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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雨潇潇兮湿青衫 天悠悠兮梦桃源 ...

  •   我正出着神,忽闻得身后有人叫我,稍一犹疑,侧身面向东南。
      仿佛在一切光影与声色被剥夺的黑暗里走了好久好久。
      “父皇说人死之前,生前经历过美好的事情都会在眼前过一遍。”
      “我不想在我死之前见不到姬良哥哥。”
      “你如果喜欢他,离他远点,如果不喜欢他,也离他远点。”
      人死之前?
      我极度惶恐地想睁开眼睛,却无论如何看不清眼前的物象,只觉得天旋地转除了安分地躺着没有别的选择。
      奇怪的是我感受不到痛。
      若那枚羽箭当真穿我心,为何我连痛都感受不到?都还没有临终遗言,都还没有泪眼相送,都还没有麦丽素来救,就这么死掉未免太亏了。
      “潇儿。”正愤愤不平之际,忽感觉一阵很淡很淡的兰香慢慢逼过来,因衣而动的衣摆不尴不尬地垂在我手臂上,有些痒但是我没法抬手拨开它。
      我听过张良各种各样的语调,亦自以为能分辨出他不同语气暗含着什么意思。
      现在是打脸的时候。
      我直觉他语气轻松而带笑,但按逻辑来讲,张良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至于以这种语气跟一个躺尸的人讲话。
      除非他一直想谋杀我现在功成事遂。
      我被自己的设想吓得挣扎了一下,手稍微一动便被人死死按住。
      “司徒大人万万不可再和她说话。”分辨出神仙姐姐很好听的声线后我越发确信之前所思所想皆是回忆间穿插的现实。
      如果我的设想没错的话接下来出场的要是清怿姑娘。
      三,二,一。
      “我压一百金,小潇她明天就能陪我去山崖后端听我吹笛子。”
      着。
      我有点骄傲地为自己的智商点了个赞,却在听到她隐约带着的哭腔时开始不安。
      我思维一片混乱,睁不开眼,想挣扎着起来告诉清怿姑娘我没事,手指刚再度动了动又被按住,正恼火时忽察觉那人的指尖在我掌心轻点。直到发现他在我手上写字时,我才幡然醒悟压着我手不让我乱动的不是神仙姐姐是张良。
      他一笔一划慢慢地写,我很忧伤地边烧智商边在脑海中构想一个笔画有点多的字,却在他写到三分之一时心下微起涟漪。
      时过经年,这个字与当年我于他手心写上的字竟是一样的。
      我再度忆起与他初赴韩地时,所遇见的那个嚣张跋扈的总管,事关家国衰败的嘲讽他不曾理会,却在那总管言语轻薄时停了脚步转了身。
      张良的字写完了,却依旧握着我的手,似在等我的回复。
      就好像轮回归一的篇章,一个属于我们的游戏在流年渐逝后不动声色地重现。于是我亦悄悄地屈了指尖,触碰到张良的手心后慢慢地回了他一个“然”字。
      他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指腹轻柔地碰了碰我的手心,慢慢舒展开十指穿过我的指缝,轻轻扣上后安安分分地不再动。
      四周变得很静谧很安宁,气氛一片和谐时不怎么长脑子的韩将军再次刷新了智商下限。
      “潇贱婢,你可是说好替小爷我安排相亲呢。”
      正有些哽咽半带哭腔的清怿姑娘突然止住了声,迷茫地幽幽飘了一句:“你说什么?”
