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师》阿里他

3、伊人可悔·贰

　　林姑娘很平静的说完了与她相公的故事，平静得好像这不是她的事一般，约莫泪已流干了罢。她看上去与我一般大，却已经历了如此深刻的感情，这真真不是一件普遍的事。不过，若这事发生在我的身上，就算倾尽所有，我想我也会和林姑娘一样选择复活他。毕竟一辈子的时间，要再找一个像他一样爱自己的人，确是比登天还难。
　　“我们可以帮助你复活你的相公。”一段时间的停顿显得我这句话有些突兀，却能被清清楚楚地听见。
　　“真的吗？！若你们能复活我的相公，小女子……小女子愿意做任何事情！”话音未落，林姑娘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林姑娘快快请起！”我一把掺起林姑娘，擦了擦脸上的冷汗。现在这年头真不好做人，一言不合就下跪，折煞我也！
　　“林姑娘，你不必对我们行此大礼，毕竟我们也不是白白帮你的。我们店的规矩，林姑娘是知道的吧？”那杀千刀的顾沉还在那儿抿茶？！怎么说呢，顾沉在我心里的形象就此高大了一点点。他连折寿都不怕，这点我还是很敬佩的。
　　“哦，我知道。每一个进店的客人都要支付一段记忆作为店主帮忙实现愿望的报酬，客人将会忘了一切支付的记忆。要哪段由店主选择……是这样的吧？”林姑娘坐下来，眼神懵懵却直勾勾盯着顾沉，“顾公子，我知道你一定能帮我复活我相公！你要什么记忆都可以，只要你能帮我复活相公！”
　　“既然这样，那这事儿就好办了。”顾沉哗的一下打开手中的折扇，翘起二郎腿，“我想要你和你的青梅竹马，已故张将军之子张祁的所有记忆。”
　　我闭上眼浅浅的探入了一下林姑娘的意识看了一下顾沉要的那段记忆，我惊了一下，因为他从来没有要过这么多的记忆。林姑娘和张祁的记忆持续了五年，可顾沉要的报酬一般都是至少一两个月，至多一两年的记忆。当时我感觉可能是因为林姑娘的愿望有违天命，实现起来比较困难所以才要了多一点的报酬，我便没怎么在意。直到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我才看清顾沉是一个怎样阴狠的人，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和张哥哥的记忆……我和他已经十年未见了，这记忆给你也可以，只是这些记忆对你而言有何用？”
　　“这你就别管了。林姑娘要是觉得没什么问题的话就签一下字吧。”顾沉从袖口里拿出了一份协议书，放在桌上，林姑娘面前。
　　“一，我____自愿被抽取_______记忆来交换我的_______愿望，店主无任何强迫性行为。二，被抽取的记忆将永远无法找回来，客人将无法反悔。三，抽取记忆的副作用有：忘记所有一切与被抽取的记忆有关的人事物，包括来到妄寻求帮助的事及内容，较低几率导致头痛头晕永久性沉睡。四，若想要治疗可能发生的永久性沉睡，需支付另一段记忆。……”
　　林姑娘读到这里沉默了。是啊，看到永久性沉睡谁会不怕呢？又来了，这种熟悉的感觉。可能是真的害怕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吧，每次客人读到这里我总有一种缄默，毫无生气的感觉。就好像身处一个无底洞，那个无底洞深到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还有那明知徒劳却依旧想逃出去的不安的脚步声。
　　“林姑娘请放心，这些副作用发生的概率都极低，在下从业以来发生不过三次。但是林姑娘还是不放心的话，也可以选择治疗。”顾沉又拿出了另一份协议书，“这份是关于治疗永久性沉睡的协议，林姑娘可以看一下。”
　　“不用了，若是真的发生了副作用，永久沉睡也比忘了他来得好。”林姑娘拿起笔填上了协议留的空，又压了一个拇指印，“这样就好了吧？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别急林姑娘，先让我们准备一下，两个时辰之后开始。你的相公会在你醒来之前在你最后一次见他的地方等你。”顾沉卷起协议书放在自己的袖子里，招招手让我过去，“江湳，你去准备一下。”
　　“好。”我点了头便走进里屋橱柜里开始一件一件拿出材料。
　　青梅竹马和最爱之人之间林姑娘选择了最爱之人，这看似是一个所有人都会这么做的普通决定。林姑娘虽然很快就下了决定，但我知道放弃回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却不知为何感到有些为她伤感，也为她的青梅竹马张祁伤感。也许是因为秋天本是一个伤感的季节，也许我是伤林姑娘以后见到张祁也不会再认识他。但想必这是林姑娘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我这个妄的小伙计，也只能希望她一切安好。
　　“林姑娘，我们准备开始了。”我把材料放在床旁的桌子上，坐下看着躺在床上的林姑娘，“林姑娘，要不要再想一想？”
　　“不用了，我已经想好了。相公他值得我这么做。”林姑娘笑笑看着我，伸出手来牵住我的手，“开始吧，江小姐。”
　　“好吧。”我用手在林姑娘脸上空晃过，她就进入了梦乡。意志薄弱的人总是容易被抽取记忆，却也容易发生副作用。
　　我闭上眼睛，开始探寻她与张祁的回忆。

