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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章 乌鸦恋爱记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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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乌鸦恋爱记事
常明国的君王死了。
他歪歪斜斜地趴在冰凉的地板上,腿脚扭曲,躯体肿胀,皮肤长满了尖锐而密集的鳞片。乍看上去,那已经失去了人类的特征,只是一堆青黑色的可怕玩意儿,是噩梦中面目模糊的怪物。
没人能再认出他来。
白慕景转身欲走,却听见殿门外脚步声动,有个尖细阴柔的声音迟疑着喊道。
“陛下?方才闻得异声,陛下是否安康?”
白慕景抬了抬手指。只要他愿意,顷刻之间便可取对方性命。
外头的人听不见回话,道声僭越,快步进殿查看情况。白慕景衣衫拂动,转眼间化成个眉目俊朗的锦衣男子,从头到脚竟与夏如明丝毫不差,唯独脸上神情冰冷许多。
“陛下……啊!”
闯进来的宫侍看清殿内情形,不由得瘫软跪地。
“妖……妖怪……来人啊,护驾!护驾!”
他高声呼喊着,声音又尖又细,实在难听。
白慕景眉头轻蹙,张嘴正要说话,从殿外呼啦啦涌进二十多个携枪带剑的侍卫。他们将夏如明的尸体团团围住,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对着空气谨慎比划,却没一个敢真正动手的。
“不必惊慌。”
白慕景开口,声音与夏如明并无两样。“那个已经死了。”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然后立即反应过来,对着白慕景跪了一地。最先进来的宫侍不敢看旁边青黑色的尸体,抖抖索索地爬到白慕景脚边,仰头发问:“陛下您圣体可还安康?恕奴才保护不周,奴才罪该万死!”
说着,宫侍连连叩首,额头咣咣撞击地面。
“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所有的侍卫齐声喊道。
白慕景垂着眼睑,俯视脚边跪伏的宫侍。由于恐惧,那人背部渗出了大片湿渍,脖颈也汗津津的。
多么……脆弱而不堪一击。
人的性命,想要夺走太容易了。
可是他不能杀。
动用妖力势必留下痕迹,到时候无论作何伪装,都难以掩盖妖物杀人的事实。
而那个事实,将会在常明国掀起前所未有的巨大动荡。
白慕景闭了闭眼睛。杀意在体内浮浮沉沉,最终平息不见。
“罢了,不必自责。”他淡淡说道,“是我受妖蛊惑,带他进宫,差点招致杀身之祸。所幸国师提前以药制妖,使我免遭伤害,亲自除了这祸患。”
寥寥数语,谎言便编造得虚虚实实。详细情节任凭猜测,他只需要人类确信结果。在这一点上,夏如明的身份有着天然优势。
“蛇妖已死,将消息告知国师。”白慕景跨过匍匐的宫侍,走向殿外。“至于地上那个,葬了吧。”
他并不担心人类会怀疑自己。千年蟒蛇的妖术,普通凡人认不出来,半吊子的国师也不可能认出来。
所以他是安全的。安全避免了妖与人可能爆发的巨大冲突,掩盖了常明国君王的死亡。
这无疑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即便白慕景自己不在乎暴露杀死夏如明的事实,他也不能不为所有妖的安危考虑。
因为,简乐和寒星尚需一片立足之地。
白慕景跨出殿门,在长长的台阶前停下了脚步。他想着该去找那两只鸟了,然而身后簇拥着许多侍卫,眼前是重重叠叠的亭台楼阁。曾经熟悉的森林,远在千里之外。
如何去见他们呢?