      气得潇爷简直想垂死病中惊坐起,然后把韩信丢出去。
      鉴于张良让我装,我都应了他“善”,出尔反尔似乎有点不对,而且做了那么长一个梦后脑袋依旧有点昏昏沉沉的我实在不怎么想动,再说了就这么躺着让清怿姑娘心疼心疼她的生死之交也不是什么坏事。
      如此一想心情瞬间舒畅很多,于是我不再去想为什么我会眼前一黑,只是依旧闭着眼躺我的尸。
      没享受多久安宁,便感一阵凉风入袖,似有人掀营而入。
      我闭着眼只听得他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在逐渐靠近。
      半晌,五音之中的最后一音,一声不加丝毫掩饰的轻笑如期而至。
      “南宫姑娘,阳武城的桃花开了。”

      扣着我的手稍稍紧了一紧,我欲偷偷睁眼去看张良的表情,却发现依旧睁不开眼睛,只能在心下长嗟一声。
      就这么痛失了扩充张良表情包的大好时机。
      神仙姐姐以一声轻咳暴露了她张良党的身份:“玉菱与诸位一样担心小潇姑娘,然各位围在这亦无用,还是回去休息吧,小潇姑娘交予在下照顾便好。”
      “不行不行!”清怿姑娘拒绝得斩钉截铁,“她是我的生死之交,本姑娘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弃她不顾?我要留下来。”
      玉菱侧脸看了萧何一眼,萧何侧脸看了韩信一眼,韩信侧脸看了柳清怿一眼。
      柳清怿困惑地回看韩信:“你都低声下气叫她潇爷了,你要出去不成?”
      韩信扭头看了萧何一眼,萧何本欲扭头看玉菱,忽想到此般又把问题抛了回去,于是重重一声叹息,率先转身负手步出了营帐:“现如今楚军正处瓦解之势,汉军不可错失良机,不知齐王能否随萧某来,共商议歼敌之事?”
      韩信拱手应答后随萧何出了营,临走前隐约悟到玉菱眼神的暗示,于是皱了眉捂着头甚是夸张地倒吸口凉气。
      “怎么了?又头疼了?”柳清怿有些紧张地发问。
      韩信点点头,以眼神示意卧于榻上的人:“她伤得重,你留在这陪她就好。”
      韩信不说这话还好,如此一说柳清怿倒是纠结起来,无论哪种选择皆对不住良心,犹豫再三还是溜到榻边,拉过女子的手拍了又拍,喃喃念叨些许话后忽地转头看向张良,柳眉倒立甚是严肃地交待了一堆事情,才心满意足地跑到韩信旁边,随其一同出了门。
      清怿姑娘的危险性在于,本来我没死都能被她拍死。
      在她冲过来抓我手的时候,张良你为什么不拦她?!不拦就算了还那么慷慨地把我手递过去。
      说他不是故意的鬼都不信。
      丫的明明这么悲壮的时刻,让我装还这么坑队友,我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贬义词来定义张良的行为。
      我的手背被拍得阵阵发烫之际,忽闻营外士卒一声通报“汉王到”。
      下一刻我的左手便被一双没什么温度的手握上,我初以为是吕雉,却在听到她说话时意识到她离我的距离远了些。
      那么。
      这双手。
      我背后寒意突起,而营内听不到任何声音,目测他们又是面面相觑目瞪口呆的状态。
      刘邦进营前试想过会遇上如何混乱的场景,如何棘手的问题,进了营后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回头看了看刚离开不久的老萧跟韩信。
      都是聪明人啊。
      刘邦心下暗叹一声,虽说这姑娘左右手被他的两位军师各执一只的场景甚是抢眼,但他依旧不知道眼神究竟该落在哪,只得视之不见转向玉菱。
      “玉菱姑娘,依你看小潇几时能才醒过来啊?这都三天了,怪叫人担心的,可有些好转的征兆?”
      玉菱微微低了首叹口气:“汉王,小潇姑娘心脉本是薄弱,如今中了一箭,箭头尚有毒,能撑到现在已是奇事,但要她醒来,怕是超出玉菱所能。”
      刘邦大惊,偷偷斜眼看了看榻旁一青一白两人凝重的表情,顿感懊悔问了这么个问题,只得干笑一声欲将功补过:“不知刘某可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玉菱犹疑地点点头:“玉菱虽非医家出生,然习医术多年,对医家的奇人略有耳闻。相传赤松山有一医术高明的老者乃黄帝的雨师,曾授神农祛除百病之术。若能寻得此得道之人,定能求到灵丹妙药以医小潇姑娘的病。只是这道人行踪不定,若欲寻,怕是得让汉王耗上一笔经费。”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点破钱!”刘邦听得神乎其神,听到最后忍不住用力一招手,“寻这老先生要多少银两,尽管开口。”
      赤松子。
      赤松子。
      赤松子。
      这个人的名字在我脑海中跳跃了几次后,清晰的脉络逐渐展现在我眼前。
      我倏然明白张良口中的收关之子是何意思。
      反暴秦,复韩地,建安世,携知己,隐山林。
      那些扭曲伸张的纵横线和飒沓分散的黑白子,两相交织碰撞后合成一枚黑子,安安稳稳地落在棋局正中央。
      看完他一局棋,竟花了我那么长的时间。
      ……“那时的子房便不再是现在的子房。为之奈何?”
