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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白杨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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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在公司各个施工点儿转了一圈,回到石门市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下旬了。回来的当天下午下班后,我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心里想着:秦川到大力的建筑公司已经一个多月了,是不是去看看他。正想着,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马上接通:“哥,我是文峰,什么事儿?”
“文峰,秦川那小子说要请咱们喝酒,你回来了吗?”
“我在办公室呢,正想着下班后去看他呢。他干的怎么样?”
“行!到底是上过大学的人,还真他娘的行。这一个多月,我的公司让他打理得比以前好多了。”
出差两个月,大力在电话里告诉我,七月一日,他把秦川一家全“请”来了,给了他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还让他担任公司的施工经理。这就是大力豪爽大度的一个表现。同时,也因为他的豪爽大度,大力赢得了许多甲方单位的信赖,所以活源不断,在竞争激烈的建筑行业,他的公司一直呈现出蒸蒸日上的势头。想想也是,那些小肚鸡肠的人,净算些鸡毛蒜皮的小账的人,能做出大事来吗?
“噢,既然干得不错,我就放心了。喝什么酒呀。”我推脱道。
“他说,是为以前的事,要向你和白杨道歉,我也不好推辞。”
提起白杨,我的心里一阵难过,我没有吭声。有的人是要永远镌刻在心里的,哪怕是忘了他的声音、忘了他的笑容、忘了他的脸。但是每当提起的时候,那种失落的沉重的感觉,都在狠狠地刺痛你的心。
大力在电话那头急了:“喂,说话呀。怎么提起白杨又伤心了,小心我到弟妹那告你的状啊。哎,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放不下她。说话呀。”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有必要道歉吗?算了,还是去看看他吧。我说:“行啊,去哪儿?”
大力说:“你选地方吧。秦川那小子刚来,就算咱哥俩给他接风了。”
我心想,既然是向我和白杨道歉,那就选一个白杨“在”过的地方。主意一定,说:“石津灌渠大柳树下,咱们钓鱼的地方。”
“什么?石津灌渠在哪呀啊,民心河呀。操,你不能选一个好地方呀,别想着给我省钱,今天我买单。”大力急了。
我不容置疑地说:“就那吧,我一会儿就到。”说完挂了电话。
我走出办公大楼,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这时满天阴云裂开一道空隙,一缕晚霞射在我的脸上。
石津灌渠已经变成美丽实用的民心河了,那棵大柳树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泥浇筑的河床,蜿蜒逶迤潺潺流动的河水;绿化带上,绿茵茵的草坪、婀娜的木棉花树、修剪整齐的冬青、枝条繁茂的荆条和婆娑摇曳的榕树;还有河道两旁宽敞平坦的二环路上“隆隆”驶过的车流。
我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大力和秦川已经在等我了。看我拎着一箱饮料来到跟前,大力满脸不高兴地说:“去哪儿不能喝酒,非得来这个破地方,真是有病。”
“文峰,谢谢你呀。你看咱哥儿仨又在一起了。真好真好啊。”秦川热情地说着,我看见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股湿气。
我握住秦川伸过来的手,打量他一眼:焗黑的头发,乌黑发亮。脸色也不像那么黄了。浅白色的休闲裤和紫红色的T恤衫,使他变得精神干练。相视一笑,心中的郁结,好像小了很多。
我打开一罐饮料喝了一口,看着大力说:“哥,你不知道,我和白杨在这钓过鱼。”
大力瞪大了小眼睛,疑惑地看着我。秦川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时谁都没有说话。我的眼前仿佛又现出了二十五年前我和白杨钓鱼时的情景:潺缓流动的河水;破损光滑的河床;岸上枝叶繁茂的大柳树,树下两个青年学生在高兴的钓鱼;高扬的鱼竿和那欢快的叫声出现在我的眼前耳畔。回忆那美好的过去,我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然而——
然而,这一切虽然浮现在眼前,如今却物是人非了。我不由得黯然神伤、唏嘘可叹,那早已习惯的酸楚,像溃堤的洪流一样,无情的撞击着我的心田。我无可奈何地抬起头,天空中的裂云渐渐缝合,刚才那一缕鲜艳的晚霞又被阴霾所掩盖。风景如画的民心河畔变成一幅灰蒙蒙的水墨画卷。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不由得感到一阵压抑般的沉闷……天,渐渐的黑下来了。
大力半躺在草皮上的野餐布上,一口一口地喝着白酒。秦川几乎是一口就喝完一罐儿啤酒。等他喝完第五罐儿啤酒的时候,才开始说话——说出那些藏在他心底二十五年的歉意和愧疚。
秦川的话又把我带回到那个充满理想、喜悦、紧张、烦苦的学年,听着他毫不掩饰地诉说追求白杨的经过,我的心情就像间断涌动的涌泉,一下一下的往上拱,不知不觉中,我的眼前出现了白杨明丽的笑脸和那双碧水漓漓的眼神。大力在一旁,不时的重复着起来、坐下、躺倒,这三个动作,看得出他在使劲压制着心中的怒火。
秦川喝下第七罐儿啤酒后,说:“……我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早恋的,当我发现的时候,我已经疯了,控制不了自己了。早恋就是水中月、镜中花,随时都有被摧毁的可能。摧毁以后它留下的是什么?留下的是深深的伤口,留下的是一辈子都无法抹去的痛苦。可是,当时想不到这些,就像现在的孩子们,初中生都敢在大街上拥抱在一起,不知道他们以后是不是也像我一样的后悔。
“文峰,你知道吗,当时我真的被白杨迷住了,我天天都在想,如果和白杨在一起,那么我的世界会是一片光明,我的人生该是多么的美好和幸福,我一定能考上更好的大学。所以,我不顾一切地追求她。但是,白杨却看不上我,不止一次的羞辱我,使我难堪,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我不放弃,我想,总有一天白杨会接受我的。正像我在那篇情书里写的那样:‘如果你愿意,我愿、我愿与你共同荡起爱的小船,摇啊摇啊摇,摇向那人生幸福的港湾’。可是……”秦川说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坐在草地上,头很沉重的垂下去,身子颤抖着,无声地哭了。
看着秦川的样子,我义愤填膺啊,他妈的,为了满足你的愿望,你给白杨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又给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心造成的,你难道就不想想别人的感受吗?
