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师》阿里他

5、醉·贰

　　蝉依旧吵闹着。
　　陆衍在我面前慢悠悠地走着，只留给了我一个背影。阳光照在他白色的袍衫上变得更加刺眼，让我看得如同梦境一般不真实。
　　“阿湳，你热不热？要不要休息一下？”陆衍时不时地回头看看我，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无需，躺在你背上的公子怕是等不起。”
　　“好，那我们快回去吧。”
　　不知道为何，今天的陆衍总是会让我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不论是他叫我阿湳，还是那句我们回家，明明我最看不惯这种自来熟的人的。
　　“陆衍，”我还是从他背后唤了他一声，他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你是不是认识我？”
　　“呵，”他只是低下头轻笑了一声，“想什么呢，那天在妄门口……我是第一次见你。只是你和我之前认识的一位姑娘很相似，都喜欢扮成男子，大大咧咧的，没个姑娘样。”
　　“……没个姑娘样？那还真是对不起了。”我朝着他的背影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还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来，“那那位姑娘呢？现在在何处？”
　　“她啊，她现在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生活着。”他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睛笑似一轮弯月，与阳光交映竟有一丝触及我的心。
　　“咳……笑的这么开心，看来你也不怎么思念她嘛，感情不是很深嘛？”
　　“非也。我在哪，姑娘就在哪，她一直陪着我。我开心是因为最近终于觅得她的消息，知道她生活得很好，很快乐。只要她快乐，我便快乐。”
　　她快乐你便快乐吗？没想到还是个痴情种。
　　可是感情这种东西，付出得越多，越痴情，受到的伤害也就越大，不是吗？陆衍用着这么轻松的语气说着这些话，并依然挂念着那位姑娘，他对她的感情确是不寻常的。我不知道那位姑娘对他如何，我只能看出陆衍是真心对她的。那姑娘应该也是看出来了，却无法回应他的感情，所以选择远离，毕竟这种事连我这个傻子都看得出来。毕竟对待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早日给他绝望总比一直给他希望来得好。
　　“阿湳，”等我回过神来，发现陆衍突然跑到了我的后面，“我们到了。”

