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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三十九章 乌鸦恋爱记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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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安静。
世界没有一点声音。
周围的景象变得无比缓慢,窜逃的老鼠在地面匍匐,折断的树枝下落翻滚。火焰像蠕虫扭动着身体,细碎的黑色烟灰几乎静止在空中。
简乐低垂着头颅。他什么也没看,却又看得到任何地方。骨头关节吱吱嘎嘎地响着,冰凉而绝望的情感渗入五脏六腑,张开千百颗尖利的獠牙,吃掉了其余所有的认知与感受。滚烫的黑色气体从身上源源不断地冒出,落到地上就将焦黑的草与土烧得沸腾起来。
一只灰喜鹊逃离了灼热的树林,昏头昏脑向简乐撞过去。躯体尚未接触,弥散的黑气便缠上它的羽翼,瞬间蚕食了一切。
寒星赶过来的时候,恰巧见到这一幕。
森林起火后,他忙着四处救助,把一窝又一窝鸟蛋送到比较安全的地方。正忙得焦头烂额,逃难的鸟儿传来有关简乐的消息。说是乌鸦在找蟒蛇和寒星,而且情况不太对劲。
寒星心道不妙,抱着鸟窝就跑,但还是来迟了。
他遥遥望见黑气笼罩的简乐,吓得掉了鸟窝,狂奔着冲过来,嘶声喊叫道:“乌鸦!臭乌鸦!简乐!”
简乐听不到寒星的喊声。由于化魔,他的身体正在不断变化。黑气化作新的衣衫,长发仿佛有了生命,滋长攀爬着垂落在地。
“乌鸦,快醒来啊!”
寒星声嘶力竭,伸出手臂想要拉扯简乐的肩膀。手指刚碰到周遭的黑色气体,就火烧火燎地痛,眨眼间皮肤融化,白骨森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寒星五官扭曲狰狞,玫瑰色的眼睛满溢鲜血。他大张着嘴喘息,肮脏的空气涌进胸肺,恶心得要命。简直像有只手捅进了他的喉咙,把气管向外拉拽。
“醒来!你这聋子!醒来!”
回应寒星的,是极其深远的叹息。简乐缓缓抬头,露出一张苍白而不似活物的脸。他全身覆满了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毫无光泽,死气沉沉。可他的皮肤却白得吓人,衬着容貌愈显诡谲艳丽。
这感觉很怪异。站在面前的是简乐,眉眼口鼻都没有变化,但又根本不是简乐。
寒星不由自主生起了毛骨悚然的寒意。
“不行……”
寒星自言自语,牙齿不受控制地打架。他想笑,又忍不住哭,脸上表情滑稽而悲哀。
“不行,乌鸦,你必须回来……”
他哆嗦着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拥抱住简乐。难以言喻的可怕寒冷传递了过来,紧接着是彻骨疼痛。
“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不和你争,不打搅你睡觉……”
黑色气体啃咬着寒星的皮肤。钻进他的四肢,狼吞虎咽地吃掉躯壳内柔软脆弱的部位。
好痛,好痛。真他娘的痛啊。
“回来啊,臭乌鸦!”
黑气蚕食喉咙之前,寒星扯着喉咙嘶吼出最后的话语。残破的身体随之滑落,没有坠地,而是被简乐接住了。
“寒……星?”
简乐犹疑着发出了声音。他的嗓子又干又痛,如同一个久未说话的囚人再次发声。
弥漫的黑色气体渐渐散去,冰冷感也跟着消退了。鲜活的情感再次爬上身体,连带着微薄的温度渐渐传至指尖。
他看清了怀中昏迷的寒星。
被腐蚀,被侵吞,几乎丧失了人形的寒星。
简乐张了张嘴,说不出话。转眼之间,破破烂烂的躯体化作花彩雀莺,蜷缩在他的手中。原本漂亮如烟霞的羽毛尽数损毁,侧腹表皮敞着口子,露出里面粉红色的内脏。
简乐低头,凑近去闻寒星的气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没能感知到任何存活的迹象。森林里的火熄了,烟散了,太阳沉入群山,紫红余晖覆盖了废墟般的大地。直到这时,手中的雀莺才重新有了微不可闻的心跳。
简乐缓缓跪坐下来,双手捧着雀莺的身体,佝偻着弯下了腰。他想要抱住寒星,可他什么都不能做,也做不到。
是寒星救了他。不顾一切,不惧死亡,拥抱他,唤醒他,将他从浑噩无知的状态中拯救回来。
化魔的过程被阻止,最终没能成功。简乐还是乌鸦,是住在森林里悠哉生活的乌鸦,是被白慕景和寒星保护了十年的乌鸦。
可是,寒星怎么办呢?
