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树》岸边垂柳

19、白杨树

　　十九

　　二○○八年六月的一天下午，我去北京的部里开会回来，顺道送了B市的一位同事，然后神遣鬼使般的顺着107国道往回走。走到出市口的时候，感到口渴难忍，看见前面路边有一个卖冷饮的小摊，我慢慢地把车靠过去。
　　“老板，来瓶水，凉点儿的。”从六个缸的空调大奥迪车里出来，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我一边活动着酸痛的腰，一边对坐在凉棚里死眼看着我的老板说道。
　　“来啦。三块钱一瓶。”老板摇着蒲扇，马上站起身来的，热情地拖着长腔，好像得意地说：哈哈，又来一个挨宰的冤大头。
　　一听价钱，就知道遇到黑心老板了。这种水在石门市一块钱一瓶。但是口渴难当，也没有和他计较，看也没看他一眼，接过瓶水打开，躲进凉棚的阴凉里，一边喝一边看着国道上来往的车辆。
　　这天太热了，国道上除了来往的车辆，一个行人也没有。火焰焰的太阳高照着，眼前的柏油公路泛着明晃晃的亮光，被晒得烫烫的、软软的，车轮从上边碾过，像是被粘住了一样，发出“嚓嚓”的声响；路面上氤氲的热气丝丝缕缕的蒸腾着；老板坐的马扎旁边，一只京巴狗卧在地上“哈哈”地喘息着，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舌头抖动着，往下滴答着口水珠儿；树上的蝉儿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仿佛也在抱怨着“热啊——热啊——”；喝下去的水，在胃里呆了一下，马上就变成集密的汗珠，渗出体外。酷热揉进了空气里面，到处发挥着它的威力。
　　把水喝完以后，反手递给老板十块钱，说：“再来两瓶，钱不用找了。”等了一下，不见老板接钱，刚转过身去看，就听见从老板蠕动的嘴唇里，飘过一句犹豫的话音：“这位朋友，是不是姓李呀？”
　　“……”，我纳闷地点点头，他怎么知道我姓李？
　　“李文峰？你是李文峰！”我还没有看清老板的模样，他就用两种截然不同的语气喊出了我的名字。我仔细打量他，心想，这人到底是谁呀？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你是……？”我面前是一张吃惊嫌卑的笑脸：干瘦的身材，显得赢弱无力；紫红色的脸膛，一看就知道这是长期从事露天作业的人；两只胳膊并举着，有些微微地颤抖；酱红色的T 恤衫，白色的长裤，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皮凉鞋。从他的风度气质看，既有知识分子的矜持，又有落魄的无奈。
　　“你、你不认识我了？”他的笑脸稍稍僵硬了一下，话音里带着一股悲凉。
　　听他的话，我们应该是认识的，可是，这个人是谁呢？我的记忆里，好像没有这样一位朋友。我仔细看着他的眼睛。他那双还没有呆滞的三角眼，在打量我的同时，转来转去，让我捕捉到一丝邪光。我马上想到这个人是谁。
　　“秦川！”
　　“嘿嘿，是我、是我呀。”他高兴地笑了，并且伸出干巴巴的双手，看我没有和他握手的意思，尴尬地缩回去，在酱红色的T 恤衫上来回地搓。
　　我登时怒火满腔，以前的一切，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没有想到，真是没有想到，当年那个也算英俊的、变着法儿报复我的秦川，竟然变成了在街头卖水的小贩。
　　看着在我眼前尴尬地讪讪而笑的秦川，我忍着心中的怒气，吃惊地问道：“你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嗨。”秦川长叹一声，又递给我一瓶水，简单地向我说了说这二十年的经历：
　　原来，秦川当年被一个三类大学的建筑系录取，学的民用建筑专业。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城市的一家建筑公司工作，并且和公司一位管档案的女工结了婚，生有一女。后来当他考取高级工程师，并担任公司施工经理的时候，由于公司经营不善，破产倒闭，他们两口子全都失业了。在到处找工作碰壁以后，就在公路边上开起了这个小摊儿。没想到，竟然被我撞上，这恐怕也是天意使然吧。
　　“你和白杨都挺好的吧？”狗娘养的，真是我的克星。他的臭嘴一说话就捅到我的疼处。
　　我如实地说：“我挺好，白杨的情况我不清楚。”看着潦倒的秦川，心里不免有些怜悯。以前的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火气自然消失的也快。我坐在他递过来的马扎上，和他随便聊起来。
