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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功遂兮曲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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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这世上最难哄的人当属张良,未曾料想陈平有过之无不及。这让我意识到任着情绪不三思就说话是多么不应该。为了不上陈平的黑名单,我开始掐着时间有事没事围追堵截他,玩出了比阳武千金们更多彩的花样,足足用了三个多月才让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说的还是“你挡道了”。
毕竟理亏,毕竟心虚,我依旧一脸“你说什么是什么”的表情,把说了成千上万次的话换个语序再讲一遍:“陈都尉,潇儿知错啦,我没有不信你,绝对没有。在荥阳的时候潇儿很混乱,说了很多荒诞不经的话,陈都尉大人有大量,就别计较了嘛。潇儿现在每天得给踏雪进行心理治疗,得打探齐王和清怿姑娘的消息,得陪着吕夫人聊天,得时不时朝神仙姐姐报道一下,还得十天半个月背一次兵法,漏了句还得罚抄,这几天还不得不跟着舒谚姑娘吊嗓子,时间真的很紧啊。”
“你还委屈了?”陈平掐着草叶的指尖一停,回首看了我一眼。
大功告成。只要他肯开口,内容多欠打都是浮云。
我心下长长松口气,见他没有径直走掉的意思,赶紧抓住时机追上去摆出一脸诚恳的表情:“不敢不敢,虽然陈大人使策神出鬼没可怕了一点,讲话欠打了一点,但潇儿还是觉得这时间花得很值——如果陈都尉可原谅在下的话。”
“南宫姑娘并未说错什么,无需平的原谅。”陈平根本不吃我欲扬先抑那套,摆摆手却又微昂着首并未走。
你说他是等我道歉还是等我道歉还是等我道歉。
这就有点过分了嘛。姑奶奶我耍个性子最长不敢超过三天,他一不开心就这么翻脸不认人,连着三个月见我就躲玩躲猫猫还不嫌累。现在好不容易说话了,又是短短几句,杵在这宁愿手里玩根草都不肯多说。
再噘个嘴简直就是傲娇的完美解释。
自己作的死,跪着也得受完。我默默算算时间,觉得今日已有突破是时候鸣金收兵了,于是故意咳嗽一声把他在草叶上的目光引过来。
“陈公子,不生气了啊,待汉王灭了楚军,潇儿给你赔罪嘛。”我竭尽所能地做出一个无辜的表情,“请你吃好吃的怎么样?送你件很好看的白的长衫?介绍几个一有钱财二有美色的佳人给你认识认识?带你回阳武看看桃花?”
陈平轻啧一声以示不屑,眉眼却终究松开:“现在南宫姑娘就不怕平把你当废子弃了?”
我亦啧了一声回敬他:“你见我第一面就盯上了我的嫁妆,我又不是现在才知道你想把我卖到山沟沟里,可是我不一样活得安安稳稳的嘛,有什么好怕的?陈大人的棋局那么大,被弃了也是正常啊,大不了目瞪口呆一下下,脱离了更大的危险,我该感到庆幸才对嘛。”
“把你卖到山沟里?”陈平忍不住低笑一声扬了眉,“南宫姑娘很怕那种地方?”
我用力点点头。
“惧猛兽飞禽?”