“……我家在岸南,无钱来烧蜡。肚饿的小娃娃,错吃灶灰呀,哭得哇哇哇……”
几个扎着角辫的孩子在城墙根玩闹,嘻嘻哈哈唱着歌。日头早就落了山,暗蓝夜色笼罩了整座山城。家家户户点起了油灯,豆大的光透过纸窗,像一只只闪烁窥伺的眼睛。
“……路过小郎君,送来钱和蜡;问他从哪来,郎君没有家……”
欢笑声夹杂着尖叫,似乎玩得很开心。紧接着有人跌倒了,笑声变成哭叫,哭叫又戛然而止。孩子们挤作一团,好奇地望着从城门进来的陌生男人。
不光是他们,周围远近的大人也注意到了这张生疏的面孔。驿站的马夫投来视线,出城的挑夫忍不住回了头,连城门口打盹的守卫也睁开了迷瞪瞪的眼睛。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这个男人太不一般了。
他生得很好看。身材挺拔,皮肤如玉,五官精致得像是画里勾勒出的模样。长而微卷的黑发没有束起,随意垂落至脚踝;同样黑色的衣衫剪裁合体,暗纹繁复,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温润细腻的光泽。
乍一看,仿佛是哪家的小公子出门游玩。
可是他既没有侍童,身上也未携带包裹。他只是安静地走着,手里捧着一只破烂受伤的鸟。
“啊,是花彩雀莺!”
有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儿认出了他手心里的鸟,踢踢踏踏跑过来,大声嚷嚷。
“漂亮哥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它怎么了呀?”
黑衣男子脚步不停,目光也没有回转。他开口说话,话音呢喃如梦呓。
“它呀……它受我所害,伤得很重。我要带它去看病……”
去哪里看病?
城里没有给鸟看病的大夫啊。
女孩儿想说话,但望见对方脸上坚定的神情,一时间忘却了跟随的步伐。
男子依旧在走。经过寥落小巷,穿过热闹酒坊。打扮艳丽的女子从阁楼抛下腊梅和花笺,喝得酒气冲天的醉汉们招呼他进店同饮。敷着厚厚白粉的婆娘扯着唱歌儿一般的嗓音,诱使他去更深处的花街柳巷。他们笑,闹,语调轻浮,声音夸张。他们问,公子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又去往何方。
于是他如此回答道。
“我叫简乐。”
“我从森林来,去任何一处地方。”
“我要治好它的伤。”
人们笑他的古怪,他的荒诞,或者把他的话当作醉酒后的疯言疯语。
没人能救寒星。所以简乐只能继续走,找寻一个也许并不存在的希望。
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从荒僻的山林到阴暗的沼泽。他嗅着妖的气息,听着人的传言,打问能够救治寒星的方法。住在树上的梅花妖掩面摇头,栖息在河流里的水蛇发出嘲笑的嘶嘶声。负责救治牲畜的大夫把他当做傻子,而偶尔撞见的道士拿着罗盘摇着铃铛抢着要捉寒星制药。
“臭小子,那是上等的妖物,速速归还于贫道!”
须发稀疏的肥胖道士如此喊着,语气里满满都是痛惜的味道。
简乐不能化形,化了形就没法好好带寒星行动。但他跑得快,绕几圈就把胖道士甩得没影了。
短短半个月里,这种道士大概遇见四五回。每个道士都对简乐视而不见,只觊觎他携带的花彩雀莺。想来是自己道行不够,入不了寻常道士的眼。
如果寒星有知,肯定骄傲得尾巴翘老高。
——臭乌鸦,你看,我就说我很厉害!
“你当然厉害。你最厉害……”
简乐喃喃自语,小心拢着手里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鸟。
在他听过的所有关于妖魔的故事里,没谁敢像寒星一样,不要命地扑上来阻止妖物化魔。哪怕是寒星自己,也曾经被化魔的场景吓得魂飞魄散。
可到最后,阻止他失控的,还是寒星。
“你最厉害啦……等你好了,我会夸一百遍。”
简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声音伴随着微热的呼吸喷吐在空气中,随即化作一团团冰冷白雾。
他觉得很冷,由内而外的冷。像是走在无尽的雪原上,看不清前进的方向,找不见回去的道路。
也许这是中止化魔的后遗症。毕竟那些滚烫的黑气并没有弥散干净,它们在身体里扎了根,沉甸甸地蛰伏着,变得冰寒万分。仿佛只需要一个由头,便会再次苏醒,张牙舞爪地吃掉自己。
简乐走了很久。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寻觅和打听治疗寒星的机会,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偶尔累了倦了,便采摘树叶上的露水润润嘴唇,或是缩在僻静的墙角打个盹儿。经历变故之后,尘埃与臭虫沾染不了他的头发与衣角,所以他看起来永远华贵干净。没人能窥见他真实的模样,亦不知他体内早已冰天雪地。
直到他遇见了个不着调的疯道士。
那天日光明媚,气温难得回暖。正午时分,街上没有多少行人,空气困倦而安静。简乐踩着平坦的石板路,走到一家酒肆门前,突然有团灰不拉几的玩意儿骨碌碌滚了出来,恰巧停在简乐面前。
简乐定睛一看,地上躺着的竟然是个人。头发乱蓬蓬的,发髻歪倒一边,胡子拉碴的脸庞沾着泥土与酒水。此人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灰色衣袍宽大且破旧,有的地方甚至还缝了花花绿绿的补丁。
酒肆中传来中气十足的叫骂声:“滚!没钱的臭道士,下次再骗酒喝就折了你胳膊!”