他想起方才的景象,寒星撕心裂肺的声音像利剑穿透了自己的大脑。而拥抱过来的身体,温暖有力,逼退了他体内张牙舞爪的冰寒气息。
“哈哈……”
简乐咧着嘴笑,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酸楚的滋味连绵不绝地涌上喉咙,将他的腔调变得古怪非常。
“我回来了。寒星,我回来了。”
我又该怎么带你回来呢?
——常明国西南边的森林里,住着三只妖。
强大但生性淡漠的蟒蛇,活泼而骄傲的花彩雀莺,不受欢迎且失忆的乌鸦。
他们在不同时期彼此结缘,相互陪伴,懒散地度过一年又一年。时间并不紧要,所以没谁在乎,没谁着急。
大火席卷森林的那个早晨,蟒蛇想象着未来如何剖明心意,雀莺挤在鸟群间高谈阔论,笑容灿烂。无知无觉的乌鸦在妖力作用下沉睡,没有记忆的负累,没有前行的重担。
他们怠慢着时间,认为彼此都能长久陪伴。
于是时间携带劫数而至,用一种俗套而可笑的方式,撕毁了平静的现实。
后来白慕景回想起来,都觉得曾经的自己实在愚蠢。他活得太久了,需求太少,又不曾尝到失去的滋味。所以他才能怀抱着散漫的心思,登上夏如明准备的马车,远离了简乐和寒星。
在马车里,他和夏如明几乎没有对话。始终是对方独自絮絮叨叨,讲述过往的回忆。人间短暂,曾经的热情青年已过而立之年,白慕景依旧如故。看在夏如明眼里,便是不沾烟火的仙人,是触不到的月亮。
大约一刻钟后,马车停了。
驾车的仆从掀开帘子,夏如明小心备至地牵着白慕景的袖摆,一起下了车。展现在白慕景眼前的,竟然是气势恢宏的宫殿,书写着“帝宫”的牌匾高悬其上。
夏如明轻咳一声,似乎极力忍耐着自己的骄傲感,放平了语调介绍道:“如何?这是我的家。十三院二十宫,亭台楼阁,碧瓦朱甍。往身后看,千万里江山,尽属我一人。”
他用委婉而炫耀的方式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并期待白慕景能有惊讶欢喜的反应。
但白慕景没观赏他金碧辉煌的殿堂,也没眺望万里河山,而是将目光落到马车背面贴的符咒上。
“缩地术……”
白慕景认出了符咒附着的法术,略微皱眉。“此等术式极耗精力,非常人所能使用。那道士修为平平,强行施法只会亏损寿命。如此大费周章,有何必要?”
闻言,夏如明苦笑摇头:“慕景此言差矣。你口中修为平平的道士,已是颇有道行的国师了。”
他当白慕景生性孤傲不识深浅,却不知对方根基深厚,无法以常人眼光评判能力高下。
“国师忠心耿耿,为了让我得偿所愿,任何事情都赴汤蹈火绝不推辞。过去几年,也是他助我寻找慕景,出谋划策。”夏如明感慨道,“曾经我微服出访,见到你救治将死之人,不顾旁人嘲笑,也不取酬金半两。我想世间竟有此等仙人,惊鸿一面,再难忘记。”
白慕景对此毫无印象。
“后来得知你真实身份,我也没有丝毫后悔。与你相识相交,是我一生幸事。慕景,你跟我来,看看这帝宫,万花林……沿溪而行,百米即是景和宫。我给你准备的住处,清雅僻静,你一定喜欢……”
夏如明滔滔不绝地说着,带白慕景观赏各处宫殿景致。他神采飞扬,举手投足间满是自得之意。沿途遇到的宫人侍女,都俯首帖耳恭恭敬敬立在路旁,细声细气地喊道。
“恭迎圣上——”
夏如明忙着介绍环境,对宫人视若无睹。他眼里只有白慕景。
“景和宫专门设了药房,慕景想要什么药材,都能在里面找到。还有啊,你看,前殿那张美人榻,是特意挑选寒玉打造而成,睡着凉快又舒适。”
他站在景和殿内,给白慕景一件件解释家具功用。像个夸耀珍贵收藏的孩童。
“你就住在这里,绝对比呆在深山老林里舒服。平时陪我说说话,喝喝酒……宫里所有的下人都任你驱使,想要什么珍稀之物我都会尽力搜寻。”
夏如明愿意奉上权力和珍宝,只求白慕景呆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享受最好的生活,长长久久地陪伴自己。
“不用顾忌身份,在宫里,没人敢反对,也没人会违抗你和我。”夏如明用指腹蹭了下发烫的脸颊,不自然地笑了笑。他的眼眸很黑,乌亮乌亮的,仿佛燃了一团火。“我与你初次见面,便误终身。慕景,同我在一起罢。”
面对夏如明的剖白,白慕景无动于衷。
他的心里浮起了淡淡的失望。曾经在人间结识的夏如明,原来只是对方刻意讨好伪装的形象。如今再次见面,说的又是些可笑无味的东西。
白白耗费了许多时间。
“我知道了。”
白慕景颔首,神情始终冷淡。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也带着冰凉的寒气。“你若是说完了,就到此为止,我该回家了。”
“家?”
