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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白杨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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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我躺平了身体,伸直两腿,这才感到蜷曲了一夜的双腿又麻又胀,好像比平常粗大了好几倍;可是,双腿虽然变得粗大了,供给它的血液还是以前那么多,双腿得不到充足的养分,使得它们又麻涨、又酸软、又无力,完全脱离了大脑的支配。这时候,别说下床走路,就是来个日本鬼子用刺刀逼着我,我也动弹不得。
躺在床上,我还在想着昨天晚上的经过:我的确做了一件非常丢人的事,犯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我很懊悔,因而我的心总是一抽一抽的悸痛。虽说我赎罪般的整整跪了一夜,但是,那种不愉快的、烦恼的情绪还在笼罩着我。尽管我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面对白杨,向她赔礼道歉,哪怕她真的扇我一个耳光、踹我一脚、骂我一顿、不和我坐同桌,只要她能原谅我,我都心甘情愿。可是真的到了要去上学的时候,我又有些踌躇和忐忑:白杨会原谅我吗?她能够原谅我吗?
双眼望着“求知”那两个字,我苦苦地想着。天呐,“求”谁才“知”今后事呀?看着想着,想着看着,咦?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一个物理学上光学部分关于反射和折射的问题:那两个字由于前后位置的不同,造成折射阳光的角度的不同,反射的光亮也不同,“知”字靠左一点,它反射的光显得明亮;“求”字靠右一点,它的反光略显昏暗。看着看着,这两个字渐渐的变成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好像是两个我在激烈地争执:
“知”平和的劝我说:“起床吧,该去上学了。白杨会原谅你的。”
“求”幸灾乐祸地说:“别去别去,白杨没有原谅你,她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你。”
“知”说:“别听他的,他是魔鬼,是专门来败坏你的。”
“求”怒道:“你才是魔鬼。白杨骂你是‘流氓’,你想想,老师和同学们还会喜欢你吗?”
“知”温和地说:“别听他的,你不是‘流氓’,你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白杨已经原谅你了。”
“求”狡辩地说:“白杨没有原谅你,她以后不喊你‘小瘸子’,而是天天骂你‘小流氓,小流氓,小流氓……’。”
“知”语重心长地说道:“不会的,肯定不会的,白杨不是那样的人。你想想,你从墙头上跳过去的时候,白杨是怎么喊你的,她已经看出你的腿又变瘸了,她哭着喊你,说明她关心你、心疼你、原谅你了。”
“求”还在狡辩:“那是她的狡诈,她在骗你,要把你骗回来,然后再狠狠地骂你。”
“知”耐心地说:“想想爷爷说的话,要悔改,要爱人如己,不作害羞的事,不计算人的恶。难道你忘了吗?”
“求”蛮横地说:“不行不行,你千万不要去上学。”
“知”生气了:“胡说八道。我是‘知’,我知道以后的事,今天不去上学,明天去吗后天去吗?不能因为这件事就不上学呀,你还想上大学吗!李文峰,勇敢点,该面对的一定要面对,不要做个胆小鬼让人瞧不起。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首先要学会做人。要做一个光明磊落心地坦荡的人!”
“求”不说话了,它的反光黯淡了一点儿,就像我又垂下了懊悔的头。
对呀,还是“知”说得对,我的人生刚刚起步,不能因为这件事永远不去学校,我还要上大学呢。想到这儿,我猛地掀开被子,一骨碌从床上下来,抬腿往门外走。刚走了两步,两腿一软险些摔倒,我急忙扶住墙。哎呀,我的腿怎么还麻呀!
我靠着墙,活动了一会儿双腿,然后,义无反顾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啊——,清晨。
啊——,清晨的空气。
啊——,清晨的阳光啊!
站在院子中间,看着东方的天空。那晴朗的天空,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是舒展的愉快的。太阳刚升起来,眼前的房屋和树木,都沉寂在无风的恬静和明朗的空气中,都流注了清新如燃的阳光;万里无云的淡蓝色天空,穹顶似的笼罩着大地,成千成万个闪烁的光点,在天空中飘舞嬉戏;一群小麻雀,在树枝上欢快地穿梭着、跳跃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好像唱着歌儿鼓励我。
“天啊”,我被这清新的景象极大地感动了,我陶醉了,双手伸向前方,仿佛要把眼前的景象紧紧地抱在怀中。“生活多么可爱,多么美丽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清凉的空气。我想,我要永远这样的生活——永远,永远——那该是多么的幸福啊!
走在上学的路上,我感到身心非常轻快,屁股虽然有点儿隐隐的痛,并没有让我再次变成小瘸子;双腿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像两只细长的麻杆儿,它驮着我的上身,支撑着我那不大不小的、有点聪明的、圆溜溜的脑袋,一直向前、向前、向前……我想,这也是它们今后的主要任务。
走到学校后墙,在柴草垛的边儿上,我踌躇了一下,想了想,最后终于放弃了翻墙的想法,顺着大路一直走下去。——今天,我要从学校的正门进去。
但是,我迟到了,是我上高中以来唯一的一次迟到。早读课开始了,诺大的校园里,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人走动。我没有直接进教室,而是特意绕到后面,躲在第一排宿舍的拐角处,像个做错了事不敢回家的孩子似的,偷偷地向教室里看。
白杨好像很烦躁,她不时地看看教室的前门,再扭头看看后门,一会儿又打开窗户探出身,向着我们跳墙的地方看,显得很焦急的样子,像是在等我来上学。不过,我不知道,当我出现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会怎样的对待我?
