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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一章 乌鸦恋爱记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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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发生在半个月前的事情。
白慕景杀死夏如明之后,因为无法立即返回森林,为了确认简乐和寒星的安全,他驱使雨燕和苍鹰回去查看情况。然而森林已被完全烧毁,动物死伤殆尽,唯一打听到的消息,就是简乐和寒星已经离开。
据说寒星受了伤,简乐带着他走了。具体受的什么伤,动物们也说不清楚。
毕竟都是些没有灵根的禽兽,不能指望它们表述得够详细。
白慕景想亲自去寻简乐和寒星,但他现在变得很不自由。“蛇妖袭帝”事件发生后,整个皇宫的人都很紧张,时时刻刻盯着他的举动,生怕再有个闪失。要是那个会使缩地术的国师在身边,倒也可以利用下,可惜国师使完法术便元气大伤,缠绵病榻无法起身了。
当然,若白慕景要走,没人能拦得住。但他既然决定了要隐瞒真相,就必须继续扮演夏如明的角色。
这么麻烦的后果,是白慕景未曾考虑过的。他从不关心无谓的人和事,此次能顾及大局伪装身份,已经颇为难得。如果不是有简乐和寒星,恐怕天下早已大乱。
不能随意出宫,白慕景便秘密传诏,命令各地官兵搜寻与简乐寒星特征吻合之人。他没有仔细说明缘由,但各个郡县早已习惯夏如明找这找那的琐碎命令,接到诏令就开始搜查。
半个月后,在距离皇宫三百余里的某座城镇,巡查的士兵找到了简乐。
此时,一个浑身散发着酒气的邋遢男人正在巷子里对简乐上下其手。
不消片刻,士兵们将司番五花大绑,又恭恭敬敬半强制性地请简乐登上一辆马车。这车厢由铜铁铸成,简乐钻进去后,厢门就锁死了。他瞪着车厢里狭窄的排风口,听见外面传来司番情真意切的喊叫声。
“官爷误会!我和他是朋友!朋友!”
“去哪儿?我得跟着他,他不能没有我!”
……说啥浑话呢这疯子。
简乐估量了下排风口的宽窄度。如果化作乌鸦,他勉强可以钻出去,但没有办法带上寒星。
正思量着,有人叩击车厢门,低声说话了。
“公子,这道士是您的友人吗?”
“……是。”
简乐揣度情势,迟疑着应了一声。外头的人道声失礼,便没了后话。没一会儿,厢门再次打开,捆成粽子的司番被扔了进来。同一瞬间,简乐迅速向外冲去,脚没落地,面前已是刀枪搭成的墙壁。
“请公子好生坐着,我们要赶路去皇城。”说话的人沉着脸,态度还算客气。看穿戴,他大概是这些兵的带头首领。“不必害怕,您是主人的贵客,我等必将竭尽全力将您送至主人面前。”
简乐摇头:“我不认识你的主人。”
“请公子好生坐着。”
“我有我自己的急事,让开。”
简乐往前一步,眼前的刀枪忽地翻转,雪亮的光晃进眼底。他下意识后仰身子,避开锋芒,不料旁边有人一推,身体立刻倒回车厢。只听砰地一声,门再次锁了个严严实实。
征铎响动,马车疾驰。
简乐护着手里的寒星,一时间心思烦乱,又没有喊叫的力气。趴在车里的司番奋力翻滚着,调整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然后用沉痛的语调陈述道:“我想他们忘了给我松绑。”
事实上,接下来的两日,士兵们也没给司番松绑。
司番在车里蜷缩着,一脸生无可恋。长时间的颠簸让他骨头散架,唯独脑袋还算清晰。第二天夜里,他突然坐起身来,和简乐说话。
“小兄弟,你听说过假孕吗?”
车厢里光线黯淡,司番的眼睛却亮得诡异。他看着简乐,幽幽开口道。
“有些女子渴望怀子,时间久了,就会真正显现出怀胎症状。猫儿狗儿,猴子野兔……它们错以为自己怀孕后,也会产生孕期反应。”
简乐不带感情地看了司番一眼,然后把目光挪开了。
“不不,小兄弟你认真点,我不是瞎聊天。”司番挪动着屁股,向简乐靠近了些,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说:“这和你的情况很像。我想来想去,只能如此解释。小兄弟你觉着自己很弱,觉着自己是乌鸦,在符合化魔的环境中便产生了相应的变化。可是你又根本不是脆弱的乌鸦,所以能及时制止自己变化成魔。”
简乐垂下眼睑,看着手里濒死的寒星,缓缓说道:“化魔不是我自己制止的。是寒星救了我。”
“这就是问题所在!”