夏如明似乎听到了很好笑的说辞,摇头否认道:“山野巢穴如何算家?那林子我已经派人烧掉,从此往后,皇宫就是你的家。”
话音刚落,殿内气温陡然下降。
白慕景瞳仁变细,冷冷盯着夏如明。
森林被烧,对于他来说其实算不得大事。他不在乎那堆动物,也不贪恋住处,没了就没了。可简乐会不会受伤?醒来后找不见自己,会不会担心?
夏如明被盯得心里发慌,咬咬牙继续加重语气说道:“你如果不喜欢准备好的住处,我们再换,一切随你心意。总归是新家,是该好好布置。慕景,别想着回林子,那不是你该住的地方。”
夏如明是有说话底气的。他的国师已经用药制住蛇妖,白慕景现在连走路也需要自己牵着,更勿论使用妖力,随意行动。
为了实现夙愿,这是必要的手段。接下来的无数个年年月月里,白慕景都将住在漂亮雅致的宫殿里,陪伴帝王。时间多得很,夏如明相信,终有一天自己能将白慕景的心捂热。
“多好啊。”夏如明说,“以后,我们又能像以前一样,下棋煮茶,闲话春秋。不用担心任何事,慕景,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什么都愿意为我做?”
白慕景重复了他的话,然后笑了。
他的笑清浅疏离,晃花了夏如明的眼。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
说罢,白慕景身上皮肤瞬间布满鳞片,骨骼撑着血肉急速膨胀,不消片刻,便恢复了巨蟒的外形。粗壮的蛇身蜿蜒着盘踞于殿内,高昂的头颅自上而下俯视渺小的人类。
“啊……”
夏如明僵直着无法动弹,忘记了说话的方法。蟒蛇正在看他。尖细的金眸充斥着冰冷兽性,仿佛下一刻就会将他活吞生吃。
“人类。”
蟒蛇吐着信子嘶鸣,寒气喷吐在夏如明脸上。它在说话,声音直接从夏如明脑内响起。
“你现在还倾心于我么?”
说着,蟒蛇身体滑动,似乎要靠近夏如明。面色灰败的帝王连声叫着,手脚并用惊惶后退。在过度惊吓中,他踩踏着寒玉制成的美人榻,弄倒了旁边精致的黄金烛台。沉重烛台砸落地面,发出刺耳的哀鸣。烛台内燃烧的红蜡顺势洒落下来,鲜红蜡泪流淌一地,宛如血液。
白慕景恢复人形,又是谪仙模样。
他看着狼狈的夏如明,眼神里空余厌倦。
“……不是……”
夏如明勉强镇定下来,踉踉跄跄向前几步,张着不灵活的唇舌辩解。“不是的,慕景……听我说……”
说什么?
说他钟情白慕景,不惮人妖之分,愿意永生相守?
说他一见慕景误终身,势必要留下慕景,哪怕对方是巨蟒,是随时能将自己活吞的妖?
夏如明犹豫了。
他的犹豫落进白慕景眼中,便敲定了最后的结局。
白慕景失望阖眼,伸手以指尖抚摸夏如明脸颊。这个动作很温和,温和到夏如明产生了片刻恍惚,仿佛刚才的可怕巨蟒都是幻觉。
“慕景……”
他喃喃叫着,声音就此终止。青黑色的鳞片爬上他的面颊,覆盖了五官,阻塞口鼻。他眨了眨眼皮,于是更多的鳞片从眼球里生出来,塞满整个眼眶。
喉咙……发不出声。
耳朵……也听不到。
坚硬锋利的鳞片在体内疯狂生长,鼓囊囊地撑破气管,割裂骨骼,顺着表皮涌出来。太重了,太重了,身体不听使唤倒在地上,四肢几乎都拧反了方向。
在憋闷得发疯的安静中,夏如明咽气了。
白慕景俯视着他的尸体,无悲无喜。
蟒蛇无法对人类感同身受。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
现在,他只想快点确认森林的情况,平息内心的担忧。
真想马上见到简乐啊——
听简乐说诸事平安,一切如旧。自己再温上一壶茶,于懒散困倦的午后,讲讲关于皇宫的新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