我靠在墙上,心里很难过,老想哭。教室近在眼前,我却不敢进去。早上那本来愉快的心情,变得很低沉,仿佛被石头压住了一般。当我从窗户里看见白杨扎下头学习的时候,我那颗像揣着二十五只小老鼠的心,跳动的才比较稳当点儿了。
怎么办?去不去教室?不去教室我来学校干什么?如果去教室,先迈哪条腿?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双腿都懒洋洋软绵绵的,好像先迈哪一条,它们都不愿意。要不抓阄吧,可是,两条腿怎么能抓阄啊?突然我灵光一闪,想起以前玩儿过的“抢椅子”的游戏,我心里一边由慢到快地发着“铛铛铛铛”的响声,双手也由慢到快地点击两条腿。当我在心里猛地喊“停”的时候,右手却不幸地点在右腿上。唉,右腿兄弟,真是委屈你了。
我从后门悄悄地进去,大力看见我进来,急忙把我摁到他右边的空凳子上,小声地说:“小峰,你怎么回事,怎么迟到了?哎,你的眼睛怎么那么红?昨晚上没睡好吗?”
大力的话刚说完,白杨听见了,她回头一看是我,急忙站起来,从她的座位处跨出一步,让开位置,面对着我,然后向右摆了一下头,意思是让我去我的座位上。
我来不及回答大力,因为,不仅是白杨让开位置,其他的同学也被惊动,都扭头看我,也许他们也为我这个从来不迟到的人迟到感到稀奇。
我低着头,慢慢往座位上蹭,下巴颏快要顶住锁骨了。我虽然看不见我的脸色,但是,我感到我的脸很烫,比我上次发高烧40°的时候还要烫。经过白杨身边的时候,浑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像上满劲儿的发条,生怕白杨会突然地打我骂我;如果那样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不敢抬头,更不敢看白杨,小心翼翼的从白杨的身边慢慢蹭了过去。啊,谢天谢地,白杨没有任何对我不利的举动。
我暗暗地松了口气,坐在凳子上,却感到浑身的不自在,稍微一动身子,那个破凳子,就会“咯吱吱”、“咯吱吱”的响,让我更是烦不胜烦。
我心烦意乱的、好像丢了魂儿似的坐着,大脑一片空白。我虽然坐在课堂上,却没有拿出一本书一个本子,只是呆呆地坐着,像一个没有表情色彩的石雕。脸上浸出了汗珠,流下来,又像石雕被夜露打湿,那细小密集的水分子,慢慢的聚集在一起,汇成一道道水珠,顺着脸颊向下淌,……
过了几分钟,我听见白杨嘴里发出“嗤儿”的一声轻笑,向我的脸前推过一张纸片,我一看纸片上的字,不由得一阵窃喜:“小瘸子,你的腿还瘸吗?”
这句话,白杨是分成两行写的,第一行字迹稍大一些,只写了“小瘸子”三个字,在我的眼睛里,这三个字犹如三朵含笑盛开的鲜花。啊,我太高兴了。以前我最烦的就是白杨喊我“小瘸子”,但是,现在看见这三个字,我感到很亲切、很高兴,这说明白杨已经原谅我了。我的心,霎时变得舒展起来。
我急忙拿出笔,在纸片上写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白杨拿过纸片,写道:“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发火,更不该把你推倒。”
我划过纸片,写上:“不不不,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冒失。”
白杨又写道:“是我不好。你想想,如果不是你把我扶住,摔倒的就是我。如果我变成小瘸子,那多难看呀,多丑呀。所以,我要感谢你。”随即,我的脸前出现了两块包着翠绿色塑料纸的糖块。
看着白杨写下的话,看着糖块,我突然感到一阵委屈。我没想到,担心懊悔了一个晚上、一个早上的事情,被白杨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我感到,鼻子发酸,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我抹了一把眼睛,带着泪水的湿气,抬眼看白杨。没想到,白杨的神情又使我刚刚舒展的心猛然揪紧了:她也在看我,嘴唇像她的脸色那样苍白,眼睛肿肿的,眼白处布满了细细的红红的血丝,使得眼睛比以前显小了;她含着眼泪,默默地注视着我,向我猛地点了一下头,眼泪像两粒晶莹的珍珠,“吧嗒”、“吧嗒”地掉在纸片上,留下两个圆圆的水印,像水面上随风而起的涟漪……
“叮铃铃……”,下课的钟声欢快地响起来,白杨急忙擦掉眼泪,向我委婉地一笑,抓过纸片,对折了几下,揣进衣兜里。我也急忙擦干眼睛,准备第一节课用的数学书。
来了,又来了。除了秦川,张淑敏李红红她们几个又凑过来了。李红红问白杨:“哎呀,你的眼睛怎么又红又肿?”
白杨叹了一口气,说:“唉,想我弟弟呢,他不听话,逃学,我不知道是该打他一顿,还是骂他一顿,气得我哭了好长时间,结果失眠了,一晚上也没想出好办法。”
张淑敏说道:“那你就连打带骂地修理他。”
“可是,他跑了,我抓不住他。”
张淑敏接着说:“等晚上他回来再收拾他。逃学可不是好现象,你一定要好好管管他。”
张淑敏,你真缺心眼儿,白杨是在说我呢!
“嗯,对!”白杨话音刚落,我的小腿就挨了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