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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银杏下何来白剑(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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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说话,甚至没有用任何言语来为她的到来作出解释。
但我能察觉出,她的冰冷神色和挺直的脊梁来源于隐忍的愤怒。
她看似垂垂老矣,但压抑的愤怒又好似一支利箭。
那位母亲也察觉到这异常的气氛,她开向门口,表情吃惊且困惑:
“慧娘,你……”
年轻母亲站起身来。她站着的时候微微躬身,双手交叠腹前——兴许连自己都对这谦卑的姿态毫无意识。
温顺的传统女子。
我之前还曾对此感到一丝羡慕,但如今又为她感到可悲起来。
又看向门口——
那位老媪却笔直的站立着。乱发虽掩盖了她的部分面容,显出可笑和枯槁,但她的身姿却如此□□,宛如大义凛然。
老媪开口:
“贞娘。”
她又慢慢地环视了一圈屋子——我不确定她究竟是在审视,还是为迟钝做掩饰。
“我丢了耳坠。”
我第一次听她开口。与想象中相反,这位慧娘的嗓音并不粗老,反而仍残留着一点年轻的清脆。
“怎么回事?”贞娘好心,单纯地问。
“你拿了吗?”慧娘并不接话,相反,她冷静而残忍地怀疑,也终于抖出了前来的目的。
我很清楚地感觉得到,她丝毫不觉这样的直接有何不妥。有时无意识地伤害最令人难以忍受——你无法去责怪,因为对方甚至没有察觉于你而言这是一种伤害。
但当对方是贞娘时,另当别论。
“并未……”贞娘没生气,只是有点委屈。
“可近日只有你一人与我有过接触。前几日我还曾看见过它,好好地在那儿!”慧娘激动起来。
贞娘带点哭腔,单调重复地否认。
“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慧娘突然像支箭,直入而来。她神情激动,双眼放大,面目狰狞,枯白的发丝杂乱支在眼前,我仿佛看见一只恶鬼从冰雪里爬出。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贞娘软弱地哭着反驳。她撑着桌子,一步步后退。
一旁的小胖也被吓得嚎啕大哭,扑到贞娘怀里。
贞娘便抱着孩子,微弱地反抗起来。
我隐约觉得这慧娘精神不对,刚想上去阻止,便看见她一把抓住小胖的头发,用力想将他从贞娘怀里拽出。贞娘不撒手。俩人便拉扯起来。
“不是你就是他——!”慧娘嘶吼。
小胖痛得撕心裂肺地哭,脸都涨红起来。又短又小的胖手在空中无助地挥舞,仿佛想要抓住救命稻草。
我急道:
“大嫂,你快放手——”
贞娘便下意识放手。小胖哭着跌倒在慧娘怀里。
我同何来上前制止慧娘时,她正疯癫地摸索着小胖的全身,嘴里嚷着“在哪”。小胖被吓得疯狂尖叫,却不敢动一丝半毫。
一时间,屋里喧闹无比。
何来一把拽走慧娘,她毫无防备,硬生生后仰摔于地。
何来冷眼旁观。
我将小胖推到贞娘怀里,转过头看她——
她仍在那叫嚣:
“没有……没有……不见了……在哪儿……”
她又哭又笑,跌倒于地后,满身尘灰,狼狈不堪,老态毕现。
倏然,她一把抓住何来的腿,尖叫道:
“不在他那就在你那——你偷的,还给我!!!还给我!!!——”
她已全然疯狂,像个乞丐,一个逼问而非乞讨的乞丐。
我看得出,何来厌恶至极。
他双臂紧绷,将慧娘踢开,愤怒离场,似已不堪忍受这场荒唐的闹剧,这魔音满室一哭一笑的场景。
我犹豫了下,没有追他。
或许这时期的孩子,此时,比起长辈的安慰,更需要的是独处、冷静。
“究竟是什么耳坠?”看着蜷缩于地,一动不动的慧娘,我问。
她仍躺着,仿佛醉酒之人,缓慢地挪动。
等了很久,耳畔小胖的哭声都弱了许多,她仍未作答,而是慢慢地坐起身,站立,带着一背灰离去。
一瞬间,她好像又老了很多,了无生气,无动于衷。
莫名其妙。
我回过头看贞娘二人。她已抱着小胖坐在桌旁,自己颊边仍有泪珠,不时抽泣,却温柔地安慰起孩子来。
“大嫂,可还要紧?”
“还……好……”她人温柔,声音也小。此时带点抽泣,更是若有若无。
我陪她坐了一阵。
小胖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抽抽啼啼地睡了,眼睫毛还湿哒哒的。
她得空抬头看我,神色闪躲:
“那孩子呢?你不去劝劝他吗?”
我摇头:
“让他呆着吧,没关系。”
她又垂头沉默。
我斟酌半天,问:
“那耳坠对她很重要?”
贞娘闻言,纤眉微皱,带点忧郁。反应半天,点头:
“她……”
她语调拉长,是长谈前的征兆。我深感兴趣,静待不言。
“……她同我一样,本不是长合之人。我俩都是隔壁封县的。她是嫁来这里的。”
“你们之前认识?”
“不……我和她不一样。”她说话时,并未直视我的双眼,而是看着我身后的地下。此刻又将头埋低了些,“她是大家闺秀,从小家境殷实,饱读诗书,声名远扬,足不出户。在我还小的时候,她就已经长大了。我家里只是卖豆腐的,虽然同在一条街,但几乎没什么交集。我认得她,她不认得我……”
“那你为何这么帮她?”慧娘苍老狼狈、疯癫若狂的模样已深入我脑海,我实在无法将她口中才名显赫之人同其联想起来。
贞娘沉默,思索。良久,她固执摇头:
“你没见过她年轻时的模样。可我见过——”
她陷入回忆中,脸上竟有一丝笑意:
“那天,我出门倒水,看见她从门中走出。她的衣裳真好看,浅绿色,还绣着紫藤萝。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又厚又顺,像后山的瀑布。就像神仙。我现在还记得,永远也不忘不了,她高昂着头,那个男人在她面前臣服地跪下,她毫不犹豫地踩到他的背上……”
她也许在说马奴。
“你很羡慕她?”