话音未落,门内扔出许多零碎玩意儿,丁零当啷砸在这醉汉身上。什么罗盘啊,铃铛啊,布幡啊,以及一本翻得卷了边儿的书。
书页摊开,明晃晃展露出上面描画的春宫图。
简乐有点懵,忘记了第一时间要躲避。躺在脚前的道士却已经注意到他,睁大眼睛发出惊异的感叹声。
“小兄弟真乃奇物也!”
简乐立即后退,道士动作更快,瞬间抓住了他的脚踝。
“莫怕,莫怕,待我仔细瞧瞧……”
道士大喇喇躺在街面上,另一只手举至眼前,两指弯曲成圈,从这圆圈里观察简乐。他的动作近乎戏弄,惹得简乐皱起了眉心。
“噢噢噢……”道士发出一连串惊叹声,丝毫不顾简乐的反感,自顾自地说话。“是人非人,是妖非妖,混沌之物,深不可测……有趣,有趣!”
说罢,他猛地从地上蹦起来,双手按住简乐肩膀。双方距离很近,难闻的酒气刺激着简乐的口鼻,简直避无可避。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平生未见过如此奇物……”
“放开。”
简乐挪动身体,肩膀上压着的两只手纹丝未动。他抬头望向对方,在那张轻佻邋遢的脸上,他看不到任何醉意。一种近乎于本能的危险感席卷全身,仿若猎物置身于弓箭面前。
莫名其妙地,他脱口而出:“你也要解剖我吗?”
“解剖?”道士摇摇头,似乎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连连摆手否认道,“不不不,我又不是那群丧心病狂的老道士,随便折磨到手的妖魔……况且你又不是……喂!”
在他辩解的空隙,简乐已经挣脱束缚,拔腿狂奔。
道士跟着跑了两步,又拧身去捡地上的法器,眨眼的功夫,简乐已经溜得不见踪影。
“等等我啊,小兄弟!”
道士的喊声被远远甩在身后。
简乐在城里奔跑着,穿过宽敞的大街,钻进一个又一个菜铺,在巷子里绕来绕去。按照经验,最多半刻钟,他就能彻底甩掉那些狂热的道士。
这次也不例外。
当周围逐渐变得安静,简乐放慢脚步,缓缓舒了口气。此时此刻,头顶突然响起带笑的声音,惊得简乐差点儿变回乌鸦。
“别着急呀,都说让你等等我了,小兄弟真是无情。”
蓦然出现的道士跳下墙头,拍了拍手掌的土,非常热情地揽住简乐的肩膀。
“……放开。”
简乐皱眉,再次命令对方。那道士嘻嘻哈哈地笑着,完全不在意简乐的脸色:“别见外嘛,放松些,我只是觉得你有趣,正该好好认识一下。我名司番,小兄弟姓甚名谁?哪里人氏?要去何方?”