　　那时正值一年槐序。
　　“叩—叩—叩—”爹娘都不在家，仆人也基本全被爹娘劝回家避暑，家中院子那么大，却静的出奇。熟睡中的林冉被三声悠悠的敲门声唤起，嘟囔着嘴揉了揉眼睛，穿上鞋子走到大门口。
　　“你是谁呀？”林冉只敢把门开出一条缝，探出头去看到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男孩。
　　“你好，我是今天新搬来的人，就住你家旁边，我叫张祁。”张祁把手中的篮子举高了一点，“这是我娘亲托我给你们家送来的，是莲子汤和杨梅酒。我娘亲说现在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了，想送你们一些好让你们喝来消消暑，还说要是觉得好喝的话明天还能给你们送些来。”
　　林冉这才敢把门开大点，双手接过篮子，糯糯地说了声谢谢。
　　“嗯，你收下就好，那我先回去啦，我们以后还会经常见面的！”张祁挥了挥手，笑着跑回家了。林冉也叹了一口气，关上了门。
　　“莲子汤和杨梅酒…爹爹和娘亲都不在家...”林冉刚半拎半拖地把和她一半大的篮子搬到冰窖中，爹娘便回来了。
　　“小冉，小冉？”林冉听到爹娘唤她，就快快跑了出去，“爹爹，娘亲！你们回来啦！”
　　“小冉啊，你怎么去冰窖了？”
　　“娘亲，我们府旁边新搬来了一家人家，刚才一个小哥哥送来了好多好多莲子汤和杨梅酒，我想把那些都放到冰窖中，这样爹爹和娘亲回来之后就可以马上喝到凉凉的汤酒了！”林冉高仰着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等待来自娘亲的夸奖。
　　“哦？新来的邻居？”林天背着手思考片刻，“我们一起去拜访一下他们，回个礼吧。”
　　“好啊好啊！”林冉兴奋的跳起来。
　　“既然相公这么说，那就去吧。”
　　“哦！原来是张将军！林某真是三生有幸！”林天大笑，微微俯身作揖。
　　“那有什么有幸不有幸的，你我同为一朝百姓，地位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张将军笑笑，赶忙扶起林天，“不知方才让犬子送去的莲子汤和杨梅酒是否合口味？”
　　“多谢张将军的礼。这是奴家自己做得绿豆糕，若将军不嫌弃的话便拿去罢。”林夫人上前送上绿豆糕，看见躲在张将军身后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的张祁，“这位可是令郎？”
　　张将军看了一眼躲在自己身后怯怯的张祁，笑着抚上他的小脑袋。
　　“犬子张祁，自小有些怕生，莫要怪罪。”
　　自此，两家关系逐渐变好，林冉和张祁也顺理成章的一直玩在一起。
　　可惜没人能知道未来的事会如何发展，林冉不知，张祁亦无法知。
　　那日林冉在睡梦中听见一阵吵闹，起来后出门发现大家都围绕在张府门口指指点点。她正纳闷是看见张将军套着木枷从府中走出，身后跟着一样套着木枷的张夫人。
　　“真没想到张将军是这样的人，竟会仗着自己权力大，组建自己的军队，谋权篡位。”
　　“是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路人的言语扎进了林冉的心。
　　怎么可能呢？！
　　张叔叔明明是一个亲切的人，他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张哥哥…张哥哥在哪里？！
　　“张哥哥！！张哥哥！！！张…”
　　她的嘴被林天捂住了，“冉儿，别喊了！张将军家因为谋权篡位的罪名整家都要被抄了！你不要给我掺和进去，给我回府！”林冉被林天连拖带拉的拽回林府，她不知道她的张哥哥在哪，看到的只有张府院子里躺着的家丁尸体。
　　林冉当即就晕了过去，醒过来之后因为刺激太大，忘记了张家被抄家的事。
　　她只知道爹娘告诉她皇上赐给了张将军一套更好的府邸，一家人搬去了别的地方，并没有告诉爹爹和娘亲。
　　林冉就这样安然无事的度过了十年。
　　那年除夕夜，林冉实觉在家无趣，便和小翠一起出街游玩，遇见了他。
　　“姑娘可是林天林府千金林冉？”
　　“正是小女子。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鄙人名为张……阑升，字渊佘。素问林家千金容貌尤佳，知识渊博且谈吐大方得体。今可一见，张某实乃三生有幸。”

