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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白杨树 ...

  •   八

      我一瘸一拐的、踉踉跄跄地跑回家里。含含糊糊的告诉妈妈白杨已经回到学校,我要睡觉了。说完,不等妈妈回答,直奔我的屋子而去。
      我没有开灯,摸着黑进到屋里,摸着黑走到床边。我感到血液在太阳穴和太阳穴之间的缝隙里发疯似的悸动,仿佛要冲破两边的太阳穴,冲破头盖骨,冲破后脑勺,冲破面部的束缚获得自由一样。头晕得厉害,天在旋,地在转;地在旋,天在转;天地都在旋转。屁股也疼得厉害,我不能躺、也不能坐在床上。我撑住床梆,蜷曲着双腿猛地跪到床上,没有脱衣服,也没有脱鞋子,拉过被子,蒙住头,随后把额头顶在褥子上,屁股朝天的趴在床上;双手张开,手心也贴在褥子上。我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一样,五体投地般地跪在床上。身子像打摆子似的剧烈地颤抖。老槐木做的、以往很结实的单人床,也被带动起来,像个振动的筛子,更筛得我心碎神摇: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跳动,仿佛要和骨骼分离;骨骼也要挣断筋脉变成一根一根的毫无生机的枯骨,就像真的要把我这个身高1.77米,体重110斤的高中生,振成碎块儿、裂成碎渣、筛成碎末,然后掉在地上、腐化在土壤里一般。
      黑暗总是伴随着寂静,而黑暗的屋子里更是死一般的寂静。但我的耳鼓却像被巨雷扫过,“嗡嗡嗡嗡”的响成一片,以致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但是,那句话,那句饱含着白杨愤怒的、失望的、怨恨的话,却清晰地响在我的耳边:“你、你、你怎么能这样啊!”这句话,比狠狠地扇我一记耳光,比重重地踢我一脚,还要使我震撼和害怕。这是心灵的震撼和害怕。
      我为什么那样做?我怎么能够那样做!我的行为是多么可耻,白杨是不是也会像骂秦川那样,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来,骂我是“流氓”。我不是“流氓”,也不会去做“流氓”。“流氓”!多么难听的字眼,它是魔鬼,它是罪恶。无论哪个年代,一个人,男人、女人、老人、少年人,一旦被说成是“流氓”,人们就会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你。
      我想哭。我呜呜咽咽地哭。可是,眼睛里流不出泪水,仿佛我体内的水分,都变成汗水跑进衣服的纤维里,剩下的只是呜呜咽咽的干哭。低沉的,沙哑的、干哭的声音,好像杀猪台上,流尽了鲜血无奈的等待死亡降临的猪,发出的一声声绝望的、低沉的嘶吼声。
      我该怎么办?明天,太阳依然高挂天空,天空依然蔚蓝深远,空气依然清新,小鸟依然临枝欢歌,同学们依然去上学。可是,我怎么去面对白杨那一对明亮的大眼睛?
      “圣洁公义的上帝啊:在你面前我是罪恶,求你救我,救我脱离自己,从我所有的罪恶中、从我任性的本性里,从一个不断背逆你的身体里救我出来。慈悲的天父啊,我愿意悔改转向你。恩慈的上帝啊,求你不要全然的把我抛弃,在忿怒中想念怜悯。圣灵啊,持羔羊的血,抹在我的心上,洁净我,好使我比雪更洁白。求你救我脱离诸般的凶恶,愿主的恩惠、平安、圣灵的感动常与我同在。阿们!”
      这段话是我的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教会我的,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想起这句话。但是,我在心里把这句话反复地默诵了几遍之后,我耳朵里“嗡嗡嗡嗡”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四周变得一片寂静,仿佛能听到尘土落地的声音。捂在被子里的我在这寂静里显得更加恐惧。我继续念叨这句话,从心里的默念,到小声的背诵,不厌其烦不厌其多地反复背诵,仿佛只有自己嗓子里发出了声音,才能抵挡那无边的恐惧。就像一个夜行的人,大声唱歌、大声说话,才能抵挡他心里的恐惧一样。
      我爷爷是一位敬虔的基督徒,他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捧着那本羊皮卷的《圣经》看,睡觉的时候,也会把《圣经》放在枕头旁边。六年前,在一个晴朗的、大地上布满月亮光华的深夜,把我从睡梦中叫起来,牵着我的手,去他的卧室。在卧室里,他虔诚地跪在耶稣受难的像前默默地祷告。祷告节制以后,把那本羊皮卷的、竖版繁体字的《圣经》送给我。好像他预先知道的一样,就在那天的晚上,78岁高龄,身体健康的爷爷,脸上带着温柔的慈祥的笑容,无疾而终,去了他孜孜追求了一生的天堂。
      我不停地念叨着,渐渐的我的身体不再颤抖,我的床不再振动,就像振动筛关掉电门一样,终于平静下来。
