此与大人无干系,留侯大人何须过问。”我摆摆手见他脸色不佳,方觉自己回话回得过于嚣张,于是有点心虚地话音一转,“当然啦,为留侯大人那么风流潇洒的人开一回先例是应该的。来来来,潇儿送留候大人一程。”
      如果在这是最后一程,那么跟他计较干什么。
      饿都饿那么久了,又不差那么一会儿。
      然后我就走在前头引他穿过回廊,步过后院,一路往门口去。
      张良倒是丝毫不急着回去的样子,一步步走得极慢,逼得我不得不降了步速,时不时转头看他有没有跟上来很麻烦,落在他后头又不像带路的,所剩的选项只能与他并肩而行。
      经过后院的时候夜风忽穿堂而过,枝桠上本就少得可怜花瓣再支撑不住,纷纷凋落谢得一干二净。
      我跟着他踩着铺了一地的桃花慢慢走,步至那棵桃树下他稍一驻足,仰首看那树看得出神。
      “留侯大人喜欢桃花?”我顺着他看的方向看过去,“我听陈平说留县有好多好多桃花。”
      他静静看我了片刻,而后摇摇头:“此与姑娘无干系,南宫姑娘何须过问?”
      然后在我还未从这个出人意料的答案中回过神前,向前迈了几步出了后院,未再回首看我一眼。

      那的确是张良最后一次来拜访陈平,却不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记得第一次知道气温与花期有所联系是因为那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当时就觉得古人好神奇,能以如此简练而浪漫的笔调表达出如此复杂的信息点。
      在后院桃花谢干净后不久,丞相府的管家突然有一天风风火火推开门冲进来,见到我时愣在原地,然后万分尴尬地望向陈平。
      陈平对他的焦急与窘迫视之不见,自顾自地托着下巴打量横在眼前的棋盘,然后有些忧伤地轻叹一声:“潇儿棋艺渐长,都能连着着落十步子而不被绝气吞子。”
      世上有这么欠打的人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这么欠打还没被打。
      跟陈平下棋我就没赢过,暂且把这当做智商差距,然而明知一个人棋技比你低,还一直找她下,难道不是一种智商侮辱吗。
      他明明很忙,要见很多大臣批很多文书,但依旧保持这个怪异的爱好——每天抽出半时辰研究怎么样用最少的步数把我灭掉。
      除此之外他还会不定时熄灯。按他的说法是想要嫁给的他人从洛阳排到长安都排不完,但是他心有所属又不愿伤了姑娘们的心,所以只好在她们登门求见时假装他不在。
      一开始我不信秦汉之际的女子奔放追爱到这种地步,于是趁管家不注意时提了一盏灯跑去开了门,拔开门栓看到无数美人望穿秋水地立于眼前时,我整个人差点没疯掉。
      她们似乎没预料到这扇门有开的一天,全都瞪大眼睛痴愣愣地看。我率先反应过来,立马掩了门,哆哆嗦嗦地往上架上门栓。片刻后门外传来的泣涕尖叫声久久回荡在丞相府。
      我正靠在门上心有余悸地喘气,忽手中的灯被人接了去,侧脸一看便对上陈平幸灾乐祸的表情。
      “信了么?”
      我抽着嘴角连叹世风日下。
      “潇儿以为世风可曾正过?”他挑了眉,手中灯在我眼前微微晃荡,“现在那么吵,平静不下心批不公文,你说怎么办?”
      “你可以捂住耳朵。”
      “潇儿以为平有几只手?”
      “……那就不批了,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来嘛。”
      “不批亦不是不行。”他稍一琢磨,忽而望向我表情一脸期许,“平跟你讲个故事?”
      我很机智地察觉到了了隐藏在其后“不听你试试”的含义。
      再一想他给的伙食不错还长得那么养眼的份上,勉强容忍一下他这些奇怪的爱好也是说得过去的。
      于是我凑近他,吹灭了那盏灯:“试说看看。”
      听故事还帮关灯增加气氛,体贴如我没准想娶我的人也能从长安排到洛阳。
      “潇儿?”
