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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四章 乌鸦恋爱记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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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究竟是什么?
到哪种地步才是正常的?
常理,道德,因果,都无法将其解释清楚。
现在简乐和白慕景站在透亮如镜的大殿中,头顶是水幕造成的穹顶,群鱼穿梭游泳;脚底则是金黄与湛蓝交织的天空,云彩缓缓浮动其间。
幻象?还是现实?
简乐无从辨别。
遥遥正对着他们的前方,摆放着树木藤蔓自然弯曲而成的长榻,落地处绽满白花。那位传说中的仙人,此刻斜卧榻间,纤长手臂支撑侧脸,如瀑黑发流泻而下,一直落到地面。
她很年轻,最起码从形貌体态来看,仅仅桃李华年。未着脂粉,不梳发髻,身穿一袭白衣。
简乐在人间走了一遭,从未见到这般放肆的装扮。
她看人的眼神含着盈盈笑意,又懒散得几近轻蔑。
“小蛇,你威胁我。”
她开口,嗓音温温软软的,全然没有之前可怕的魄力。“你明知我不忍无辜之人枉死。”
恢复原貌的白慕景微微颔首,不躲不避:“我知道。”
东天度厄夫人站起身来,足尖一点,转眼间落到简乐面前。四目对视,她蓦然皱眉,眼中闪过疑惑之色。
简乐呈上手中雀鸟,转移了她的兴趣。
“哎呀,小家伙伤得真重。”她伸出指尖,轻轻拨弄寒星敞露的内脏。话语似是怜悯,下一刻却又欢快至极。“这鸟儿平生未作恶,身上还有些许功德。我可以救,不过要拿东西来换它的命。”
“什么东西?”
简乐和白慕景同时发问。
东天度厄夫人抬眸看向白慕景,纤纤玉指捂着嘴唇笑了起来。
“你我千年未见,今日会面,我总算想起当初心里尚有一念。”
她踩着轻快的步伐,回到花朵簇拥的长榻,随手摘取一截藤蔓投掷到白慕景脚下。再看时,那藤蔓已经化作手臂粗长的刀刃,尖端带钩。
东天度厄夫人的话音温柔至极:“小蛇通体银白,鳞片华美夺目,最适宜剥下皮来做件漂亮衣裳。”
简乐脑袋嗡的一声,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皮肤。
“如今你来了,若是真想换小鸟儿的命,就剥了自己的皮,给我做件仙衣罢。”
不不不,不行。
简乐上前一步,张嘴要说话,白慕景抢先唤了他的名字。
他扭头,看到白慕景神色安静,对自己摇了摇头。
“没事的,乐乐。剥皮而已,死不了。”
“不是死不死的问题吧!”
简乐不受控制地吼叫出声,惊得穹顶鱼儿四散溃逃。
仙人的要求明显是故意折磨。是对他们强行入岛的报复,对妖物损害心情的不满。
不用想象,都能知道这将给白慕景带来地狱般的痛苦。
可是白慕景笑了,唇角微弯,冰凉的金眸写满了柔软的情愫。他望着简乐,如同望着整个世间。
“我说过,会竭尽全力救寒星。”
因为这是你的愿望。
白慕景闭眼,瞬间恢复巨蟒原形,银白躯体蜿蜒盘旋在透明地面。天空的光线在他身上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华彩,整幅画面美得令人屏息。
卧在长榻间的仙人动动手指,地上的刀刃便浮空而起,刺穿了巨蟒的背部鳞片。
殷红血液流淌出来,顺着鳞片纹路丝丝缕缕落到地上。很快,地面汇集了一小滩血。
剥皮的工作很细致,细致到能让简乐发疯的地步。他近在咫尺,手脚动弹不得,只能睁着眼睛看整个过程。眼球干涩而发痛,眼眶几近破裂。
他并不想流泪。在这个时候,充斥在身体里的只有疯狂的寒冷和愤怒。
他愤怒白慕景的牺牲。
愤怒白慕景的云淡风轻。
愤怒白慕景对自己的感情。
刀刃划开了更多的皮肤,露出里面粉红色的软肉。青紫色的筋脉簌簌跳动着,因突然而至的寒冷而颤抖。
白慕景始终没有挣扎,金黄瞳孔尖细而漠然,仿佛痛楚并非出于自身。
蛇颈,蛇腹,蛇尾。
刀尖勾过坚韧表皮,发出闷重的咔嗒咔嗒声。
这声音爬过简乐的脊背,从头顶钻进耳朵。咔嗒咔嗒,有什么割裂了自己的外壳。咔嗒,咔嗒,骨头和内脏被撕烂了。
残存的大脑在愤怒中嘲笑,怒吼,神经质地自言自语。
异常。
异常异常异常。
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不能理解。
“我们共处仅十年。”
简乐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抠挖出来的。
“就算是‘喜欢’,哪可能让你做到这种地步?喂,白慕景,这算什么?”