      ……“那时的谁都不再是现在的谁了。我们都陪着你,你怕什么?”
      春风秋月等闲度,蓦然回首,竟是初心不负。
      若张良如此,潇爷当如是。

      “此事不关乎银两。”玉菱摇摇头,“赤松子来去无踪,行无辙迹,非常人能寻得。况且就算找到了,让他出手相救怕是要费上些心思。”
      刘邦惊而皱眉:“他一个大夫见死不救算什么大夫?!”
      “生死有命,医者救活者,为本分,若让人起死回生,便越了界限。”玉菱轻叹道。
      “什么狗屁规矩!这丫头还有一口气就是没死!”刘邦一拍桌案脸色带愠,“传令下去,召集士卒把这个赤松子给我捆来!”
      “不可。”玉菱摇摇头道,“昔始皇帝为寻长生不死之药,派徐福访海上仙山,耗银千百万,天下百姓怨声载道,而今汉王初败项羽,所得民心尚不稳,岂能做此劳民伤财之事。”
      刘邦甚是头疼地撑着额,开始于屋内踱步:“不可?!这丫头一曲楚歌替我败了项羽那登徒子,如今就让她气息奄奄地躺在这,天下人又会怎么看我刘季?!”
      话音刚落便闻他的军师大人轻轻开口。
      “主公。”
      刘邦脚步一停,转身看向张良,后者已然站起,微微躬身以作揖。
      “子房愿访赤松山,以求药。”
      “子房你开什么玩笑!”刘邦愕然皱皱眉,一堆挽留之词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卡住,只是连连摇头摆手,“如何能让子房辛劳如此,派别人就可以了嘛!”
      “赤松子心高气傲,纵能寻得,若非相识有几分把握能从他手中拿到药?”张良轻叹口气,抬手解开挂于脖颈上的一根红绳,两指捏了绳孔穿过的一个小瓷瓶,“子房幼时,曾有幸见得赤松子一面,先生心善,见子房体弱,便赠了子房此瓶药,可驱寒散热,静心凝神。”
      “汉王,若此张司徒怕是去寻赤松子的最佳选择。”玉菱倏然跪下身,“现如今小潇姑娘危在旦夕,请汉王速速发令,勿再耽搁!”
      “但是封赏——”
      “子房愿随赤松游,望主公允诺。”张良作势欲跪,却被刘邦及时扶住。
      “喂喂喂——”刘邦被张良突如其来的辞呈整得心乱如麻,欲劝又不知何从劝起,正僵持间忽见营帐一动,吕雉施施然步入营内。
      “夫人您来了,来来来您说句公道话,小潇是要救的,但但但让子房去还是大可不必是吧——”刘邦话还未说完,便见吕雉遣退了身侧的侍女,目不斜视步至卧榻前,自然而然地拉过女子的手低声喃喃道:“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言罢侧了脸,微微昂首平静地看着刘邦,良久嘴角化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刘邦虽没读过多少书,《氓》还是知道的,听吕雉一言不免愧由心生,瞥了瞥卧于榻上的女子,又看了看垂着眼睑的张良,默然良久后长叹一声,挥了挥手道了声“去”。
      救人事大,大不了等子房找到了那赤松子安下心再召他回来嘛。
      “司徒留步。”张良辞谢后转身欲走,行至门口时却被吕雉叫住。
      “不知吕夫人有何吩咐?”
