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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银杏下何来白剑(2) ...

  •   我逃了出来。我曾下山查看情况,发现一切与入观前又有所不同。如今折磨这个人间的,除了人类自身,还有那一群不知名的怪物。

      它们凭空出现,不合常理。白天稀少,晚上群起作案。

      我没同师兄们离去。虽然时常徘徊躲避,但一直没离道观多远。那段时间,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也能在半天之内赶回。其实如今去哪儿已经差不多了,天下都一个样。

      我曾回去看过,但除了一片残骸,根本无法辨认。

      那日过后,我曾低迷了一段时间。我的体内还有善良的因子在作祟,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已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活着是一种状态,我没有情绪,习惯悲惨,从不悲天悯人。

      但好像自从遇见白剑后,我的情绪开始波动起来,一切又逐渐清晰。在此之前,我仿佛失去了感官和记忆,周围一切都很模糊,经历过便随风而逝。

      事实上,我的记忆一向特别差,离家不过几年,关于家乡、童年的记忆却开始恍惚。它们好像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固定的躯壳,我想起时,它还有轮廓,但我无法细索。

      但有些事,我又记得特别清楚。

      我又独自生活,只是愈发艰难起来。长期的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使我长得十分瘦弱。偶尔洗澡,我会摸到自己骨瘦嶙峋的身体,但平时我鲜少关注自身所有与外貌有关的一切的。

      可能是不在意,可能是逃避。但我最近开始关注起来。我用手指抚过自己的皮肤、身体各处时候,更像是一种探寻,一开始,我自己都会觉得有点神圣的意味,但当我真切地摸到自己突出的肋骨,感受到那层薄如干纸的皮肤的时候,我又忽然慌乱地匆匆结束。

      苍天,我已十六岁,一个女子应当丰腴有致的年龄,可我却还是一副干瘪的模样,甚至可怜与病态。

      我的躯体甚至长时间布满污垢。流离使我失去享乐的条件,所有的欲求都下降到温饱层次。

      蓬头垢面。

      感受自己的外在使我觉得恐惧,因此我又假装毫不在意起来。若非必要,我甚至不愿触碰自己。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拒绝谈论病情一样。

      我一直十分自卑,但如今我变得更加自卑起来。

      可我不愿一直为此而郁郁寡欢,因此我强迫自己思考生存方面的问题。我目睹过观中师兄为抵抗它们而死去,他们是身强体壮的男人,而我只是一个瘦弱的女人。

      因此一开始我只能躲避。我有许多安身之地,道观就是一处,我暗中观察怪物们觅食的规律,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们的足迹,继续苟延残喘着。

      但其实也还是有意义的,我又得以继续苟延残喘了。

      我开始为了生存而有意起来。我曾说过,之前活着是行尸走肉:缓慢地走,东西不多不少,够吃就行,有时吃饱了,躺那一动不动,毫无乐趣,静待衰老。

      但那之后我又变了:充分利用周围一切,努力上蹿下跳,努力吃下更多东西,荤素不忌,生熟不顾,我本来就不是个挑食的人,如今这一优点倒是发挥了作用。

      我明显地感受到,于我而言世界越发清晰。正如我能感受苍老。我很喜欢这种感觉,也意识到自己之前是多么的虚弱乏味,缺少生机。

      这样持续了很久。直到有天在危机之下,我杀死了第一头怪物。

      那手中之剑插入还在呼吸的血肉,腥臭血液顺着流入我的脖颈,丑陋的面庞近在眼前的感觉,至今仍难以忘怀。

      我逐渐兴奋起来,像酝酿已久似的,血液渐渐沸腾,直冲头顶,全身发热。仿佛报仇雪恨。

      之后洗澡。时隔许久,我又一次仔细抚摸自己,而非匆匆作罢。我的身体不再羸弱,相反,它积蓄了力量,矫健丰盈。

      那天,我开始回想自己在这究竟呆了多久。

      三个春夏秋冬的轮回。

      可我还是没能等来白剑。也许那日观主口头之言只是为了让我逃跑的谎言。我隐隐有所预感,他可能不会再来了。但我毫无怪他的立场。

      我还记得他的身姿。过了三年,他如今何样?也许外表已舍去隐约的少年稚气,彻底成为了一名男子。更高,更壮,更坚硬。但他迈出地每一步还是那样有力、沉稳,他仍会用冷静珍惜的眼神注视那把剑,缓缓、坚定地抚过每一寸。与此同时,身体端正,发髻整齐,面庞洁净,克己有序。

      偶尔我会为自己对他的思念与瞎想感到羞耻,但无法克制。

      在坐了很久之后,我决定下山。

      我在世间漂泊,为了生存,同时也偶尔询问白剑的下落。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我堕入了无止尽的杀戮中,这不再是个只靠逃避就能独自存活的时代。我时而感到疲惫、迷茫,恍惚间觉得与过往并无不同。但每次救人后,听到他们诚挚的感谢,又会感到生命的意义,感觉离白剑又近了一些。