　　“顾沉，快去拿急救药！”我和陆衍一起急急忙忙把那男子抬到里屋床上，顾沉跟着我们看了看男子的伤势便去拿来了急救药箱，开始帮那男子处理起伤口。那男子的身上有不少地方在淌血，眼睛微微睁着，吃力地看着我们，嘴角和鼻子下还挂着没有风干的血。
　　“他怎么了？”
　　“在街上被人打的。”
　　“街上？我不是叫你别多管闲事吗？”
　　“他都快被人打死了我怎么能不管？”
　　“小方，去大堂拿柜子里的内伤药给煎了！这位公子的内伤怕是比外伤来得严重。”男子的手臂上还有一块凸起，顾沉刚触碰到那块凸起男子就皱起了眉，嘴里还低声呜咽，“他的手臂怕是也断了，陆公子，帮我拿两片小木板，在急救箱里。江湳，布！”
　　“好，好！”我站在原地左右转了一下，看见急救箱里有一块布，就拿起来给了顾沉。
　　“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半个时辰之后我们替男子处理好了外伤，小方也正好煎好了内伤药拿到了里屋，喂那男子喝了下去。我甩了甩手走到大堂坐在桌子前，陆衍也跟着我出来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帮我揉揉手臂。
　　“谢谢你啊陆衍。”我看着他认真的帮我揉着手臂，心底涌起一股暖意，“我之前说你的都是开玩笑的，你别介意啊。”
　　“傻瓜。”他只是朝着我笑了笑，我却变得有些慌张。
　　“嗯那什么，你的武功好像不错啊。”
　　“家父从小就让我们习武，怕我们会因为我们的身份遭遇不测，至少这样能自保。”陆衍家也是做生意的，他的父亲武功很高，但是因为工作关系会经常出门不在家，又怕孩子们会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出事，就强行要求陆家所有孩子都要从小学武术。其中武功最好最有天赋的就是陆衍。
　　他们的童年就这样被武术占满了。
　　“对了，顾掌柜怎么会医术？刚才看他治疗那男子的样子，应该不止是略懂皮毛。”陆衍突然想起，便停下了帮我揉臂的手，凑得我近了些。
　　“他啊，据他自己说他家里是开医馆的，以前跟着家里也学了医术，悟性很好，可惜的是最后他的父亲决定要把医馆给他三弟继承管理，于是他就出来，跟着我师父的老冤家学了相忘术，来这荒郊野岭开了这么个破店。”我起身走到柜台前拿了一个橘子一个苹果，拿着苹果往自己衣服上蹭了蹭，递给了陆衍，“喏，吃苹果。”
　　陆衍接过苹果说了声谢谢却一直看着它并没有下口，“怎么不吃？”我坐回他旁边剥开了手里的橘子，掰了一瓣丢进自己嘴里，真甜。
　　“阿湳，你为什么要给我苹果？”
　　“店里只有苹果和橘子啊。”我被他问的云里雾里。
　　“你为什么不给我拿橘子？”
　　“你这人奇不奇怪，你不是不吃橘子的吗怎么还……”
　　嗯？哪里不太对？
　　陆衍不吃橘子？我为什么会觉得他不吃橘子？
　　我看着陆衍愣住了，突然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朝我袭来。
　　“阿湳，你怎么会知道我不吃橘子。”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阿湳，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不吃橘子。”
　　我的头好痛。
　　“阿湳，我不吃橘子的。”我的脑海中突然莫名出现这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吃橘子，橘子明明这么好吃。”我甩了甩头，看着陆衍，却发现他也看着我，直勾勾的看着我。
　　“我吃橘子，不论是一瓣还是一整个，都会吐的。”
　　我吃橘子，不论是一瓣还是一整个，都会吐的。
　　脑海中开始浮现出一个个画面，和现实重叠。一个男子坐在我身边递给了我一个剥好的橘子，自己吃着苹果。
　　头……好痛。
　　我不停的用手敲打着自己的额头，这是一种什么感觉？那个男子是谁？为什么我会不记得？为什么我的心头闷闷的，好想要哭？为什么？
　　“阿湳，没事的，我在。”我的脑袋感到一片温热，脸上不知何时布满了泪水，睁开眼发现陆衍依然笑着，大手抚在我的头上，轻轻安慰着我，“阿湳，没关系的。”
　　“……衍哥哥。”

　　我睁开眼，发现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我刚才不是在大堂里吗？
　　“嘶……”
　　头，好痛。
　　我盘起腿坐起身，顾沉正好进来看我，手里端着一个碗。
　　“睡了两个时辰，终于愿意醒啦？”他坐到我床边，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汤药，“来，把这个喝了。”
　　“我怎么了？”我接过那碗药，喝了下去，“呸，这药怎么这么难喝？”
　　“天儿太热，你中暑了。我在解暑汤里多加了点姜片和薄荷，你躺下去好好再休息一会儿。”顾沉一把把我按回床上，数落着我，“多大的人了还能热到中暑，看你业务跑得不怎么样，倒是挺会想办法休息的。”
　　我朝他吐了吐舌，并没有接话。
　　“我要和小方出去一下，你自己好好休息，有事叫陆公子，他就在大堂。”
　　刚才的感觉明明那么真实。是梦吗？
　　顾沉走了一会儿之后我便下了床去找陆衍。
　　“阿湳，你怎么起来了？顾掌柜不是让你多休息一会儿吗？”陆衍看到我便把我扶到桌子边坐下了，帮我倒了杯茶，“这个是顾掌柜新泡的凉茶，解暑很好的。”
　　莫名的熟悉感又飘来了。
　　“陆衍，你不吃橘子。”
　　“你说什么呢？怎么突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话。”他轻笑着，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陆衍，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你很聪明，猜对了我不吃橘子这件事。”他抿了一口茶，抬了抬眉，“嗯，这茶不错，快喝吧。”
　　“陆衍，我能感觉到这不是偶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刚才不是中了暑热，顾沉端给我的那碗解暑汤里也不只有解暑药。
　　“阿湳，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顾掌柜是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今天不是第一次见面吗？你们……”
　　越来越乱了。
　　我刚想继续问下去，就听到里屋传来一声轻哼。
　　“他醒了，不去看看吗？”