蟒蛇看着他。
蟒蛇说不了话。
一张接近完整的蛇皮被剥了下来,掉在巨大的血池中。榻上的仙人观赏完过程,打了个困倦的呵欠,虚空中勾画几笔。简乐手中的雀鸟登时燃起了冰凉火焰,这火焰径自飞起,在空中打着旋儿。
她拔掉鬓边一根青丝,与火焰交融。片刻,火焰散落成碎屑光点,聚拢于地,显现出寒星的人形。
“这鸟儿原身受损过重,我捏了个新的身子。从今往后,便能以人类之躯,度过一世。”
话音落下,寒星睁开了眼睛。他的瞳孔不复鲜红,变成了与发色相同的栗色。
“咦……怎么……”
寒星面带疑惑坐起身来,看看右边的白衣女子,又看看简乐。然后他注意到了触目惊心的血池,还有血池中一动不动的蟒蛇。
“白慕景!”
寒星一跃而起,跑到血池边上,却不敢踩踏一步。他张着手臂,想要碰一碰白慕景,可是无从下手。记忆的断层让眼前的场景变得宛如噩梦,而旁边的简乐脸色木然,眼球直愣愣地盯着蟒蛇的躯体。
“乌鸦,到底怎么回事?那个女人是谁,白慕景又为何受伤?”
寒星紧抓着简乐的肩膀,手指陷进皮肉之中。
简乐不带感情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好,你回来了。”
“不是这个!你快告诉我怎么了……”
简乐重复了几句好,目光又回转到白慕景身上。寒星这才意识到,简乐脸色很白,白得毫无血色。仿佛经历一场大病,丢失了半边魂魄。
而另一半魂魄,留在了白慕景身体里。
“寒星活了,慕景。”简乐说,“你做到了,你赢了。起来吧,跟我说说话。”
蟒蛇应声而动,幻化成人形,依旧银发白衫。只是这银发灰败干枯,衣衫渗满血液。他躺在血池里,眼角略微扬起,算是不成形的笑意。
简乐踩着血水走进来,跪坐在旁,将他的头颅扶在腿上。用手心,用衣袖,反复擦拭他脸上沾染的猩红。
“……乐乐,别生气。”
白慕景说话,声音不复清冽,倒像是枯死的朽木撕拉着枝干。
“你看,没事的。缓一缓我们就回去。”
“为什么?”简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冷声发问。“这算什么?做这些所谓的牺牲,算什么?”
“你不是说了吗?”白慕景意指刚才简乐的质问。“因为‘喜欢’。”
“我喜欢你,乐乐。”
这是白慕景真正把藏匿已久的心思说出口。
他原本计划挑选一个春和日丽的时间,在懒洋洋的阳光里和简乐剖白心意。现在却搞得如此狼狈。
简乐深深低下头去,额头贴着白慕景的额头。他没有哭,只是气息在颤抖。
“很异常啊,你的喜欢。”
很异常啊——身体里无数个自己在说。
他的精神在无边际的雪原里走了太久,没有方向没有目的。白慕景伸出了手,可是他不知道该不该接住。
他是只有十年记忆的乌鸦。尚未体验爱恋滋味的乌鸦。
白慕景抬起手,抚摸简乐的脑袋,似是要抚去所有迷惘和无措。
“……很正常啊。你以后就知道。”
“喜欢”的含义,白慕景会花很多时间教给简乐。
比如鸟雀叫响黎明,睁眼便可看到简乐沉睡的模样。
比如雪覆森林,明知他是冷血动物,简乐还要捧着他的双手呵气。
比如简乐初次化形,在他手边落下黑子,得意而欢喜地说,这算你我的缘分,对吗?
“这是你我的缘分,乐乐。”
白慕景说完,又阖上了疲倦的眼皮。
他太累了。不光是因为剥皮,还有仙人附着在刀刃上的法力。作为以人命威胁东天度厄夫人的代价,这点儿惩罚不算过分。
寒星僵硬地站立在旁侧,眼前的场景不容得他靠近,也不容得他发声。
他听着简乐和白慕景的对话,脑海中回想残存的记忆,总算将事情连了个七七八八。
由于阻止简乐化魔,自己差点死亡,而白慕景使用了某种代价,换回了自己的命。
那个女人又是谁?
寒星悚然回头,正瞧见对方拨弄花朵。他无法判断那人的身份,不,他甚至无法判断白慕景和简乐。
妖的力量……荡然无存。
心脏在胸膛里跳动,咚咚,咚咚,不似往常的声音。
此时此刻,寒星终于察觉到自己成为了人类。
“好啦,我倦了。”
白衣女子摆摆手,神情很是无趣。“请回罢,今后不必找我。”
说完,大殿竟然开始扭曲,如镜花水月,转瞬即逝。黑发白衣的女子,藤蔓弯曲的长榻,游鱼穹顶等物都消失不见,重新展现在眼前的,是树木葱茏的岛屿。海浪冲刷过来,发出单调平静的响声。
仙人的话语回荡在白慕景神识中。
——你偏执孤妄,眼里只有想见之物,如若不改,极易招致杀孽。
假使这杀孽是为了保护珍重之人,我必不悔。
——无知无情的蛇妖啊……虽离仙道最近,也最遥远。
——罢了,既是我种下的根,便看到最后罢。
白慕景脑海内一片平静,只能听见简乐极近的呼吸声。
他想再休息一会儿。在日光下,在海水包围的岛屿上,在简乐的怀中。
等力气够了,他们再回到岸边,处理接下来的事情,迎接到来的一天。
而这一天,对于蟒蛇、乌鸦和雀莺来说,都是崭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