      还有这么多人珍视生命,感谢生命。

      我仍只是个稍微强一点的弱者。每次战斗并不轻松,甚至时常会有生命危险。但又会偶尔因此觉得刺激。

      生活一直频繁地重复,危险,逃脱,救赎,疲惫,刺激,孤独……直到有一天。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正处于由一个村镇赶往另一个村镇途中的山岭。雨是突然而至的,由于太大,雨珠几乎连成一串串。

      泥土被砸松,变得泥泞,粘稠柔软。我穿着破烂的草鞋,一深一浅地前行。我一直在寻找避身之所,所以当我看见那个山洞的时候,二话不说地冲了进去。

      山洞里也是湿润的,但与外界的湿润不同。外界的湿润带着青草泥土的味道,以及雨水的暴肆,山洞的湿润则是水珠浸润山壁的细腻和清凉。

      我靠着山壁而坐,感受湿润的冰凉透过衣裳进入身体。我还看着山洞外的倾盆大雨,思考何时才停。

      后来我睡着了。

      在陌生的地方独自入睡其实是一件异常危险的举动。但那种透骨的凉爽实在令我觉得舒服。我不自觉地睡着,还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

      我梦见一个小孩走进山洞。

      我看不见他的长相、衣着,可下意识就知道他是个小孩。他一直往深处走去。

      梦醒后,雨还没停,可见我入睡的时间很短。我坐在原地,不知为何,脑中一直反复着这个梦。

      它好像一个启示。而我梦到了它,这令我觉得有种神奇的意味。但这种指示意味的梦又令我觉得有点可怕,特别是在这种人烟稀少的地方。

      我暂时没去想它,而是坐在那里,甚至在脑中开始幻想之后要做的事。但雨一直没停,时间太长,我又忍不住去想刚刚那个梦。

      不知为何,我没将这个梦视为荒诞古怪的存在,而是更倾向于思考是否要去探究。

      后来我还是去了。我一直往深处走,也许是洞里的冷气麻痹了我的神经,我没有太多对未知的惧怕,只是觉得有些无法抑制地轻微颤抖,不知是冷,还是紧张。

      后来的事其实顺理成章。我找到了一颗蛋,一颗黑色的蛋。

      这个结果其实是特别富有荒诞性的。我开始想,也许之前所以为的启示都是我自己强加给那个梦的,而这个蛋也不过是颗普通的动物蛋,不小心被遗失。

      而关于黑色这个颜色,也许并无什么意味深长的含义,只是随机安排。

      在这荒诞之下,我一瞬觉得有趣,一瞬又觉得乏味。但我最终还是将它带在了身旁,也许好奇其中是何生物,也许想挨饿时聊以充饥。

      我将它装在怀里,这令我觉得刺激——这个未知生物兴许下一刻就会破壳而出,做出不知是敌是友的举动。

      生活并没什么不同,除了怀中多了个蛋。

      我对那个梦境的期待与相信已降到最低,但我仍将它揣在怀里,除了洗澡鲜少放下。这样好像可以缓解孤独似的。有时连我自己都会为此觉得荒唐。

      真正的不同是在那个下午,我正因之前长时间的奔波而昏昏欲睡。也忘了那天做没做梦。睡梦中,胸前一阵瘙痒,仿佛有人在不断的攀爬、蠕动。

      下意识地挠痒,却听到一阵惊呼。

      我醒了过来,坐起身。

      胸前便咕噜噜地滚下一团东西,一直落到我的腹部,被衣服兜住。它还在不断的动,我能够感受到它有四肢和光洁的皮肤。

      最脆弱温暖的地方放着个未知名的东西,饶是我再胆大,也不免脊背发毛。

      但我现在看不见它,因为它落在衣服里,而我的衣服领口很紧。

      小心翼翼地拉开衣领,却看见一个光裸的婴儿正横躺在我的腹前。他全身那样的柔软,以致躺下也呈现出柔软的弧度,与布料紧密贴合,好像长着鸟儿的骨骼,藕的胳膊。

      他正往上伸手,眼睛看好像看见了我。他的双腿在淘气地踹着,偶尔踹到我的肚子,偶尔踹到我的衣服,鼓起一个小包。

      那一瞬间,我惊讶于这个事实,甚至连发梢都僵硬起来。但在十几秒后,我还是解开衣服将他掏了出来,捧在手里。

      他是“他”,一个小男孩。

      真小,摊开身子,连我的一只手掌都占不满,却试图翘脚翻身。

      看见那双黑亮的眼珠,我的心逐渐柔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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