      “我闻赤松山百草丰茂,泉水遍布,司徒归来之日,莫忘了携一壶醴泉回来,有清露作药引,药效会有用些。”
      “多谢吕夫人。”张良虽背对众人,大抵猜得出此刻他们是何表情,会心一笑后步出营外,不曾回首。

      我又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真实的不像是梦,像是回忆的梦。
      ……“潇儿,勿慌。”
      ……“子房会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把眼睛睁开。”
      我知道是张良跟我说话,但鉴于正梦到精彩处,我不是很有空理他。
      于是我接着昏昏沉沉地在我的梦里往下走,下邳的石桥,吕雉的后院,薛地的台阶,长满杂草的屋顶,宏伟的咸阳宫,血色的荥阳……万千光影交织斗转,最后汇于一个白色的光点,刺眼的光线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恰此时一盆冷水径直浇到我脸上。
      喂喂喂,乍暖还寒时候,还有没有公德心。
      我被冰水一激猛地坐起身,上下哆嗦了一下睁开眼没见着张良却看见一个手抱琉璃瓶的童子,歪着头鼓着腮帮看我。
      “姑娘醒啦。”面面相觑片刻,他朝我露出一个灿烂无邪的笑容,“随我来呗。”
      说着不由分说拉了我的衣带半走半跳地往前跑,系在脑后的发带上窜着两枚银铃,在他一蹦一跳间时不时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快点啦!”他嫌我慢,没过多久便松了手跑在前头。
      我听之不闻,拖着脚步慢慢走,一边环顾四周试图记住具有标志性的景象。
      深山老林的,迷了路不是闹着玩的。
      “哎呦喂!你那么害怕干嘛啦!”那童子连连摇头,指了指他身侧的一条小溪道,“若水归川去,溯回天上人间。”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拉下脸:“姑娘要是害我迟到了,我就得受罚了,我要是受罚了,就会不开心,我要是不开心了……就就就不带姑娘赏这赤松山的美景了!”
      这算哪门子威胁,杀伤力不及张良千分之一。
      话虽如此,潇爷那么喜欢小孩的人,仗着年纪欺负他实在说不过去。于是我憋住一肚子问题,加快脚步跟了他沿着那道小溪往前走。
      见那溪流越来越细,流得越发湍急时,我便自觉地站住脚:“呐,你说的天上人间就在这?”
      那童子有些惊异地打量我一眼:“你怎么知道这是尽头了?”
      我半倾下身子摸摸他的头,趁他没注意迅速地将那雪白的发带扯出个蝴蝶结:“因为…因为姑娘我天资聪颖。”
      地理是白学的吗,文科女神是白叫的吗。
      那童子斜睨我一眼,撅了撅嘴侧开身让开一道:“你先走。”
      却之不恭嘛。我耸耸肩掠过他继续往前走,未步出几步视野倏然开阔。放眼望去,只觉造物主之无尽藏太过玄妙,深不可识。
      冻结的冰面逐一破裂开缝,未需多久便如镜面初开,映得湖周围的青山越发苍翠。
      湖心立一白亭,平视便觉其超然湖面之外,换个角度看又能于水中见其倒影,只能叹世人难领悟世外物之精妙。
      白玉棋盘稳稳坐落于亭中一石桌上,纵是站在湖边,便可听得那清脆的零丁落子声。
      若玉器相碰,空鸣回转。
      我惊叹一声便顺着湖上铺着的木板往湖心亭走,跟着我身后的童子急急忙忙地冲上来,抢在我之前跑进亭内,溜到一位紫袍棋客身侧,倾下身在他耳侧说了些什么。
      “不下了不下了,那丫头醒了。”那棋客甚是坦然地一垂衣袖将满盘棋子打乱。
      另一身着黄衫者人却气得跳脚,猛地站起身愤愤然道:“好你个赤松子!老夫都快赢了!”
      “你都多大人的人了,也不显些气度。”弄乱了棋局的老者笑答两声,便弃了那一亭一人一局棋,迈步向我走来,“丫头,醒了?”