　　“怎么？你们没有结婚？”他惊愕地问道。
　　我有些伤感地说：“没有。她回去参加高考以后就不见她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音信。”
　　“唉，苍天瞎眼呀。你和白杨是多好的一对呀。可是我……唉！”秦川没有说完，干巴巴的巴掌使劲儿拍在自己瘦瘦的大腿上。
　　我正和秦川说着话，从马路的对过走过来一个中等个子，身材适中的女人。走到近前，秦川说：“玉莲，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经常给你提到的李文峰。”转过身，又对我说：“文峰，这是……啊，你应该叫二嫂子的。”
　　我急忙站起身来，说：“嫂子，你好。”
　　虽然是猛不丁的见面，秦川媳妇却表现的自然洒脱。听到我的问侯时，眼睛里现出一丝热情的亮光，照着她白净的圆脸和小巧的嘴巴。但是看到她还穿着大概五年前的旧衣服，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发酸。
　　她急忙而又热情地说：“哦，你就是李文峰？你好。”说完，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定定神，说：“兄弟呀，老秦跟我提过你们以前的事，他总说对不住你，你别往心里去啊。”说完对我笑了一下，转身去照顾生意了。
　　看他媳妇的模样，我不由得赞叹：秦川不愧是有“爱美之心”的人，以前虽然没有追到李红红，没有追到张淑敏，也没有追到白杨，但是他媳妇的容貌也堪称美女。不知道他费了多大的精力写了多少纸条和情书，才把公司的档案员娶到家。要知道，无论哪个行业，在机关大楼里搞文档、资料、档案的女同志，都是有一定的社会背景的、同时也都是容貌出众的人。
　　“老秦？”难道我们都老了吗？听着秦川媳妇的话，看着她打理生意时陪笑的脸；再看看身旁潦倒的、头发有些花白的秦川，我的心就像打碎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应有尽有。
　　“唉——”。时间过得真快呀。刚见到秦川的时候，猛然想起他以前的所作所为，那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眨眼间，二十五年过去了。二十五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五年呀？白杨，二十五年了，你在哪？你过得好吗？我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和秦川聊了大约一个小时，当他知道我是一家部属大型建设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的时候，脸上露出羡慕的目光。看看天色不早，准备回去，秦川赶到车窗前，激动地喊道：“李文峰，我是学民用建筑的，我能干，我还想干！”说完，还冲我晃了晃干瘦瘦的拳头。
　　回去的路上，秦川的影子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动，虽说和他聊了一个小时，但是如今却变成我熟悉而又陌生的人。以前他见到漂亮的女生，就要和人家做同桌，现在仍然娶了个漂亮的老婆；以前他一刀就能把鸡剁死，现在却变的手无缚鸡之力；以前他长得也算英俊，现在却变得像个小老头……我一边开车一边想，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他既然学的是民用建筑，把他安排到大力的建筑公司不是挺好吗，他有了固定的工作，日子就会好起来的。只是大力会答应吗？
　　回到家里，我把遇见秦川的事，在电话里告诉了大力。大力第一句话就是：“活他娘的该，这小子就该过这样的苦日子。”
　　想起秦川潦倒的样子和干瘦瘦的拳头；想起他一家三代，还挤在四十四平米的房子里；想起秦川媳妇那句叫的我心里热乎乎的“兄弟啊”；想起他“我能干，我还想干！”的心声，我苦口婆心地劝了大力一个多小时，他才勉强地说：“兄弟，看你的面子，我考虑一下，什么时候想好了，就通知他。唉，他以前把你害的那么残，你还帮他，你小子真他娘的事儿多。唉，算啦，不说啦。”说完挂了电话。
　　我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大力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