　　我走进里屋去查看男子的伤势，发现他的眼神有了焦点。
　　“嗯，挺好的，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你接着养着吧。”陆衍在我之后进的里屋，手里端着内伤药，“先把这碗药喝了吧。”
　　“唐流谢过姑娘公子救命之恩！”那男子道了一声谢，结果药碗就喝了下去。
　　“举手之劳而已。公子原来姓唐，怎么会在街上被人这么追着打？”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我最想知道的问题。
　　“哎，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很感谢你们救了我，但你们本不该救我，就让我这么离开多好，对我也是一种解脱。”
　　“唐公子放心，他们已经不会再来问你追债了，这位陆公子已经帮你把债全都还了。”陆衍点了点头，“我们只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才好继续帮你。”
　　“恩公！”唐流突然激动想要起身却被我制止了，“我可否知道恩公的名字？”
　　“在下陆衍。”
　　“陆衍…陆家二少爷…小的真是三生有幸！唐某愿意为陆少爷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好了好了，你现在知道了你恩公的名字，那能不能和我们说一下，你为什么会被人这么欺负呢？”
　　“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唐流眼里泛起了泪光，开始回忆他的故事。

　　“人呢？！老子回家怎么连个人都没有？！”唐流还沉浸在睡梦中，突然被几声吼叫惊醒，睁开眼发现世界还是黑茫茫一片。他急忙打开门查看，发现是自己的酒鬼父亲回来了，跟着他回来的依然还有身上的一股酒气。
　　“相公，你回来啦？”唐流偏过头寻找声音的主人，是他的母亲从房内出来，搀扶起他醉酒的父亲。
　　“怎么？你看见我回来不开心？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回家最好？”父亲狠狠地打了母亲一巴掌，一把抓起母亲的头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这个臭娘们！我告诉你，你是我的人，休想逃走！”
　　“相公！相公！我错了相公！你就饶了我这次吧！”母亲跪坐在庭院地上，大哭求饶。唐流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却毫无波澜。
　　“…婊.子配狗。”唐流轻笑一声，不想再管眼前的闹剧。
　　唐流的家庭虽说不怎么幸福，至少还有父亲母亲。他的父母是由街上红娘为两家人牵线成亲的，红娘却没告诉唐流的母亲这位男子有暴力倾向的事。初嫁过去，母亲还是很开心的，父亲也会宠着母亲。父亲那时一直会喝点小酒，但却从不会喝醉，也不会赌博。
　　直到那天，父亲的好兄弟带着父亲去了赌场小赢了一把，他便开始沾沾自喜，开始经常现身于各大赌场，却没想到从那之后便再也没赢过，直到现在欠下了一屁股的债。父亲的暴力倾向便开始慢慢显露出来，也开始酗酒。每次喝完酒赌输回家都会痛打唐流和他母亲一顿，以此来泄愤，却从来不会思考该怎么把自己欠下的钱全部都还上。唐流只能看着父亲一天天的喝酒，一天天赌博，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家里的东西一个一个被搬走，直到现在家徒四壁。
　　唐流的母亲因为不想再被打多次离家出走，但总是会被父亲抓回来，之后又是一顿毒打关在房间里不给吃不给喝。那天三更天，唐流起夜，发现母亲刚悄悄的回来，笑脸盈盈，手里还拿着一束花。唐流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是傻。可这又与他何干？
　　“嘶…”唐流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却不小心扯动了背上还新鲜的伤口。那伤口刚结束淌血，却总是和衣服黏在一起，唐流一有动作就容易扯开那已经结痂的伤口，让那伤口再次开始流血。
　　那是昨天他亲爱的父亲为他加上的。父亲喝醉回家时唐流正陪伴着母亲有说有笑，他看见这和乐融融的场景气就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倒唐流，抄起擀面杖就往唐流身上砸。
　　“老子不在你们很开心是不是？！是不是！？”一下，又一下。母亲在一旁看着心里焦急，跪下来求着父亲不要再打了。
　　可是父亲什么时候又听过劝呢？母亲劝他不要跟着朋友去尝试赌博，他终究还是去了。母亲劝他少喝些酒，他终究还是一坛一坛的往肚里灌。母亲劝他别打了，他终究还是把儿子打得遍体鳞伤。
　　没用的，说什么都没用的。等他撒完气了，便不会再打了。
　　便不会再打了。