      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瞄了瞄他身后快炸裂的黄石公,一时有些想双眼一闭倒地装死。
      “醒了正好!小姑娘你来评评理,眼看老夫要赢了,他趁机捣乱棋盘算什么事!”
      “……”我干笑两声,然后抬头望天不说话。
      站在赤松子身旁的小童努努嘴小小声插了一句:“黄石先生凭什么说自己要赢了?”
      “好啊!你下棋下不过老夫,还找个伶牙俐齿的小帮凶!”我看他哼哼两声得意洋洋地扬了下巴唤了声,“张子房!”
      “晚辈在。”话音刚落便有一人从我身后缓步上前,朝那两位老者中间的位置欠了欠身。
      “这个小兔崽子太欠管教,你替老夫治治他。咳,老夫要看看你是否领悟了《素书》的要义。”
      “什么嘛。”那童子有些不满又有些惶然地蹙了眉,双手环胸警惕地望向来人,“我那么机警,哪是你想治就能治的。”
      张良很温柔地伸手将那童子发间的蝴蝶结轻轻扯开,然后侧脸看我。
      我浑身一僵,在那童子恼羞成怒找我麻烦前立马抬手撑额:“两位前辈,晚辈身体不适,先行告退,失礼了。”
      “晚辈就此别过。”张良再度躬身行礼,“待凡事落定,再拜访两位前辈。”
      在他们点头默许后,张良拉了拉我的衣袖,轻笑一声:“走啦。”
      我点点头,跟在他身后顺着山路要往下走,迈了几步后却闻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刚转身便被那童子一扑。他的头低低地埋在我的腰际,墨色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身后,竟有哽咽之声。我僵硬地抬手顺了顺他的发丝,小心地退后一步,半俯下身捡起那跟雪白色的发带,蹲着身让视线到达与他齐平的高度。
      “这么娇气,以后还怎么找小姑娘?”我凝视着他清亮的眸子看了片刻后抬手绕过他的脖子,替他束了发,系上那白色的发带,“你叫什么名字?”
      他仰着头看了我好久,犹疑了一下踮起脚尖以头抵住我的下巴,蹭了蹭后退开身,迅速用抬手擦了擦眼睛后一撅嘴扭头跑开了,脚下生风几步便没了人影。

      “此刻,尚有繁杂之事未办完,潇儿若着实喜欢此地,待解决所有事,再来不迟。”估计是我一步三回头的走位实在有点影响行进速率,张良忍不住开口。
      “不行不行潇儿好累啊身体不适。”一醒就干活,简直太没有人道主义。
      “潇儿睡了九天九夜,此刻为何会累?”张良挑了眉。
      “因为潇儿一直在做梦,做梦也是很烧脑的。”我摆摆手忽意识到九天九夜实在不是正常人能有的睡法,“我唱楚歌唱到一半眼前一黑之后的记忆就断掉了,张良有没有什么想解释的?”
      “有三种说法,潇儿愿听哪一种?”张良的指骨轻轻撑在下巴上,若有所思片刻甚是慷慨地给我选项。
      “都听。”我不假思索便答。
      “潇儿中箭后心脉受损,理应十日命绝,幸在子房曾与赤松子有所交集。”他从袖袋间掏出一个塞着红纸的小瓷瓶,“陛下特许子房携潇儿来了赤松山,寻得起死回生之药救潇儿一命后再回朝堂,谢陛下恩典,暂受封赏,愿随赤松游。”
      逻辑90分,10分扣在我没觉得痛。
      “第二种?”
      “潇儿中箭后心脉受损,理应十日命绝,子房虽与赤松子有所交集,却未能寻得赤松子以救潇儿之命。而后子房一人回朝堂,谢陛下恩典,无心受封赏,愿随赤松游。”
      我怔了半天才逐渐明白张良并不是简单地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让我选择之后的路。
      “第三种?”