“吃的少。”
“……”
踏雪的第四跖骨受伤后,右后脚算是跛了,走起路有些颠簸,更不论像从前那样飞奔起来。
如果剥夺一个人最擅长的技能,他会崩溃。人如是,万物如是。一匹理应驰骋沙场的千里马再不能跑起来,踏雪公子的心灵蒙上了很深的阴影。严重在它意识到这种伤是难以痊愈时开始绝食,一绝就是三天。马童用尽各种法子威逼利诱,它就是对摆在眼前的醴泉谷物视之不见。
如果不是我,张良不会折回去,踏雪不会受伤,现如今它就可以欢腾地蹦跶,爱把谁从背上甩下来就把谁甩下来。愧疚是一种尤为特殊的情感,不如悲伤和快乐如此强烈,却能萦绕在心间久久不散。即使注意力为其他事情转移,终究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忆起,然后就是难以克制的难受。
比起电视剧中女主们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自责“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要死别拦我”,我比较倾向走将功补过路线。
踏雪如此执拗地绝食明志,我却越发下了决心医它的心病,于是亲自出手揉揉它的头进行终极劝诱:“人生苦短,世间那么多好吃的东西,这么勉强自己哪里是踏雪公子的作风呀?你不好好吃东西,就没有可能恢复了对不对?呐,我们都还没见过雪,你都没表演踏雪踏雪是何样子——啊,我知道了,你压根不会踏雪无痕嘛,难怪你要把自己饿着,待得下雪的时候就有借口找了。”
让匹马吃东西得用上激将法,且问世间还有谁活得比我更艰辛。
离荥阳后不久清怿姑娘兴冲冲跑来找我,一脸神秘地告诉我她要偷偷随韩信往齐地。我劝了很久毫无用处后不得不求助外援,并在临行前邀她来参加个饯别宴。意料之中,她前脚刚进屋,在见到舒谚姑娘时笑容顿时一僵继而神色幽怨地看向我:“小潇!有你这样当生死之交的。”
我假笑一下没答话,只是站到舒谚姑娘身后,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慢慢地喝。白气袅袅而上似烟非烟,阻了我们的视线接触,减缓了我内心复杂的情绪。
“你可以跟他走,只是不要后悔。”舒谚姑娘擦拭着琵琶,半晌才淡淡给了个不怒自威的声明。
清怿姑娘有些发怔,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姐姐不拦我吗?”
“十几年前我没被赋予选择的权利,现在我给你一个我不曾有过的机会。”柳舒谚音色平稳如常,我听不出其中任何起伏,“但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无论是何选择,都该承担起责任。留于此地,会有很多人照顾你,离开此地,你得学着照顾别人。”
我一听这谈话走向跟我预想的相差甚远,蹙了眉想开口却被舒谚姑娘转轴拨弦弹出的一音惊到,遂闭了嘴转眼看向清怿姑娘。
她指尖搭在下巴上摩擦了好久,拧着眉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时间分秒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后她长长叹口气走向我,张开臂拥抱我,头靠在我肩上轻轻蹭了蹭,咫尺之距便闻得其发间一阵淡淡的清香。我欣然轻抚她的背,只道她改变了主意,不料她静静抱了我一会儿后退开身,恭恭敬敬地朝舒谚姑娘躬身行了礼,而后站起身朝我灿然一笑,哽声道了句“保重”,然后忙不迭地转身跑出屋。
我木木地站在原地,看着略显空荡的房间一时有些恍惚。就算我提前看了所有人的结局,不是一样得顺从命理的安排,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入各自的命局,忍受他们一个接一个的从我身边消失,然后孤身一人回忆那段回不去的时光。
或悲或喜,我都无力改变。
“舒谚姑娘十年前未能作出的选择是什么?”我望着大开的房门和翩然远去的人影,坐到柳舒谚身旁倒了杯茶给她。
她垂于琵琶上的手稍稍一顿,犹豫几许还是开了口,轻描淡写地开口:“师哥是个琴师,我本欲偷偷随他去刺秦,却因畏于门规戒律未跟他去。他到了咸阳后给我写了很多封书信,提到过咸阳宫之繁华,律法之森严,宫人共奏韶音时的模样。”
我听得兴趣顿起,以为这会是个很长的故事,于是忍不住发问:“后来呢?”
“他刺秦失手,死了。”舒谚姑娘垂了首轻抚她的乐器,沉默了很久才轻声开口,“我再没收到他的信。清怿是个傻丫头,冒冒失失的,行事莽撞,让她随韩将军往齐地,自然要吃些苦头。但我不能因此否定她选择,让她后悔遗憾一辈子。”
“如果她此行一去,要很久很久之后……甚至不回来了呢。”我颤了声问她,却在把话说完的时候略微领悟到儒家所谓的“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何意思。
舒谚姑娘闻我之言微微睁大眼睛显得有些惊讶,片刻之后却又恢复平静的神色,温然一笑:“南宫姑娘以为在下当时欲去刺秦,报着归来的打算吗?”
