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壳中的人[快穿]》苍耳常思

45、第四十三章 乌鸦恋爱记事

　　爱恋这种东西，于简乐而言相当陌生。

　　在简乐作为乌鸦妖生活的十年间，他未曾尝到爱恋的滋味；那些遥远未知的记忆里，想必也搜寻不出什么深刻的体验。

　　所以，他很难用一种成熟的方式对待白慕景。在表露心意的白慕景面前，他变得固执尖锐，试图通过刺伤对方来将一切回归原样。

　　然而他们的世界早就回不去了。

　　简乐不愿细想。他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堵塞了耳朵，不听不看，不承认如今的白慕景。就好像这么做，就能继续维持兄友弟恭的平和假象。

　　但大脑有自己的想法。

　　他走得愈远，关于白慕景的事情便想得愈多。当他乘坐马车路过一座座茅屋，想的是森林里共同度过的三千多个日夜。当他走在阴冷潮湿的沼泽地里，想的是白慕景把手炉塞到自己怀中。为了不让白慕景过早成仙，他频繁地干扰捣乱，对方却从未生气，目光永远平静包容。

　　寒星曾嫉妒白慕景对简乐的好。现在他终于知道，这种“好”，藏着更隐秘的情愫。

　　“其实仔细想来，他原本就这样。”

　　简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乌桕林中，和寒星说话。寒冬将光秃秃的枝条冻得晶莹坚硬，打在身上又凉又痛。

　　“喜欢茶，就不远万里长途跋涉去搜寻中意的茶叶。对花卉有兴趣，就年复一年侍弄，枝枝叶叶都得修剪仔细。”

　　对于热衷的事物，白慕景总能展现出非同寻常的执着。而那些入不了眼的，毫无价值，随手可抛。

　　说是有情，最为无情。

　　说是无情，用情至深。

　　“森林里的鸟啊狐狸啊，害怕的就是这个吧。说来好笑，连笨得要死的麻雀都知道蟒蛇本性，我竟然不愿意承认……寒星你是不是在笑我？”

　　他当然听不到回应。

　　自从寒星昏迷以来，往日聒噪的吵闹变成了独角戏。

　　简乐避开横在面前的树干，继续向前走。天空泛起了淡淡的青白，一两颗稀疏的星星吊在头顶，即将被新的晨曦吞噬。

　　这是他走过的无数个夜晚之一。

　　落虹岛并不难找。或者说，虽然很难找，但在某种外力作用下，变得容易了许多。

　　包裹里有银两，有通行符。好走的路段，可以乘坐马车；难行的道路，也花费不了太大功夫。他很快学会了用钱财打点人类，问询消息解决麻烦都很方便。

　　更重要的是，去落虹岛的，不止他自己。

　　不知从哪天开始，他的身后遥遥跟了一队人马。有骑兵，有车辇，装备森严，气势逼人。有时他们在简乐后方，有时则跑到了前头扎营。车辇中的人从未露面，简乐也便懒得揭穿。

　　白慕景要跟着，就由他去罢。

　　于是这支沉默的队伍，始终跟随着简乐。

　　在孤独而又枯燥的旅途中，简乐一直在想心事。乌鸦的十年记忆被筛选出来，一遍遍过滤辨认。最初在皇宫里的憋闷情绪早已散去，当他的神思逐渐冷静下来，曾经琐碎的日常便浮现了最真实的模样。

　　现在他接受了这个“真实”。

　　就像白慕景说的，乐乐，我从未变过，本性如此。

　　“我知道的，已经知道了。”简乐眨巴眨巴眼睛，试图抖落睫毛上结的冰霜。在寒冷寂静的空气中，他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声音。“我自己也只想利用司番，又怎能拿司番的死批判他冷血呢？你们老说人妖殊途，或许因为我是妖，又或许因为我也残忍……”

　　不管怎么说，他从白慕景的身边逃走了。

　　“我只是……在一连串的变化中感到无所适从罢了。”

　　他逃了。

　　但蟒蛇不会放走心爱的猎物。

　　现在也如影随形。

　　“真想快点回去啊。回到森林里，和以前一样，你，我，还有慕景……”

　　简乐喃喃说着，走出了乌桕林。

　　“看，寒星，我们到了。”

　　乌桕林外，一眼望去皆是滩涂。潮水缓缓冲上沙地，然后退回海的怀抱。天地间仅一线分隔，耀眼夺目的日光爬上海面，宛如融化成汁液的黄金，一点点浸染了天空和海洋。

　　在那光晕之中，隐隐显露出一座孤岛，如同一片灰黑而不起眼的影子。

　　落虹岛。

　　简乐几乎不用辨别，便确认了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他脱下外衫，撕出一块布来，将寒星轻置于上，小心翼翼地打了个结。确保不压迫到伤口，又能稳妥地包住雀鸟的身体。

　　“对不住了，你忍耐一下。”

　　简乐化为乌鸦，叼起布结，扑扇着翅膀飞向落虹岛。

　　这是唯一的渡海方法。凡人的船只到不了此处，简乐必须凭借飞行能力过去。虽说这么叼着，对寒星的伤势不太好，但目前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飞得很快。乌鸦的身体变成了弓箭，直直冲向天际。然而没多久，他就被一股无形的巨力迎面拍击，差点儿震碎了五脏六腑。

　　简乐坠入海中，羽毛断折，骨头开裂。他连忙幻化人形，不顾身上还在淌血，扑腾着托住寒星，往岸边划去。由于寒冷，他不受控制地发抖，小腿痉挛，牙齿咯吱咯吱响。

　　“没事吧？寒星，寒星？”