      “潇儿未中箭。”张良顿了顿,略微有些不安地往下说,“只是饮了下药的酒,陷于半梦半醒之间,四支僵劲不能动。沉睡九日九夜后便会自然醒来——”
      他话未说完但我已知这个才是真的。
      “我是被浇醒的!”我看他那个三分后悔七分无辜的表情实在不忍心指责他,但满腔被坑的愤懑堆积着也不是办法,只好另找个发泄对象,“那个神经兮兮的童子——”
      “子房话尚未说完。”他很坦然地打断我的话,“潇儿是否记得荥阳之围?”
      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不给我回答的时间张良便自顾自往下说。
      “踏雪受了伤,宁死不食。”
      除了小破马还有谁敢这么浇我扯我衣带。
      我不是很确信地望着方才那童子离去的方向,呆了很久喉咙一哽没克制住眼泪,任凭它滴滴答答地落入尘土中。
      张良亦未劝我,只是一手绕过我的肩膀拥住我,一手轻轻拂过我的背。就像梦里转过的一幕幕光影,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人消失了,他都不曾离去。
      恍惚间只听得他在我耳侧轻声道:
      “这盘棋子房下得太久,最后一步,由潇儿落子成局。”

      出于对张良先生五体投地的崇拜与尊敬,刘邦将封赏大臣之日往后推了又推。
      按他的说法,没有这位帝王之师,他是取不到天下的。
      然而“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刘邦的挽留是真是假,尚待裁定,张良去意已决,毋庸置疑。
      据萧大人说,张良推掉万户侯只要了留县时莫名笑了一下,替吕雉执扇的侍女当即晕了过去,场面登时乱得不成样子。
      “托病不出,错过了一场好戏,有得小潇姑娘后悔的。”数日后登丞相府向他辞行时,萧大人依旧用很真诚的语调讲内容不怎么真诚的话。
      “萧大人,潇儿没像你那么爱看戏吶,不后悔不后悔。”我双手接了神仙姐姐递过来的茶,吹凉了慢慢地喝。
      萧何便浅浅笑了一下,未说他信或不信,只是以长者的态度交待了一句“旅途疲惫,至了留县需好好调养生息”。
      “此话说得不利,但还是得说。”神仙姐姐略微无奈地一撇嘴,拉过我的手温柔地注视我道,“何时需药材,尽管开口。”
      “好好好。”我连连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起身告辞。
      不亲自入萧何府,是张良的意思,跟他智商齐平的萧大人未提出疑问,大抵知道了他此举的目的。
      “子房未辞行陛下,却堂而皇之地辞行萧大人,岂不是给两个人都惹了麻烦?”张良悠然坐于马车上,解释他不去辞行的原因,“帝王所惧,无非臣子私结党羽而篡权,主公于登基为帝前,可做到用人不疑,待手拥天下后,怕是开始疑人不用了。”
      我知功遂身退,为天之道,却不知践行此番道义还有那么多注意事项。
      秉承着张良说什么是什么的原则,我代替累得没法亲自辞行的留候刷了一遍大汉群臣。
      喝了很多茶,吃了很多点心,有了很多场寒暄,表示了很多感谢,拒绝了很多挽留。丫的越到后面我才越觉得不对劲,落最后一子根本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而是一项耗人心神的任务。偏偏我还那么开心而自豪地接受安排,真的不是很想点评自己的智商。
      辞行群臣的顺序是按头衔等级来的,陈平却被单独挑出来摆在最后一位。在我要下去时张良亦掀了帷帘随我下了马车,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在向陈平的智商表示认可与尊重。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陈平穿白衣,而我一直没问他为什么。
      我对各种事情的好奇心不曾褪减,只是学会了说服自己放弃追寻那个最正确的答案,因为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没有答案,或者说,知道那些事情的答案弊大于利。
      当然啦,把这当成潇爷承认自己智商不如陈平,猜不透他的脑回路的委婉说法也是可以的。
      他们在一棵好大好大的桃树下下了第一局也是最后一局棋。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并未礼让并非风雅地玩什么猜先。张良很自然地拿过盛黑子的棋盏,陈平则一言不发地拿了白子,簌簌落下几枚子后忽而一笑。
      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却知道不问为上策,因为他的眉眼没有往下弯。
      他们的棋路太过诡谲,我看了半天根本不懂这两个人的所思所想,想提问又觉得有点破坏如此静谧的气氛,于是忍着掀了棋盘的冲动,托着腮耐下性子在一旁安静地看。