　　我缓缓的睁开了眼，觉得有哪儿不对。
　　“张祁…张阑升…顾扒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顾沉玩味的看着我，挑了挑眉，摇着扇子开口说道：“江湳，你说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自己心爱之人竟是失联十年的青梅竹马哥哥。这真真是，造化弄人啊。”

　　“你…说什么？我刚才耳鸣了一下没听见。”我掏了掏耳朵凑近了一点。
　　“张阑升，”顾沉抿了一口茶，幽幽开口，“就是已故张将军之子，张祁。”
　　“顾沉，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元和六年，张将军因谋权篡位之罪被抄家，官吏前来抓人之时张夫人趁乱将张祁藏于张府书房密室之内，张祁就这么活了下来。张祁后被一家磨坊主人收养，从此更名张阑升，并终年埋头苦读书，期盼能中举当官，为父亲正名雪耻，于元和十五年除夕夜在街上与林冉重逢。”顾沉收起了扇子，悠悠走到我面前，“阿湳，你说，是不是真的很巧？”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张阑升就是张祁，却收取了林冉和张祁的记忆作为复活张阑升的报酬。顾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的脑子开始嗡嗡作响，深深吐出一口气，声音都在颤抖。
　　“林姑娘的愿望是让张阑升复活，并没有说要同时保留自己和张阑升的记忆，我完成了她的愿望，也收取了相同价值的报酬，我不觉得我做的有失道理。”
　　“顾沉，你不觉得你这样做有点过分吗？让她忘了张祁，也会让她忘了张阑升啊！更别说她为了复活张阑升到我们店里来的记忆啊！她什么都会忘记的！张阑升也会忘记她的！她…她…”
　　没有了记忆，这一切又有何意义呢？
　　“你别忘了，抽取记忆之前林姑娘是签过协议的，一切都是林姑娘自愿的。”顾沉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林姑娘再过一两个时辰便会醒来，这段时间里就麻烦阿湳好生照顾她了。”他走到床边，拿走了浮在半空中的林姑娘的记忆晶体，走进里屋。

　　记忆，和生命，究竟孰重孰轻？

　　林姑娘想要救活张阑升，代价却是和他的所有记忆。从此他俩互不相识。两个互相深爱的人本可以长相厮守，却因为各种原因要分别两次。别说是林姑娘和张阑升，在我们这些有血有泪的旁观者看来都是对他们的苛刻。
　　又何必要这样呢？既然始终无法在一起，既然一切努力到最后都是白费，那又何必…
　　“谁？！”我感受到店外的视线，转过身去便看见正门口有一青年男子的人影，面朝店内，向我微微作揖行礼。
　　店面一直有隐身罩护着，他该是看不见我们才对。
　　“嗯…”
　　“林姑娘你醒了？”我听见声音回过头去，看见林姑娘正皱着眉缓缓睁开眼。
　　“我在哪…？你怎会知我姓林？”
　　得，全忘光了。
　　“姑娘衣着如此，看起来也颇有大家闺秀之范，小女子便自作聪明，想着姑娘该是漓州首富林天之女。若不是，还请勿怪小女子眼拙。”编，我只能使劲编了。
　　“小女子确是林天之女…可我为何在此？”
　　“林姑娘倒在了我家店铺门口，掌柜的心生怜悯便将你接了进来让我好生照顾着，说等你醒来便送你回府。林姑娘现在可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倒是头还有点晕，不过不碍事，那就有劳…”
　　“小女子名唤江湳。”
　　“那就有劳江姑娘了。”

　　一路上林姑娘安安静静的，没怎么说话。下午的太阳还是有些烈，我被晒得心里烦躁，嘴里骂骂咧咧的一个劲用袖子擦着头上滴下来的汗，转过头去发现林姑娘脸上虽也是渗出了些许细密的汗丝却不显急躁，依旧安安静静地走着。

　　“不知道为什么，小女子的心里总是有一种感觉。”林姑娘突然这么和我说，我停下了擦汗的动作。
　　“怎么说？”
　　“我总觉得我是有什么原因才会倒在你们店门口的。而且我现在觉得，心里很开心，就好像有一件很好的事情发生了，但是我又觉得很难过，没来由的难过，心里一直堵堵的。”
　　真是，阿弥陀佛啊阿弥陀佛。
　　林姑娘说着脸上挂上了一丝苦笑，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林姑娘，是哪里不舒服吗？”我回过头去看着林姑娘，又顺着她的眼神看了过去，好死不死碰到的偏偏是张阑升。
　　“公，公子…”林姑娘明显有些惊讶，却流下了一行眼泪。。
　　“张某急着赶路便没注意到姑娘，若是有何处得罪还请勿怪。”
　　“张公子…抱歉，是小女子失态了。”林姑娘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珠，朝着张阑升微微屈身，“小女子不知为何，但是…”
　　“张公子能健康的生活，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