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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杨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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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也许是我和大力的刺激、也许是同学们的嘲笑、也许是白杨那利剑一般的冰冷的目光,秦川一直没有平静下来。因为,他屁股底下的凳子,不时地发出一声声“咯吱、咯吱”的声响,像人睡觉时磨牙的声音,更像玻璃碴子的尖角在玻璃上使劲划动发出的响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尤为刺耳。
我虽然有点内疚,更多的是不以为然:我们都是好意,是怕他在邪路上越走越远。所以,及时给他来个当头棒喝,使他尽早清醒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在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保持纯洁善良的情愫,是作为同学、朋友、结拜兄弟当尽的义务,免得他跌进“色狼”的泥沼而不能自拔。
我和大力是在高一的时候认识秦川的。秦川见我和大力的关系很铁,又是本地人,所以主动地接近我们,时间不长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后来,在他的提议下,我们就搂土为炉,插草为香的拜了把子。大力是大哥,秦川是老二,我就成了可怜的小三弟弟了。
秦川是住校生,他家是沧州的,靠近天津,所以,他说着一口沧州味儿的天津话。他爸爸在石门市工作,就把他带出来。秦川上中等的个头,体态匀称;白净脸,面颊丰满红润;鼻梁骨中间有点凸起,使得鼻尖向下弯曲,像个小小的鹰钩儿;薄薄的嘴唇,右嘴角总是向上挑。黑眼珠带点琥珀的黄色凹陷在眼眶里,像是老鼠在暗洞里探出头来窥望一般,还不时的露出点邪光,给人一种阴险狡诈贪婪的感觉。
我第一次看见他眼睛里的邪光,是去年国庆节的上午,我们去石津灌渠钓鱼回来的路上,路过学校围墙外的场院,看见一群鸡正在悠闲的找食儿吃。秦川拽住我和大力,笑嘻嘻地冲着那只芦花大公鸡努努下巴,眼睛里闪着两道邪光。那邪光很亮,像黑夜里狼的眼睛一样。
看看四下无人,他伸手和我要鱼线。我发现他的右手掌上,有一条直直的横纹。那横纹红艳艳的,像一条细长的红蚯蚓横躺在手掌上。算卦相面的说那叫断纹,还说长有这种掌纹的人,都具有心狠手辣的野性。
他接过鱼钩鱼线,在钩子上穿上蚯蚓,顺手甩进鸡群。
鸡群被吓得四处散开,不一会又慢慢地集中起来。那只芦花大公鸡,看见在地上翻卷挣扎的蚯蚓,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来,低头张嘴伸脖下咽,“哏儿喽”一口就把蚯蚓连着鱼钩鱼线吞了下去。秦川扽住鱼线使劲往回拉,大公鸡这才知道上当受骗,往后坐着身子,两只鸡爪使劲的抠地,后悔的“哎呀呀”地叫着,很不情愿的被秦川往前拽。虽说都是两条腿,但是两条腿的大公鸡远没有两条腿的秦川劲儿大,瞬间被拽到跟前,秦川麻利地抓住鸡脖子,摁葫芦一样头上脚下的把剧烈挣扎的大公鸡塞进装鱼的小桶里,动作十分的粗暴野蛮,之后抱起小桶撒腿就跑,一直跑到我家才停下来。
大力把鸡翅膀拢在鸡的背后,左手的中指、无名指、小指,攥住鸡翅膀,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鸡冠子,右手拿刀哆哆嗦嗦的在鸡脖子上来回地锯。不知道大力太笨还是菜刀太钝了,锯了好几下也没见出血,那只鸡不知是疼的还是痒痒的“嘎嘎”直叫。