      这时,我突然听见一种声音,不是“嗡嗡嗡嗡”的声音,而是小时候跟着爷爷在教堂里听见的唱诗的声音——庄严的、肃穆的、雄壮的,能够净化人的心灵的声音——这声音一直在我的耳边回荡。随着声音的出现,我的眼前在变白、变明、变亮,而且越来越亮;我看见,一个光点儿,一个花生米大小的光点儿,发出耀眼的光芒,旋转着照在我的头上、脸上和身上。光点儿越旋越慢、越旋越大,等到它不再旋转的时候,啊----太阳,光芒四射的太阳照耀在我的头顶上!我看见,天空是那么蔚蓝,蔚蓝的纯净,蔚蓝的高远,蔚蓝的神秘……
      沐浴在耀眼的光芒之中,身体暖洋洋的,我真像爷爷所说过的“被圣灵洗礼”了一样,没有恐惧,只有欢欣;没有羞耻,只有圣灵的充满;没有痛苦,只有圣灵的浇灌!我感到,我的身体霎时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片树叶,像一片羽毛。
      我在上升,刚开始是缓慢的,徐徐地上升,继而变成快速的,迅驰般的上升。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一样,没有寒冷的感觉,没有呼啸的风声,只有迅驰般的上升、上升……
      上升终于停下了,我慢慢地转动身体,四处观望,我已经置身于牛奶咖啡色的太空里了。极目望去:啊!宇宙是多么辽阔,多么深远啊!多少个椭圆星系、旋涡星系和不规则星系组成了浩瀚的宇宙啊:银河系、大仙女座星系、室女座星系群、阿贝尔星系群、大麦哲伦星云星系、小麦哲伦星云星系……这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用我们的肉眼永远都看不完、看不见、看不尽的星系,就像一个个不规则的棋子一样排列在无垠的太空。看着一望无际的宇宙,我感到我的身体在变小、变小……和浩渺的宇宙相比,我就是一颗小的不能再小的尘埃,生命的历程都赶不上一次流星的闪光,在这无边的浩瀚里是多么的渺小。
      这时,一个声音,一个仿佛是从星云之外传来的声音,缓缓地清晰地传进我的耳中:“爱是恒久的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圣经哥林多前书》)。”
      这个声音是缓缓的、有节奏的,仿佛带着铿锵的音色,从老远的地方传过来——啊,这是我爷爷的声音。我四周寻找,不见人影,只有牛奶咖啡色的苍茫在无限地延伸。我扯开嗓子放声喊道:“爷爷——爷爷——”,没有人回应我,也没有回声,仿佛我的声音被眼见的、眼不见的牛奶咖啡色的苍茫粘住了、稀释了,最后被彻底的吞噬了。
      爷爷那仿佛带着铿锵音色的声音又响起来:“悔改吧……悔改吧……,撕裂心肠般的悔改吧。”
      “爷爷——爷爷——你在哪儿——”。没有人回答我。好像我爷爷也不齿于我的行为,不愿意见我,只在遥远的地方提醒我、惊醒我,让我撕裂心肠般的悔改;又仿佛我只有悔改了,他才能接受我,才能见我,像以前去教堂里参加集会那样,带着慈祥的、爱怜的笑容抱着我、牵着我。
      悔改!我一定要悔改!我一定要撕裂心肠般的悔改!为了不受良心的谴责,为了不再背负耻辱的负罪感,为了学到更多的知识,为了在太阳下更好地成长,我一定要悔改!
      我爷爷的话又传来了,好像他知道了我要悔改的决心一样,他的声音是惊喜的赞许的,他说:“要爱人如己,这是人世间一切美好愿望的体现。爱国家,爱父母,爱老师,爱兄弟,爱姐妹,爱同学,爱邻居,爱你在世间看到的一切美好的事物。你心里只有充满了爱,才能坚固你的爱心,才能摈弃羞耻、惭愧、悔恨、痛苦、忧伤……”我爷爷的话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了。但是,他的话给了我启迪,给我指明了人生的方向。
      对!照着爷爷的话去做,做错了事就要勇敢地去面对!明天,太阳依然高挂天空,天空依然蔚蓝深远,空气依然清新,小鸟依然临枝欢歌,同学们依然去上学。而我一定要勇敢地去面对白杨那一对明亮的大眼睛!
      啊——啊——啊——
      牛奶咖啡色的太空里,响起我洪亮的呐喊声,身旁的星斗向我眨着赞许的眼睛。我仿佛涅槃的凤凰一般,得到了重生;又像《西游记》里,唐僧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的磨练,在凌云渡脱去凡体肉胎步入仙界一样。我的眼前还是那么的明亮。我感到,血液恢复了平稳的流动,重新给我提供了养分,我的四肢百骸渐渐的有了力量——我又回到了床上。
      我醒了。我完全清醒了。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像只老鼠从暗洞里向外窥视一样。天,已经大亮了,朝阳那不可阻挡的光明照亮了我的屋子。我发现我还是蜷曲着双腿跪在床上,泪流满面,泪水浸湿了我额头下的褥子。就这样,我蜷曲着双腿在床上跪了整整一夜。
      我抬起头,漫无目的的四下观看,好像这不是我住了好几年的屋子,而是到了一个崭新的环境。终于,我的双眼定格在西墙上的一张宣纸上,上面的字黑亮黑亮的,反射着朝阳的亮光。那闪着亮光的字,好像有一股神力,深深地拽住我的目光,使我久久不能移动。那两个字是——求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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