      我眨眨眼意识到轮我落子了,看了眼形势糟糕透顶的棋盘,捂了头表示头疼。
      “如此不凑巧,姑娘怕是不能随丞相大人去同贺留侯大人新婚了。”管家总算找到契机插话,万分艰难地把他要禀告的消息说了出来,“小的闻姑娘喜欢桃花,传言此时那留县桃花正开得漫山遍野,然姑娘身体要紧——”
      “我没事我没事!”我一听有桃花可看,瞬间满血复活地坐直身子,有些八卦地拉了拉陈平的袖子朝他挤眉道,“留侯夫人谁啊?”
      他轻啧一声:“平如何知道?”
      “你跟他同僚了那么久不知道留侯大人心属为谁?”我斜睨他一眼表示不信。
      他怔了怔,忽而一笑:“平知道。”
      我被他的答案搞得一时有点懵,稍一细想感觉探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又觉再这么想下去会触及别人的隐私,于是立马止住所思所想,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回棋盘上。
      他正提一白子筑了双关,不出意料地逼了天元。
      “潇儿于我丞相府待了不少时日,可知平心属为谁?”
      我被他这个问题吓得手中黑子落了几枚,掉在案上乱了棋盘。
      然后他一偏头笑着看我:“你知道。”
      言罢他又微微倾身上前,依旧笑着看我:“你知道丞相夫人会是谁?”
      不等我作答他便垂手随意夹了枚黑子,手腕一转甚是风雅地落于棋局中央,一字一顿慢慢道。
      “她,们,是,同,一,个,人。”

      陈平的故事以一日一更新的速度展开,很有点一千零一夜的讲法,每每卡在最精彩的地方,无论我摆出多好奇的表情多恳切地请他继续说下去,他都摆摆手不愿妥协。
      听他的阐述,我大概可以理解在此安平乐世界之前是怎样一段让人绝望时光。每天每日都会有成百上千的人死掉,因为饥荒,因为瘟疫,因为战争。没人会在乎他们是否来到过这个世上,没人会聆听属于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名字甚至会在人口伤亡计算时当作零头去掉。
      陈平说这些话时神色甚是云淡风轻,似在讲述与己无关的事情,但他眸中的亮光会因不同的故事一闪一暗。
      而他的水平实在太高,他所描述的画面都会一幕一幕展现于我眼前,真实得我好像见过一样。
      陈平的解释是我确实见过,但因为被门槛绊了一下磕到脑袋丢了记忆。我很不服地表示我哪里会蠢得被门槛绊到,他则低眉一笑:“不然潇儿以为为何丞相府不设门槛?”
      我愣了几秒,想明白他何意后按了按太阳穴:“讲真的,你能保持不乱撩人的最长时间是多少?四分之一时辰?”
      他若有所思地双手一摊:“那潇儿倒是说说为何丞相府不设门槛?”
      我倏然意识到这其中好像确有玄机,毕竟我隐约记得门槛是象征身份的东西。而他位居丞相,家不设门槛,实在有点奇怪。除此之外,他还很喜欢穿白色的衣服。不得不承认这衣色太适合他,完美地烘托出了他并不无辜的委屈,以至于每次他着白衣时,无论讲出多欠打的话,我都能很好地克制住揍他的冲动。
      按他的说法,我跟他皆来自阳武县,因为我娘担忧我嫁不出去,早早把我托付给他,怕他为难还赠了他一千金。当时他还比较淳朴善良又有点缺钱,没多想就同意了这桩亏本买卖,于是带着我南征百战最后辅佐刘邦建立灭楚立汉。这瞎扯的水平简直了,把我讲成充话费送的我还能忍,说我娘把我托付给他还附赠一千金……我信他的邪。
      “姑娘我一直淳朴善良,如今丞相大人不缺钱了又觉得带着我亏本,可以给我一千金,潇儿立马离开。大人可以从长安排到洛阳的队伍里随便挑一个,平相以为如何?”