　　等他死了，便不会再打了。

　　五载春秋，唐流的苦终于熬到了头。
　　父亲出殡那天，他没有流一滴眼泪。
　　“人都死了这当儿子的一点都不难过，你看他这老子当的什么玩意儿！”
　　“哎，我听说这人之前一直赌博给家里欠下了不少债，因为怕自己还不起就上吊自杀了，把债全推给妻儿了。”
　　“哟，也是个垃圾。”
　　街坊路人寻着吵闹声过来的不免如此议论两句，唐流却没放在心里。死的不过是个一直打他的人，有什么好难过的。如果本来唐流对他父亲还有一丝丝的亲情的话，也早就在父亲的拳脚下被磨耗得一点不剩。
　　“娘，时间差不多了，您该出来主持出殡仪式了。”唐流依然不见母亲身影，便去了母亲房间门口敲了敲门，催了催，却还是不得回应。
　　“娘？”唐流推开门，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桌上摆着一张纸，还有几个银元宝。
　　“流儿，这一百两银子是娘背着你爹偷偷攒下的，你拿去找个新地方开始新生活吧。娘走了，勿念。”
　　呵。
　　终究这个家，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人。
　　本就该是这样的不是吗？母亲也曾对他说过她会为了自己留下来，她不忍心离开脑海中却充斥着自己被打的画面所以最终选择留下来。可是母亲啊，既然当初那艰难的时候您都可以为了我留下来，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开始幸福的生活，您为何就不能再为了我留下来呢？
　　为何还是要留我一个人？
　　唐流忍不住痛哭起来。这个家，终究还是散了。

　　“之后因为家父在外欠的债，我也一直被人追着，没钱还他们就对我拳脚相加。”唐流如此说着，很快平复下了自己的情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父亲在世或不在世，于我又有何不同？我一样要遭受这一切罢了。”
　　我很想安慰他，无奈我从小最不会的就是安慰人。最后一次尝试安慰人是抓了一只可爱的虫子想要去逗笑被小男孩欺负哭的小女孩，不想她看见那虫子却哭的越发厉害起来。
　　“不知唐公子是否还记得刚才在街上在下是如何替你解围的。”
　　“嗯…虽然那时我已没什么力气，我看清了是陆公子为我打跑了那些追债的人。”唐流还是有些木讷。
　　“既然如此，你就跟着我习武吧。”
　　“对啊，你为何之前不习武？这样就算不能让你父亲停止，也至少能防身啊。”陆衍的这番话倒是提醒了我点什么。
　　“几年前我也尝试过习武，但是最后都被父亲发现，每次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给吃不给喝，我就再也不敢习武了。”
　　“既然你父亲已经不在了，那你也不用怕会有人因为你习武而惩罚你了。从现在开始你就跟着我学习武功吧，做我的随从，也算是你报答我替你还的那五百万两银子了。”陆衍顿了顿，“五年，你便是自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