　　他努力分辨雀莺的气息，得到确定的答案后才舒了口气。痛楚和愤怒接踵而至，逼迫着他扭头向光辉灿烂的落虹岛嘶喊。

　　“闻说东天度厄夫人慈悲心肠，普济苍生，为何阻拦我救人？”

　　他的喊声在空旷的海面不断回响，最后变成层层叠叠的笑声。

　　笑声熄了，另一个清晰温婉的声音直接在脑内响起。

　　“区区小妖，怎能算人？”

　　她说话的音调称得上柔和，却蕴含着可怕而巨大的力量，简直要炸裂脑浆，毁灭魂魄。

　　简乐奋力将寒星送上岸，跪在沙子里喘息了一会儿。

　　“所以说，仙人果然在落虹岛。”他含混不清地说着，从嘴里吐出腥咸的海水。“寒星有救，这是好事。”

　　……好个屁啊。

　　所谓的仙人拒绝了他的请求，言辞中毫不掩饰对妖物露骨的鄙弃。

　　简乐不甘心，朝向落虹岛直直跪着，再次高声喊道。

　　“请夫人救治这只雀莺！”

　　天地间只有海水哗啦啦的响声。

　　“请夫人垂怜！我愿付任何代价！”

　　他接连弯下腰去，额头砸进冰冷湿润的沙地里。

　　“请夫人救他……”

　　方才的话音似乎成了幻觉，无人再回应他的祈求。

　　简乐沉默片刻，突然起身，咬牙冲向海中。未及化形，身体已被横里伸出的臂膀拦住。

　　白慕景死死钳住了他的肩膀，默不作声地抬手擦掉了他额头的泥沙，将湿淋淋的散乱发丝梳理到耳后。

　　简乐慢慢卸掉了身体的力气，挪动着同样潮湿的暗蓝眼眸，看向伪装了皮相的白慕景。

　　他不知道白慕景什么时候来的。在乌桕林里走路时，那支队伍还未出现。

　　“冷静了？”

　　白慕景问。

　　简乐抿着嘴唇不说话。

　　“消气了？”

　　白慕景又问。

　　简乐睫毛颤动，很快垂下了眼睛。他知道白慕景指的是皇宫里的事。

　　见此反应，白慕景轻声叹息，掩去眼底落寞神色。

　　“强闯行不通的。你先照顾寒星，我有我的办法。”

　　这时候闹别扭毫无意义。简乐点点头，退到旁边仔细托起寒星。他浑身均已湿透，化魔的后遗症在仙人的地界失去了效用。伤口倒是全部痊愈，恢复速度之快令人瞠目。

　　妖物遭受普通伤害都有自愈能力，但没谁能恢复得如此迅速。大概这是乌鸦的唯一优点。

　　他看着白慕景向前迈进两步，海水濡湿衣裾。金红色的日光沐浴了全身，照耀得白慕景仿若谪仙。

　　乌桕林脚步声动，很快涌出三十余人，皆着甲胄，卸下兵器整整齐齐跪了一片。

　　简乐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贴身保护帝王的侍卫。他们只听从夏如明派遣，一旦主人有所闪失，便以命偿还。

　　月前，白慕景杀死夏如明，赶来的侍卫们只看到了奇形怪状的尸体。白慕景饶了他们的性命，后来又以朝谒仙人之名，委任他们护送自己前往此处。

　　常明国惧妖厌妖，同时大力迎奉神仙。皇帝要亲自朝圣仙人，合情合理。国师虽未亲至，亦有书笺法器送来，支持此次出行，其他人自然不敢有异议。

　　即便这仙人之名甚少听闻。

　　即便出行前，帝王凌虐般杀死了轻薄故友之人，现在又和故友同时站在此处，那个“故友”容貌昳丽手里却捧着只蔫吧的鸟，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谁也不敢问，谁也不敢想。

　　这些年帝王做过的古怪事太多了，搜山，抓蛇，爱慕妖怪又亲手诛杀。得亏是民间不知道帝王的癖好，人心尚算稳定。

　　此事按下不表。

　　白慕景阖上眼皮，向日出处俯首行礼。

　　细细的笑声从耳朵里生了出来。仙人叹息着，在白慕景的神识中说话。

　　“你倒傲慢，当日一面，如今已过千年，还是同样不知礼数。”

　　白慕景也没出声，仅用神识念道：“承蒙夫人惦念。”

　　“毕竟当初被你这踩尾巴的小蛇咬了一口，不记也难。”

　　仙人口中的小蛇，当时已经算是庞然大物。她闲游山野，兴起时飞纵林间，不意踩痛了休憩的巨蟒。白慕景起而攻之，虽很快被制服，但也碾痛了仙人的脚背。

　　这是相识的起源。

　　“我想你早该位列仙班，如今一见，却落到这般田地！心怀戾气，纠缠情欲……”

　　她的声音越来越慢，显然是有了厌烦的心思。

　　白慕景立即说道：“我来请求夫人救一条性命。”

　　“那花彩雀莺？”

　　她说完，便冷哼一声，不再答言。

　　东天度厄夫人怜悯世人，唯独不愿将怜悯赐予妖魔。

　　白慕景神色不变，继续说话：“我身后有侍卫三十一人。为救雀莺，我愿携三十一人渡海，如若不成，尸体填海。”

　　他说得到，也做得到。

　　侍卫们听不到白慕景和仙人的对话。在长久的沉默中，他们的性命被悬在了死亡的刀口上。

　　“痴儿啊……痴儿……执迷不悟……”

　　她长叹一声，顷刻间浪潮涌动，日光大盛。无法直视的光芒消逝后，滩涂已经失去了白慕景和简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