      “潇儿可是觉得平亏待你,让你食不饱衣不暖了?”他脸上笑意顿收,瞬间面露愁色。
      “没有没有。”我甚是敬佩地欣赏他表情的转换速度,被他一提醒顺手拿了一块放在桌上的糕点丢嘴里,冰冰凉凉的好吃得要晕倒。
      “那便好。”他满意地点点头,“潇儿,平不是什么正道君子,然而讨好小人还是有一套的”。
      我闻言瞬间被那糕点噎倒,正剧烈咳嗽之间见他递过来一杯温茶,伸手去接过灌了一口后忽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悄悄将目光上移,越过杯沿瞥了他一眼,为了将心跳维持在一个正常的频率,我的视线没敢多停留就乖乖收回杯底。
      高富帅还专情,这设定是多苏,多苏!
      “潇儿以为平不愿娶她们吗?”他幽幽叹口气,“有女如荼;虽则如荼,非我思且。”
      专情高富帅文学度还爆表。
      我倒吸口凉气,觉得我娘倒贴一千金把我卖给他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平相,潇儿一无钱财,二无美色——”我后半句话尚未说完差点溺死在他的眼神里。
      “这两样东西是你想要就能要的吗?”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脸上逐渐现了笑意,“倘若你真的想要——也不是不可以。”
      我乖乖地垂下要去拿糕点的手,正襟危坐以示恭敬。
      他不紧不慢地低首整了整衣袖,然后将手伸向我,微微一笑:“把平拿去就好了。”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够不要脸了。
      但碰到陈平这种人,潇爷真的是甘拜下风。
      按理来说他这种撩妹技能爆表的人做这种事情应该万分镇静,但不知道为何他的手微微在抖。
      我不知道这是他莫名紧张,还是套路之一。陈平一直是一个很难猜的人,太史公了都说了他之计策世人难解,我无法推测出哪个更准确,因而只能选择一个我愿意相信的答案。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不关乎善恶,而关乎你愿意选择相信善还是恶。
      “潇儿不是跟你说过我会陪着你吗。”恍惚间我仿佛记起脑袋没撞到门槛前时我的做法,没多犹豫我就做出了当时的选择,轻轻握住他的手以指尖在他掌心上写了一个字,“你怕什么?怕我失约?”
      他看上去有些茫然,迟疑片刻竟真的点了点头:“怕。”
      这样就很尴尬了。
      我抽了抽嘴角:“……我看上去像是那样出尔反尔的人吗?”
      “天命难测。”他摇摇头避开我的问题,在我欲问明白什么意思之前又将话题及时打住,“平收回之前所说的话,纵潇儿失约,平无所惧。”
      “还省饭钱。”我点点头,说着又往嘴里丢了块吃的。
      这句话接得时机非常巧妙,硬生生噎回了他本来想说的话。
      而玩阴谋的人从来不是什么善茬。
      他接不了话后不过三秒,便一拍手唤来侍女,撤走了摆着糕点的盘子,然后挑衅地朝我一扬眉。
      我横他一眼,泪眼相送端着糕点远去的侍女。

      留县的后山有好多好多的桃树,时而微风一过,会有些许花瓣纷纷扬扬地往下掉,或许能媲美陶渊明所描绘的“落英缤纷”。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漫山遍野轻红一片的场景真的很好看很好看。
      在我过于激动地把陈平的袖子拽了又拽,用上毕生所学的褒义词把这十里桃花赞美个遍后,他半蹙起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潇儿。”
      “嗯?”
      “是这好看还是平好看?”