“难道舒谚姑娘——”
“我舍不得她。”她摇摇头打断我,顿了片刻后微微一叹,“但她若执意要走,何人可留住她?”
我无言以对,只能神思游走地坐在原位,静静地看她的指尖时急时缓地滑过弦,奏出一段音律,如其声调般似在缓诉命局,听不出悲喜。
清怿姑娘的离去和钟荇姑娘一样,一别之后便杳无音信。在我万分担忧各种瞎猜时却又收到了她的首封来信,其中绝大部分的篇幅都在自夸她如何温柔善良聪明贤惠,尾处却文风陡转,以我未曾见过的肃穆笔调写了关乎韩信的事。她不无担忧地问我,若齐王应汉王之邀,发兵攻楚,会不会被秋后算账?此时是否该听蒯先生的建议按兵不动,以成三方鼎力之势求自保。
我不知所措地拿着那封信,觉得我所在的处境实在可笑。刘邦麾下谋士如云,光是张良跟陈平就可领衔整个军营,偏偏我问了便像背叛了清怿姑娘一般。
“是不是在这个世上,关系再亲密的朋友到最后都会因为顾及各自的利益变成仇人?”
张良很坦然地用筷子夹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心满意足地吃了后才若有所思地反问我:“清怿姑娘给潇儿写信了?”
被他这样跳跃的神逻辑猜下去还了得。我抽了抽嘴角背后一阵寒意,转身就撤,走了几步又有点不甘心地折回去,伸手去夺回贿赂他的食盒。
“如此说来齐王要应汉王之约攻楚了?”张良却伸手按住那食盒微笑道,“越过鸿沟当一举灭楚,此为大喜之事,理应庆贺嘛,松手松手。”
“……”我不甘不愿地挪开手,眼巴巴地看着他又夹走一块凉糕,“清怿姑娘担心齐王会遭汉王报复。”
张良拿箸的手一顿,稍一耸肩凝神看我:“为之奈何?”
我默然片刻幽幽道:“韩将军是不是要被你当废子弃掉了。”
张良一怔蹙了眉,我诧异地看他放下了筷子,轻哼一声抬手往我头上就是一敲。
“潇儿你可听清楚了,把人当作棋子,那是陈都尉的做法,子房比不得他那么风雅。”张良一边自我否认,一边摆出“世上我最风雅”的表情,害我憋笑憋到内伤,“若非得以棋盘为喻。依子房之见,此世为局,论及棋子,你我皆在局中,没人能决定留何子,弃何子。”
心口不一,明明就是你说我是天元是收关之子嘛。我心下不服却没说出口,说出来岂不是暴露我偷听了他跟韩国那个智障总管的谈话。然而就这么憋着也不是潇爷的画风。
“我听说钟离昧被陈大人和齐王联合整死了?”
“确有此事。”
“陈大人拟写项王的十则罪状被当成骂人的样书?”
“是。”
“陈大人说再过几天就到垓下了。”
“潇儿。”张良朝我微微一笑,“你一连三句,句句不离陈大人,可是他又教了你什么?”