她又沉默。她好像已习惯性沉默。她没有回答,但我知道这是默认。面对问题沉默,是由于缺乏回答的勇气。
“后来,她离开封县嫁到这里。很多年,我都没有关于她的消息,直到被少侠救来这里定居。”
我心里下意识一跳。
“我当初甚至没有认出她。如果不是这个地方,她的名字,旁人的闲谈,我根本联想不到她。”
“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是个骄傲清高的人,当初择婿一波三折,后来终于选定了自己愿意托付终身的人。可是,她对男女之情有着和世人不一样的解读……夫妻俩渐渐同床异梦。”
“什么样的解读?”我试着追问。
她却不愿再多说。
“那耳坠呢?”
“她夫君给她的。”
“她很爱他?”
“是……”
此时,小胖做噩梦哭着惊醒,谈话只好作罢。
天黑了,何来终于自己归来。
我坐在床上,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插着手,气质很酷。
“回来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可亲,以免刺激到这个青春期提前的小子。
“嗯。”
他走进来,蹲下看着我,两臂吊在身前,一副闲来无事的模样。
“你脾气怎么那么大。”我还是没忍住,说了他一句。
何来仍面无表情,似乎很不舒心。他若高兴,吊儿郎当,自然会与你胡诌。
“怎么了?”
何来搭着一张脸,站起来走了。
莫名其妙。
但我更惊讶的是自己居然没生他气。
隔一会儿,外面传来小胖惊天动地的哭声。
……
洗漱后,我面朝墙,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感觉外侧传来动静——
何来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躺在我身后。安静下来后,呼吸微不可闻。
我本来念着他年纪越来越大,不愿再和他做出共寝这样亲密的事,可贞娘家中没有多的床铺,只好作罢。
我又昏昏欲睡。恍惚间,听到身后他道:
“你不生气?”
生气?
我当然有点生气。但其实也没那么生气。
“怎么了?”我问他。
背后突然又了无声息。
困意驱使我饶恕、忽略一切。此刻我只想与周公赴会。
“我生气。”
许久,我仿佛在梦中听见这么一句话。
耳旁徐徐爬上一阵滚烫的气息,何来的声音近在咫尺:
“我生气。”
我突然惊醒,一下弹起来,迅速远离。仿佛做了一个噩梦,而源头是他。
何来还保持着耳语的姿势。他的表情满是诧异。
“怎么了?”他问。
“做了个噩梦。”我答。
我满脸通红,幸有夜色掩护。尽管我不愿承认,但却是事实——我的大惊小怪,来源于那一刹那对于男性气息的敏感。
现在,不仅是我的内心,就连我的身体都下意识开始将何来视作一个男性,而非孩子。
我对此感到羞耻、难堪。
特别是当我看到对面何来那双仍旧清澈、充满疑惑的双眼时,我的负罪感更甚。
尽管这一切的反应,都并非出自我的本意。但强烈的道德感使我内心备受谴责。
因为极度的羞愧,我用大声来掩盖心虚:
“你刚才说什么?”
“嘘——”他盘腿坐正,叫我小声,“我说我生气。”
“你生什么气?”我的情绪变得极端起来,莫名其妙地愤怒。
他看了我一阵,面无表情,没有说话——他好像最近特别喜欢通过这个方式来面对一切状况,不知从哪学来的。
隔了一阵,他道: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质疑、生硬的语调。
我万没想到他因此生气,刚才所有鼓起的乱七八糟的情绪瞬间撤销,无奈解释一通。
他听时,面容渐渐软化。
毫无疑问,一个刚硬、倔强、别扭的小少年在你面前逐渐柔软、妥协、顺服的画面是异常生动、深刻的。
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无论他变得多么成熟、沉默,他都还是那个与我相依为命的何来。我不用因此忐忑。
隔了一会儿,他躺在我身边。
“你睡远点。”我重复。
“为什么?”他挤过来。
“热。”我贴着墙,慢慢感受着凉意上涌,闭上眼道。
他妥协了。这个理由正当无比。但只有我才清楚究竟为何。
我恍然又要入睡,他的声音又响起——似曾相识的扰人清梦,我却再不敢忽视。
他说:
“我想跟你坦白一件事——”
他最近都不太爱称呼我,兴许又赖于青春期的提早降临。
我没回话,何来知道这是默认。
他继续开口:
“那只耳坠在我这……”终于听出一丝心虚。
我睁开眼,转过头——
“是你拿的?”
奇怪,我除了惊讶,竟不太生气。或许是因为我始终置身事外,把这一切都当成别人的故事。
“不是!你不相信我?”
他坚决否认,反过来质问我。环境的约束迫使他小心翼翼,连愤怒的语气都无法尽情释放出来,但他的肢体语言却令我窥到他的语言的真实性。
“相信。”有些无可奈何。
“是小胖给我的。我问了,他说是捡的。”
“他为什么给你?”
“他想和我玩,所以拿来讨好我。”
“你收下做什么,难道想自己戴上?”我觉得好笑。
“不是,我想送给你。”
他突然伸出手,里面放了一只耳坠,华美精致。
小少年的眼中满是期待夸奖的晶莹。但我不能。
“抽空把它还回去。”
我对何来道。这是个命令,而非陈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