“……”
简乐不吭声。他心里提防着叫做司番的道士,但又躲避不开,只能沉默着在巷子里走。司番受了冷遇,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地搭话,嘴里问个不停。
“小兄弟爱不爱酒?方才那家酒肆里有上好的女儿红,这季节就该痛饮一坛,避寒祛湿。”
“小兄弟要去哪里?若是路远,不如让我画个道符,日行千里不是梦。”
“……”
无论司番说什么,简乐都不作反应。
直到他伸手去戳简乐手里的雀鸟,简乐才跳将起来,用胳膊死死护住寒星。
“哎,我就想看看它的情况。可怜的小家伙,被化魔之力侵蚀至此,啧啧……”司番感叹着,由衷夸赞道:“小兄弟一路捧着,倒是最正确的做法。这种伤势,不可包扎压迫,敞露反而不受感染,只是疼痛过甚,普通妖物难以忍耐。别说,这鸟妖还挺硬气,死了属实可惜。”
简乐抿紧了嘴唇,冷冷盯着司番。
“别这么警惕嘛,我对它没兴趣。”司番连忙后撤一步,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纯良无害。“我感兴趣的是你,只有你。”
说最后几个字时,司番咬重了音,语调深情而轻佻。他甚至眨了眨眼睛,试图扮出风流迷人的模样,然而这表情只让他显得流里流气,邋遢可笑。
“你到底是什么?如何诞生,如何存活,能力多强?我什么都想知道,想得发疯。”
司番说得直白,眼神也愈发露骨。
简乐在他脸上探寻着,没有找到任何撒谎的迹象。
也许这个人的确不会打寒星的主意。
也许这个人只是个疯子,或者骗子。
“能认出寒星的身份,知道他受伤原因,却认不得我么?”简乐质问,“我只是成妖十年的乌鸦,身无长物,何必纠缠不休?”
就像之前遇见的道士们,眼里根本没有自己。因为他没有被捉的价值。
“乌鸦?”司番疑惑地歪了歪头:“不,你不是。”
“我是乌鸦,是修为粗浅的鸟妖,一场大火,几句谣言,一些诅咒和哭喊,就可以让我化魔。”简乐无视了司番的疑惑,继续说道,“我手中的家伙,救回了我的神智。现在轮到我救他,如果你不能帮忙,也无意收妖,请不要再干扰我。”
简乐绕开司番,抬脚往巷口走。
他得到了片刻的清净,但这清净太过短暂,司番很快追了上来。
“我信小兄弟没有说谎,许是受人诓骗,错认了自己的身份。”司番在怀里摸索着,掏出罗盘和铃铛,举到简乐眼前晃晃。“法器能辨识妖魔,绝大多数修道之人靠这个来捉妖,虽然我用不着……你看,它们对你根本没反应。”
铃铛轻微振鸣着,罗盘指针径直指向简乐手中奄奄一息的鸟。
“当然也有其他辨别的法子。常明国有许多捉妖的疯子,但绝不会误伤无辜,毕竟传出去就是身败名裂的丑事。你这一路走来,可曾见到有人收你?”
简乐不言语。
司番坚持不懈地劝说道:“另外,你所说的化魔之事如果属实,其中必有蹊跷……小兄弟,可否让我摸摸身体?”
简乐这次说话了,只说了一个字。
“……滚。”
司番哈哈大笑,似是早就料到简乐的回答。他指着寒星,神情狡黠而得意。
“我们来讲条件吧?寻常法子救不了他,我知道有位仙人,唤作东天度厄夫人,常怀慈悲之心,兼有起死回生法力。可惜凡人无法与她见面,亦不知仙人洞府。”
简乐在巷口停下了脚步。他听出了司番话里隐藏的意思,于是问道:“你知道如何见她?”
“嗯,我知道。”司番态度坦然,“小兄弟让我摸一摸身骨,我便帮你见她。”
这段对话着实诡异,极易引起旁人误会。
但简乐没心思想歪。他几乎不需要忖度利弊,立刻抓住了司番抛出的可能性。
“好。”
不论真假,简乐都得试一试。
他没有别的法子了。如果被骗,他会力保寒星安全,其余的事,大抵算不上损失。
司番行动迅速,当即开始扒简乐的衣服,一双覆满薄茧的手伸进胸膛来回摸索。这里捏捏,那里按按,像是挑拣猪肉一般。
“不对不对……气的走向……”
司番一边摸索,嘴里也不闲着,嘀嘀咕咕说了很多,全是些听不懂的玩意儿。
“……莫非在更深的地方?”
他眉头紧锁,手指愈来愈向下,最后干脆开始拉扯腰带。
就在此时,穿戴着戎甲的士兵出现在巷口,十几双眼睛共同见证了司番扒简乐衣服的场面。
说那时迟那时快,为首士兵抽出长刀,直接抵住司番的脖颈,大喝道。
“无耻之徒,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