      “……”我有一种嘴角流血的错觉,深吸口气内心崩溃地思考如何回答这个不是很好回答的问题。
      “都好看”一定不会是陈平满意的答案。
      但鉴于他给出那么垃圾的问题……
      “潇儿比较好看。”
      “平输了。”他笑着摆摆手,然后牵了我的手穿过那片桃林,加入宾客的行列,挑了个很不起眼的位置静静地看。
      有很多户人家小孩嬉闹着跑来跑去,唱着《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曲调很柔和唱法甚是俏皮,在场宾客皆听得面带笑意。
      唱及“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时,有了三两次反复,然后便见一身着红妆的身影从转角处出现。
      我边垫着脚尖边往上跳上几跳,欲一睹她容貌,无奈只见得红色的盖头。
      待那歌声毕了,挡在我前边的宾客纷纷鼓掌,我越发看不清前方状况,只得勉强往前挤,刚占得一席之地,那着红妆的美人恰好从我身侧经过,衣袖过处带起一阵淡淡的胭脂香味。
      我看着她由侍女搀着,一步一步走向站在另一头的留侯大人,觉得那画面唯美得让人窒息。无数桃花瓣从天而坠,纷纷扬扬落在她肩上,稍一驻留而后又跃至地上。
      然后我就被这画面美哭了。
      应该是她与张良并肩而立转向宾客时的一瞬间达到了美学的巅峰,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科学的解释。总而言之我被那美震到心口发痛,四支僵劲不能动,木木地看着看着然后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
      一点一点从眼角溢出经过脸颊到下颚,再滴滴答答掉在地上,循环往返一点停的架势都没有。
      万一我如此感性的艺术欣赏力把周围的宾客吓到,让他们误会了什么,脑洞一开以为我跟留侯大人之前有多少交集那就不好了。思至此我当机立断往后撤,挤过人群艰难地找到陈平,内心很崩溃地向他描述我抽风的泪腺。
      我原以为他会阴阳怪气地嘲笑我的审美观,或者会斜睨我一眼很煞风景地告诉我你这是花粉过敏,再不然也是鄙视我奇怪到在这种大喜的场合掉眼泪。
      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凝视了我好久,然后抬手轻轻擦拭掉我的眼泪轻叹一声:“平不当带你来这。”
      陈平的自省精神今儿飙到了一个新高度,果然世外桃源是一个可以净化人心灵的地方。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这事跟他没关系,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式都难以驾驭住自己的眼泪,最后不得不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
      抬手捂脸是下策,毕竟我会错过那么美的场面,然而这是唯一一个不让别人看到我在掉眼泪的办法。
      据说关闭掉五种感官中的一种,会有一样感官的灵敏度异常锐化。我偶然一试,发现有几分可信。
      在我暂时放弃掉视觉的期间,我的世界变得很安静很安静,仿佛可以听到天地间一草一木任何声音。
      稚嫩的童声在唱《周南桃夭》,风过枝桠吹落桃花的沙沙作响,宾客们的叫好与掌声,眼泪被尘土吞没的不甘,不同的心跳速度,司仪倒酒入樽的水声,他们弯腰拜天地时衣裳的轻微摩擦。
      我听了不知多久,待眼睛不那么难受时才垂了挡眼前的衣袖,刚放手便见满脸笑容的司仪端酒予留侯大人:“请诺之。”
      后者以双手接了樽,不紧不慢地道出他的誓言:“良以天地起誓,必尽毕生之力——”
      然后他微微侧了身子,举杯向南,停了片刻轻声道:“允她一世无忧。”
      言罢抬樽,杯中酒尽。

      不久后的一个冬天,雪势之大砸在瓦楞上簌簌有声。
      我抱着一个暖和却不烫手的香炉,坐在台阶上仰着头看那被拟作或盐或柳絮的雪花从很高的地方飘悬下来。
      陈平入府时身上的白衣和漫天飞雪融为一色,因而直到他走到我跟前我才注意到他,被突然现身在眼前的一个人影吓到的后果就是下意识地往后缩,险在我拿了个垫子作靠背,避免了我的尾椎与石阶来个亲密碰撞。
      “赏个雪跑到屋外来,你很有平的雅兴嘛。”他理理衣袖挨着我坐下。
      如此不要脸的话,听习惯就好。
      我扫他一眼,往一边稍稍挪了挪位置,与他背靠背坐着以确保他能坐到垫子不会受凉。
      “这么冷的日子造反,实在是很不会挑日子。”过了好一会儿他忽而侧过头朝我抱怨。
      “说不定他们觉得这种日子造反比较符合丞相大人的雅兴。”我笑搭一句忽而意识到事态有点严重的样子,“陛下要亲征?”