秦川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太残忍了,临死还让人家受这么大的罪。”秦川说着话就抢过去,左手抓住鸡翅膀把鸡夺过来,右手接过菜刀高高举起,弯下腰把鸡头鸡脖往地上一甩,劈干柴似的一刀剁下去,一下就把鸡身、鸡头和鱼线分成不相连的两部分了,地上还留下一道小深沟儿。随后手里握着带血的菜刀,顺手把那只没了脑袋的大公鸡扔的远远的,心闲气定地站起身——完活。动作干净利索,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帅呆了酷毙了简直没法比喻了。那只无头之鸡像只无头的苍蝇一样,扑楞楞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看着秦川手中带血的菜刀和地上的小深沟儿,我感到很害怕,下意识的用手捂住凉嗖嗖的脖梗子,看着一旁悠闲地吹着口哨的秦川,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操,跟他妈刽子手一样”。
大公鸡在锅里炖了半个小时,就被秦川急不可耐地捞了出来。
我急忙对秦川说:“还没炖熟呢。”
秦川歪斜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你懂什么,这样才好吃。”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盆子拽到自己跟前。
那只鸡虽然还没有炖熟,但那四溢的香味,使我直咽口水,尤其是那两条鸡淡黄色的大腿,散发着氤氲的蒸汽,好像向我招手一般。我刚要伸手,秦川迅捷地伸出两只手,分别抓住两只鸡腿,连拧带拽地撕下来,带着滴滴沥沥的汤水,凑到鼻子跟前,先闻闻左手的鸡腿,说了声“真香”,又闭上眼睛,使劲闻了闻右手的鸡腿,很陶醉的样子,说一声“真香啊”,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嘴巴和双手上一样,把右手里的鸡腿塞进那个红红的、无底洞的洞口一般的嘴里,连皮带肉地撕咬下一块。鸡肉太烫了,秦川没有马上咀嚼,而是像烙饼似的,哈着热气,在狭小的口腔里,用舌头愉快地翻动着那块鸡肉。
看着秦川哈着热气欢快地倒腾的嘴巴和残缺的鸡身,我和大力再也没有吃鸡的想法了——因为,在鸡身的断开处,还露着一条条紧密排列的鲜红的肉丝,还荡漾着鲜红的血水。
秦川高兴地吃着,快乐的牙齿不停地磨着,粗鲁而有力,并伴有“咯吱咯吱”的响声。那动作十分迷人,嘴唇分开,嘴巴张开,鸡腿塞进张开的嘴里,然后嘴巴开始发挥它那历史悠久的本能,这个本能一直没有什么进化,所以还是原始的本能。鸡肉被撕咬下来,磨成糊状,咽下……
我和大力专注地看着他,只见他的鼻孔由于起劲地咀嚼,一张一张的;他的脸慢慢的越来越红,变得活动起来;两腮处裹着那层鼓起的、肿胀的皮肤,显得格外漂亮;他的两眼目光锐利,闪烁着,就像那精瘦的饿狼的眼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公鸡肉滚滚的、丰满的胸膛,好像向全世界宣告:这是我的,这是我的,我一会儿就把它吃掉!
秦川肆无忌惮地吃着,按着鸡身上肉的多少肥瘦依次快活的“咯吱、咯吱”地嚼着。手上和鸡肉上流下来的汤汁,也被他不断的“呲溜儿呲溜儿”地吸进嘴里,每咽下一口,他那个扁平的肚子就往外鼓一点儿,就像给气球打气一样越鼓越大。
我和大力傻傻地看着他手撕嘴咬的紧忙乎,不知流了多少口水,肚子里咕咕直叫,我只好拿出几个凉干粮,就着鸡汤凑合着填饱了肚子。
秦川很快将那只鸡身上的肉装进肚子,看看眼前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鸡骨头,遗憾的意犹未尽的又喝了一大碗鸡汤,“嗝儿、嗝儿”的打着满足的、惬意的、散发着鸡肉香味儿的响嗝儿,搂着那个鼓起的像揣了个足球似的肚子,一步一蹭的和我们去学校学习。
但是,他没有去教室,甚至都没有向教室看一眼,右手小拇指的指甲抠着牙缝,对我们说了声:“我吃的太饱了,撑得慌。先回去睡会儿。”就直接蹭回了宿舍。
下午第二节课的课间,我和大力、刘建辉他们正在教室外边玩儿,突然看见秦川冲刺一般的向着厕所跑去。虽说是冲刺,但是他的姿势有点特别,因为正常人跑步都是甩开两条腿向前跑,上身没有太大的摆动。但是,秦川的上身是随着两条腿的快速交替而前后扭动着的,这个动作就像狗熊直立行走一样的笨拙,又像用绳子把两个大腿根儿绑在一起,使大腿受到限制那样,迈着小步,夹夹扭扭地向厕所冲去。仔细一看,噢,原来秦川哈着腰,左手捂着肚子,右手使劲地抠着□□,仿佛把手拿开,他那个装的满满的肉口袋里的东西,就会像黄河决口似的奔流而出一样。