      除了“嗒”的落子声,他们一句话没说。这幕无声戏持续了不知多久,最后陈平伸手于棋盏中抓了一小把白子,轻轻散放在棋盘上。
      言罢起身,行礼,微笑。
      张良亦起身,行礼,微笑。
      这气度大到我甚至没看出他们到底谁赢谁输。
      我回忆了一下我输了摔棋盘以及赢了绕圈跑的场景后,长叹口气捂住脸。陈平笑看我一眼,再度坐回石凳,唤了侍女端茶上来,跟张良谈了一堆我听得懂或听不懂的朝政之事,讲到黄昏时分他抬首望了一眼夕阳,稍一出神又转回视线,中断了话题。他并没有发出留下来吃晚饭的邀请,只是微笑着道了声“时候不早了,两位若有闲时多来寒舍走走”,便起身回屋。
      理论上说他连宾主之宜都没尽到,但这个人又何尝在乎过宾主之宜。
      步出他府邸时我一如既往地被好高好高的门槛绊了一下,趔趄了一下很有经验地站稳身子,在张良给出什么侮辱我智商的点评之前拉着他登了马车,随便找了个话题完美地避免了他的人身攻击。

      留县的后山有好多好多的桃树,时而微风一过,会有些许花瓣纷纷扬扬地往下掉,或许能媲美陶渊明所描绘的“落英缤纷”。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漫山遍野轻红一片的场景真的很好看很好看。
      在我过于激动地把张良的袖子拽了又拽,用上毕生所学的褒义词把这十里桃花赞美个遍后,他半蹙起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潇儿。”
      “嗯?”
      “是这好看还是子房好看?”
      “……”我有一种嘴角流血的错觉,深吸口气内心崩溃地思考如何回答张大公子这个不是很好回答的问题。
      “都好看”一定不会是张良满意的答案。
      但鉴于他给出那么垃圾的问题……
      “潇儿比较好看。”
      “……”张良扯了扯嘴角一副不是很想答话的表情。
      在他没能找到什么词句噎到我之前,我们很和谐地保持着安静,一前一后穿梭在桃林间。
      依旧他在前我在后,而我清楚地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尊卑有序。
      出于对数学的敬畏或者出于无聊的心态,我默默地数有多少棵树,好玩的是张良好像也在干同样的事情。因为我们步入桃林的那一刻他突然放慢脚步,侧脸瞥了我一眼与我并行。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这种考语文功底的事情,当仁不让嘛。第一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看他很挑衅的表情我表示不服,对于一个能拿下《素书》的人来说,《诗经》真的太小意思。我耸耸肩轻松应答。第十八棵。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第四十棵。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第六十五棵。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第七十五棵。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第七十八棵。
      须臾他突然略微懊恼地轻叹口气:“子房忘了。”
      看着他很清亮很透彻很渴求知识的眼神,我没多想便把握住难得的倒扳一局的机会:“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第八十一棵。
      然后我发现整个世界变得很安静很安静,忍不住抬头一望,前面再无桃树,小径已到尽头。
      张良站在最后一棵桃树下,求下文的表情早已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似笑非笑。
      “非礼勿言啊潇儿。”
      ……“若小潇你能下得赢张良先生,那是他故意输给你。”
      我怔了一秒在意识到清怿姑娘的尊尊教诲听之无用,忘了可惜。
      着蓝衫的女子按了按额角长嗟一声,慢慢走至曲径末处的桃树之下与青衣男子并肩而立,微微仰首看枝桠上的桃花,脸上虽有一丝不甘却依旧带笑。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倏尔青衣男子人终是启唇轻笑,不紧不慢地悠然道出最后一句。
      蓝衣女子闻言似从神思漫游中醒来,蓦然偏首,便见那人嘴角微扬眉目清隽,恍若初见,胜似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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