司番不由得提高音量,语气兴奋:“妖物化魔岂是区区鸟妖可以阻止的!”
常明国每年都有意外化魔的妖。千百年来,从未有一例中断化魔恢复妖身。
但简乐听不进去司番的说辞。他只觉得对方言语刺耳,如此看轻森林里发生的事故,看轻寒星不顾生死的付出。
更何况,比起突然冒出来的不正经道士,他更信任白慕景和寒星。
这种信任,是理所应当的吧?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听见身体深处泛起了冰冷的嘲笑?
那是一种极为熟悉的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
简乐压抑着呼吸,逼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他觉得身体里住着另一个陌生的自己,而这种感觉,大抵也是来自于化魔的后遗症。
后遗症罢了。
司番见简乐心不在焉,忍不住继续劝说:“小兄弟,刚刚的话,都是我的推论。如要证实,需要你帮我……”
帮什么,司番没说完。
马车已经停了,厢门被打开,暖黄的亮光柔柔投射进来。打扮精致身姿柔美的侍女们围拢在车前,接引他们下车,步入宫殿。
严格来说,只有简乐得到了礼遇。司番是被扔进去的,以捆绑的状态。
简乐环视四周,殿内陈设华贵典雅,远非普通人家可比。烛火亮堂,熏炉袅袅,驱散了室外凛冬的寒意。
一架屏风阻隔了他向里探寻的视线。直觉告诉他,屏风后有人。
“小兄弟,你猜猜,是谁把我们带到这儿的?”
司番仰着头,悄声和简乐说话。简乐轻微摇头,他的确不知道。
司番吸了吸鼻子,神情有些凝重。
“一股子妖臭味……”
“什么?”
简乐没听清。司番咧开嘴角,重新摆出殷勤笑容,大声说道:“各位姐姐,帮我把这锁链解了罢!捆绑一路,岂是待客之道!”
两侧垂手而立的侍女们没有搭理他。
屏风后的人却动了。
“你们退下吧,殿外等候。”
说着,那人踱步而出,向简乐走来。是个三十来岁的陌生男子,五官疏朗,神情沉郁,眉目间隐隐透着寒气。
侍女们面带犹疑,怯怯唤道:“陛下……”
“与故友会面有何要紧。”他以手指向地上伏趴的司番,“至于这人虽然可疑,尚算得上道家子弟,如有逾越之处,我自会处置。”
听闻此言,司番不禁缩了缩肩膀。缠在身上的锁链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侍女们听不出话里真正的威胁之意,但也无法继续坚持,只能听命退下。
沉重的朱红殿门被掩上,隔绝了外面的月色与星光。
在这看似温暖亮堂的殿内,司番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还真是了不得的妖怪进了金銮宝殿……”他抽动着嘴角,低声喟叹道:“外边的姐姐们知道自己侍奉了个什么东西么?”