      陈平边叹气边点头,忽而眉一蹙悠悠转过身,静静望着我:“潇儿如何知道的?”
      “寻常朝政你当故事说给我听,兵家之事更是不屑提,今儿一反常态,若不是被雪冻傻了,肯定有点不一样的消息嘛。”我慷慨地将香炉往他手上一送,“何德何能的叛乱分子能让丞相大人抱怨?定是让你辛劳加倍的人,为什么会辛劳加倍?陛下亲征,为避猜疑,丞相大人没有留守后方的道理。”
      陈平闻言眉梢向上一挑:“了不得,潇儿见识甚远,平心下佩服。”
      “无端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细细审视他的表情,却没看出几分破绽,“平大人需潇儿做什么?”
      “匈奴与韩王信联合叛乱,平翌日将随汉王出行白登。”陈平轻轻叹气,“何时归期,未有定数。朝中那些跳梁小丑虽不足惧,然无人管治,日子一长一旦闹出什么乱子,后果不堪设想。潇儿留在此地不甚安全,当打点行装,暂寻一安全处。”
      白登之围。
      我听见脑中的历史书翻页有声,据说那个冒顿单于宠爱的夫人阏氏是个不可方物的美人。
      那怎么能不见见嘛。
      “可不可以有另一种选择……?”我托着下巴佯装思考,心下细数十秒后才看向他,“潇儿跟着你去就好啦。”
      他怔了怔神,掂量了好久最后给了我一句没点卵用的警告:“行军之事不安全。”
      “噫,还有什么比平大人更危险的吗?”我摆摆手彻底将香炉塞到他怀里,搓搓已发热的手站起身,“我去收拾行李,明早见。”
      他只是露了一个浅浅的笑意,点点头却没应答。
      夜半三更时府邸的丫鬟打着灯笼睡眼朦胧地来叫醒我,我如约塞了一吊钱给她,然后跟她道了声晚安,架着我的背包一手提着灯笼,踏着雪走至门口。
      未几,便闻身后脚步,一起一停,一叹一笑。
      “潇儿,你当真是了不得了。”
      “平大人教导的好啊。”我将灯笼举高,透过与光影一起扑闪着的飞雪,偏了头故意朝他露齿一笑。
      “……你以为平会让你笑不露齿?平偏不说。”
      “……”
      好吧,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然而有什么关系嘛。
      来日方长。
      管家开了锁,车夫朝他请示后先出门备车,我们则站在屋檐下假装文艺地与这间伫立的屋子依依惜别一下。
      “万一我们回来时这里被朝堂里那些跳梁小丑一状告没收了怎么办?”我杞人忧天地发问,欲探探他的口风摸清这只城府极深的狐狸手中到底掌控了多少人脉。
      “不就是间屋子嘛,若他们实在记挂,爱拿去就拿去好了。”他摆摆手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还得专门请匠师装门槛,多麻烦。”
      “……”我抽了抽嘴角,“那丞相大人到时候住哪呢?”
      “平住哪?”他顿了顿嘴角漾了一丝笑意,“当然是他们的屋子了。”
      “……”
      “那帮朝臣,少说得十个联合一起才能说服皇后收了这间屋子。”他朝我比了十指微笑道,“到那时,平就不得不说服陛下收了他们十人的屋子,至于看中哪间,由潇儿来选?”
      我举了双手示意“是在下输了”,而后步出朱门先攀上车辕坐上马车。
      帘外雪势较小,渐然无声,闲然远望,上下一白,天地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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