我和大力互看一眼,放肆地大笑起来,把刘建辉他们笑得一愣一愣的,干瞪着疑惑的眼睛看着我们笑。
后来,我没心思学习了,和大力开心地坐在一起,透着窗户等着秦川出来,就像等着看西洋景一样。没想到,这一等,只等的我们心焦气燥,惶惶不安,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掉进茅坑里上不来了。秦川第一次蹲厕所就用了将近一节课的时间,好不容易出来了,走半道上,又用同样的姿势折回去,再一次地冲进厕所。
哈哈哈哈,秦川拉肚子了,而且是吃了一整只半生不熟的鸡,撑得拉肚子了,让我和大力庆幸的、像新年穿上新衣服一样的高兴!哈哈……。
秦川在厕所和宿舍之间的路上走马灯似的来回奔波,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宿舍里去。刚开始,他的头是扬起的,眼睛还能平视前方的路,两条腿还能迈开或者跑开。等到放学,他第五次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脑袋低垂着,下巴颏儿快顶住锁骨了,走路一摇一晃的像个钟摆,而且也迈不开腿,只能一蹭一蹭地往前挪着脚步。
大事不妙呀!我和大力急忙赶过去,一左一右的搀住他,并随着他左右晃动。
这家伙吃得太多了,出出来的气儿都有一股子炖鸡的味道。我们搀着他,像是踩在厚厚的棉花垛上,左右飘忽前后不定的往前走。终于回到了宿舍,秦川迫不及待少气无力地瘫倒在床上,那张破床“吱呀呀”地抗议着,吃力的承受着秦川的重压,之后随着秦川急促的喘息声,“吱儿--呀儿、吱儿--呀儿”地唱着疲惫的歌。
第二天早上,我和大力刚刚进到教室,刘建辉跑过来说:秦川昨天晚上折腾了一宿,后来由于脱水而神智不清的被宿舍的同学送到医务室,现在正在输液;校医老师还等着我们问他昨天都吃了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好对症下药。
我和大力一听,憋住了马上就要盛开怒放的心花,感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忙去医务室。
秦川一动不动地睡在病床上,正在打吊针,看来他已经被折腾的精疲力尽了;本来就凹陷的眼窝,显得更深了;他的脸苍白苍白的,就像他身上盖着的白被单,没有一点血色。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一滴滴流进他血管里的液体,告诉我们他还活着。原本鼓起的肚子塌下去,形成一个浅坑,犹如田地里的垄沟,这个垄沟里好像还有只饥饿的田鸡,不时地发出“咕咕”响声。
校医林老师站在旁边,左手举着一本厚厚的书,右手捏着一把手术刀,在秦川盖着白被单的身体上不住地比划着。
林老师原来是市里一家省级医院的外科主刀,十年前,被下放到我们学校当校医,就像一块黄灿灿的金子,被埋在阴暗潮湿的地下。但是,他并没有放弃自己喜爱的专业,每天都孜孜不倦的钻研业务知识,经常从外面弄回只死猪死狗死鸡或者麻雀进行解剖研究。
我和大力向林老师叙述了昨天的经过,最后我担忧地问:“林老师,秦川没有什么危险吧?”林老师默默地摇摇头。
也许是我们说话的声音惊扰了秦川,他的头在枕头上蹭了两蹭,含含糊糊地念叨着:“抓鸡抓鸡抓鸡呀……真香啊真香啊……”。说完,嘴巴发出几声少气无力的“叭儿叭儿”地咀嚼声,好像在梦里还在啃着鸡大腿。
我们惊愕地看着他,气得我一阵好笑:“狗东西,都他妈这模样儿了,还吃呀再吃,拉死你。”
林老师摇摇头,“啪”地把书合上,放在身旁的桌子上,诗朗诵般地说道:“吃吧,吃吧,快乐地吃吧。甩开你的腮帮子,撩起你的大槽牙,尽情地吃吧——你这个贪婪的小家伙!”说完,拿着手术刀在秦川盖着白被单的肚子上,开膛破肚般的虚划一刀,随后把手术刀放在书上,转身配药去了。
我无意中看了一眼那本书的书名,头发根子“唰”地竖起来,我顿时感到,我全身上下的皮肤和每一处骨缝儿好像都在疼都在流血。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场景——屠宰场里一块一块的分割猪肉的场景。我惊恐地后退两步,躲在大力的身后。书的名字是《人体解剖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