男人不理会司番,径直来到简乐面前,动作熟稔地握住了简乐的手腕。
“乐乐。”
他一开口,声调瞬时变化。
简乐微微睁大了眼睛。过于熟悉的嗓音,几乎明晃晃昭示着此人的真实身份。
是白慕景。森林里的蟒蛇妖,乌鸦的兄长。
简乐张着嘴唇,有些艰涩地唤道:“……慕景。”
伴随着这声呼唤,陌生男人眼底浮动金光,银白鳞片在脸上若隐若现。他的身形开始变化,很快,便恢复了银发金眸的模样。
“是慕景啊……”
简乐叹息般喃喃说着,脸庞显出欢喜的神情来。“你果然没事,太好了。啊,寒星,寒星受了重伤,你快看看……”
简乐抬起双手,将气息微弱的鸟儿呈到白慕景眼皮子底下。
“他还活着,我们得想办法救他。那天林子里起火了,我到处找不见你,声音很吵皮肤很痛,差点儿化魔……”
他说得很快,表述也有些混乱。半个月来压抑的种种情感,在见到白慕景的这一刻,终于爆发出来。快乐的悲哀的疲倦的迷惘的负罪的滋味顺着喉咙涌上大脑,跺着脚拍着手,在敏感柔软的血肉组织里欢呼雀跃。
“乐乐,不着急,慢慢说。”白慕景按下简乐高举的手,视线掠过寒星身体,眼底神色沉郁了几分。
乌鸦化魔,雀莺重伤。
一切皆因人类而起。
而自己,也难辞其咎。
简乐这半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背负着蟒蛇死亡的谣言,承载着雀莺濒死的愧疚感,离开了烧成废墟的森林。他几乎从未接触过人类,没去过森林以外的地方,却徒步走了如此漫长的路程。
白慕景嘴唇紧绷,不发一言。面前的简乐犹自念念叨叨,仿佛要把积攒了许多的东西全部倾倒出来。由于气息不匀,他那暗蓝色的眼珠蒙着淡淡的水雾,眼角脸颊都泛起了潮红。
“后来冷静想想,你怎么可能会出事?现在寒星落到这般境地……对了,我认识了个道士,他有法子救寒星。喏,就是那个人。”
简乐示意旁边被捆绑的司番。后者正偷偷摸摸向殿外蠕动,听到说话声,只好扯动僵硬的脸皮露出个尴尬笑容。
“幸会幸会。贫道才疏学浅,救不得那小雀儿,小兄弟莫当真。”
“你不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过!”司番连忙否认,装作没看见简乐疑惑的表情。开什么玩笑,虽说自己天赋异禀才华出众,能辨世间万物,可也不能在这种状态下和修为深厚的老妖物携手共事啊!
“我那是逗你的,为了摸清你的根骨!”
话刚出口,白慕景淡淡看了过来。只一眼,司番便头皮发麻,脊背寒毛直竖。
“罢了罢了……今日我什么也没瞅见,什么都不知道,就此告辞,不必远送……”
他不想知道为何妖物会李代桃僵,也不想知道原本的帝王是生是死,甚至连对于简乐的兴趣都可以往后稍一稍。现在,他只想从此处安全脱身。
该死,如果不是这锁链……
“提到摸根骨一事,我亦有些疑问。”白慕景伸出手指抚弄简乐漆黑的发丝。他的脸色看不出喜怒,声音也依旧冷冽。“乐乐,他摸了哪里?”
“为什么要问这个?”
简乐皱眉,不明白白慕景的用意。
冰凉的手指穿过头发,轻柔地摩挲着简乐的下颌骨。接着是咽喉,锁骨,肩膀。
“摸了这里吗?”
白慕景问。
他的视线很冷,从唇齿间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结了冰霜。
情况不妙!
司番猛地跳将起来,右臂奋力挣脱束缚,取出怀中黄符。两日的颠簸旅途,再加上刚才拖延的时间,他已经暗自弄松了锁链,如今只要顺利施法,就可以逃离此处。
然而捏着黄符的右手脱离了臂膀,被什么东西凌空割断了。
司番的表情有片刻迟滞,似乎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手滚落地面,腕部切口整整齐齐,血管向外喷射猩红液体。
白慕景的手指滑至简乐腰腹。
“还是这里?”
与声音同时落下的,是司番腰部以下的躯体。他被彻底切割成两截,向来灵敏的腿脚缠裹着沉重锁链摔倒在地,发出闷重的声响。
这下司番终于看清了。攻击他的东西,是薄而锋利的半透明鳞片。在室内暖黄色的光线下,几乎很难用肉眼辨别清楚。
“娘的,大意了……”
司番叹息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遗憾。他的视角发生了奇怪的扭转,先是能看到自己身体的背面,接着画面迅速坠落,被无边红色覆盖。
被切断的头颅骨碌碌滚了几圈,浸泡在血水中不再动弹。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司番模糊地想,他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很多事没能证实。比如简乐既不是生亦不是死,绝非人间造物。简乐体内藏着庞大得可怕的陌生力量,而那种力量究竟意味着什么,没人知晓。
好想搞清楚啊。
好想……
道士残存的执念漂浮在浓烈甜腻的空气中,犹自倾诉着单纯的渴求,只是无人听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