我回他一笑,凑上前轻轻拍掉他的手:“给张良一点心理准备嘛。咳,事实上这是他的午餐,我得趁他没发现前放回去。潇儿撤啦,回见回见。”
然后抱了食盒转身出门,功遂身退。
事实证明功遂身退是一件高难度的事情,如果你认识一些比较记仇的人的话。
或者按张良的话说,他不记仇,因为从来就没忘过。
十有八九是因为食盒事件,在四面楚歌征选歌手名单时,他信誓旦旦地向刘邦推荐了我。理由是我整日受舒谚姑娘琵琶语的熏陶,音乐涵养差不到哪里去。刘邦宛如智障般,一如既往地听从了他张大军师的建议,热诚地点点头当众钦定我为领唱。我一时控制不住内心的震怒,一口水喷到了戚姬脸上后引起满座死一般的沉寂,而后就是我接连不断的道歉,她接连不断的控诉,吕雉接连不断的微笑,刘邦接连不断的尴尬。
我想到张良坑人向来是一坑一个准,要躲躲不掉,同时又有些同情刘邦的处境,于是点头应了此事。然后开始缠着舒谚姑娘加紧练习,希望她能让我的歌声不要那么灵魂。
一不小心助涨了楚军的士气,被当作细作那就很麻烦了。
就这么折腾了将近一周的时间,我终于能不破音地把一首楚歌唱下来,迷之成就感地昂首挺胸率着一群女子站到山崖顶端,在流转的星河之下为破楚立汉尽一分微薄之力。
水婧姑娘本想友情赞助伴个舞,结果被额角黑线直下的曹参大人劝回了。察觉到我审视他们诡异的目光,曹参大人以不变应万变,一脸沉默是金的茫然表情看我。水婧姑娘则微微眯了眼,略微不安地往前站了几步:“小潇儿,你别不是看上曹大人了?这样可不成,不成。”
幸在当时我没在喝水,否则遭殃的得是张良。
这是要搞事情啊。我连连摇头否定了她的猜测,全身抖了抖抱着解决首要矛盾次要矛盾搁一边的心态掠过她走到了我该站着的位子,正要挨着舒谚姑娘坐下身,却忽而想起清怿姑娘说过吟音之人要站着才能让气息更为平稳。于是便站着身子面向黑漆漆见不得底的山崖,在处于睡梦中的楚军尚未醒来时跟离我不远的水婧攀谈。
“除你之外,你们姬公子还认识姓水的姑娘么?”
“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水婧蹙蹙眉好奇地仰首看我,“这世上真有人姓水吗?”
我失笑:“你不把自己当人看啊?”
“婧姑娘原姓非水,是她改的。”水婧正噎着答不出话,曹参却冷不丁把我的话接了去。
“…改的?”我一阵发懵,看了看曹参再看了看她瞬间恍然,“啊,我就说嘛,原来不是你。”
“不是我?什么不是我?”水婧诧异地蹙了眉。
我以余光扫视四周,确定张良不在后便靠近她低声道:“小道消息,将来张司徒的夫人,为水姓。”
“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的?”水婧瞪大了瞳孔一脸的不信。
“都说了是小道消息,怎么能让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我摇摇头见对面俨然亮起了点点火光,遂以眼神示意她坐好完成正事,然后侧了身面向无尽苍穹。
舒谚姑娘朝我颔首示意后,便低首抱琵琶抬指拨弦,一时音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哀转绵长,侧耳闻之似有人啼哭。我默数着拍子,找了时机将声音合进去,只听得山谷阵阵回音,越发将此哀曲悲声彰显。未几弦一紧调低了几度,越显悲沉,坐在我身后的一群女子随即跟着曲调开始哼唱,未出片刻便引得崖下一片哭嚎之声。
惨白的月色下有一袭鲜衣翩若惊鸿,舞若游龙,水袖一挥一扬展尽千种风情。
而剑锋陡转血溅霓裳后,此等风情,又予何人说?
我木木地盯着那女子纤弱的身影,她轻盈得如蝴蝶一般顺着风倒在那个仰天长啸的西楚霸王怀中,或许她不是倒下去,而是见到心爱之人投其怀中呢。那么纵是葬身此处,此生当无憾。或许向来为世人指点评说的殉情并不是失了神志的抉择,而是一种表达勇气与决心的方式。“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项王见楚军全然溃散,知败局已定再难挽回,又痛失虞姬,悲恨交杂,乃轻柔地放下虞姬,而后猛地拉弓瞄准立于山崖上的歌者,弦响箭发,急速没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