大力喝了口酒,斜着眼睛看着秦川,说:“那你为什么要害文峰?”
秦川擦擦眼泪,点上支烟,说:“其实文峰是无辜的,从白杨来的第一天起,一直到后来发生的这一切,应该都和文峰没有直接的关系。他太小了,虽说他学习好,对于其他的事,他根本就不懂,他是被动的被卷进来的。”我点点头,看来这小子的狗嘴还能说几句人话。
秦川抽了口烟,接着说:“我屡次被白杨拒绝羞辱,相反文峰和白杨的关系越来越好;尤其是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写出来的情书,竟被张老师当众朗读,大家都明白,那情书是我秦川写的,是我写给白杨的,这对我是多大的侮辱;还有文峰和白杨两人一起去逛隆兴寺;这一切都深深地狠狠地刺激了我。我想,我哪一点比文峰差,白杨为什么看不上我,这都是文峰捣的鬼,是文峰抢走了白杨!……”秦川说到这,他的身体突然倒下了,而且在草坪上像碌碡似的翻了几个滚儿,在离我们二、三米的地方停下来。他不是自己倒下的,而是被我和大力同时出手推倒的。
秦川的话使我怒不可遏,我真没想到,秦川的私心会那么大,在他的私心得不到满足的时候,竟然卑鄙无耻地转嫁到别人身上。这是什么?这是他卑鄙的人格,也是他扭曲的人性造成的。所以,我气不过就推了他一把。大力是为我打抱不平,也推了他一把,结果我们两个不约而同的同时出手,秦川也就只能在草坪上打滚儿了。
我和大力生气地看着秦川,他没有马上起来,而是在草坪上躺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坐起来。他自嘲地摇摇头,笑了一下,从衣兜里拿出根香烟点上,使劲地抽了一口,紧闭住嘴唇,那些被吸进的烟雾,就像他以前做出的那些丑事一样隐藏在他的胸腔里。少顷,秦川撅起了嘴唇,一股浓浓的烟雾,仿佛从火山口喷发出来一样,从他的嘴唇中间的一个小圆孔里冒出来,又像他决心要把那些丑事全都说出来似的。
秦川接着说:“文峰呀,当年我觉着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错的是你,是你不该和白杨那么好。如果没有你,白杨能那样对待我吗?能不接受我吗可是,后来大家都知道是我写的情书,就厌恶我、痛恨我、讨厌我;再加上,我故意把你绊倒在操场上,那么多的同学踢我、踹我,女生都往我身上扔土;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在同学们面前,我是那么的臭,像狗屎一样的臭,我……”
秦川扔掉烟蒂,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又使劲搓搓脸,说:“我当时那个难过呀。可是我并没有好好认识自己的错误,我固执地认为:这一切都是那个看似什么都不懂,却比谁都聪明的李文峰造成的。我当时恨死你了,恨死你了,恨死你了!所以,我一定要报复你!把你整惨,让你考不上大学,到那时,白杨就会回心转意,就会投入我的怀抱。”
秦川说的口渴了,他走过来,拿起一罐儿啤酒,像饮驴似的“咕咚咕咚”的一气儿喝完了。他抹抹嘴,长出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但是,我又错了,而且是大错而特错了。我不知道,人的喜好,不是因为某个人人为造成的,而是环境、人品、人性和良知造成的。文峰,我们两个处在同一个环境里,可是,你的人品好,聪明、正直、善良,这些才是白杨喜欢你而厌恶我的真正原因。这些是我上大学以后才逐渐想明白的,当时我并不明白。正因为如此,我又犯下了一个让我痛心疾首了二十五年的错误——”
顿了一下,秦川又说道:“文峰,大力,我告诉你们一件事,那个……那个……那个……”。秦川犹豫了,他站起身来,走到草坪的边缘上,像木头一样的戳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二环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秦川回来了。但是,他的举动让我和大力大吃了一惊:他走过来,竟然“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声音很小,语气很平静地说:“文峰,你知道吗?你的学习资料是我烧掉的。我就是要从心理上打击你,把你打垮,把你打惨,让你考不上大学,让你遗憾一辈子。只有这样我才能夺回白杨。文峰,我、我真该死,你、你打我吧。”说完,闭上眼睛,仰起脸。消瘦的脸上流下两行悔恨的泪水。
我和大力对视了一眼,长出了一口气。秦川不知道,我们早就怀疑是他烧毁了我的文具,今天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只是证实了我们的猜测和怀疑。虽然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我仍然感到很气愤,恨不得把他暴打一顿。但是,秦川能够主动说出来,就、就、就不和他计较了吧。
天空的阴云渐渐的消失,月亮终于顽强的冲出云层,洒下一片银色的光华。明亮的路灯下,秦川说出了埋藏在心里二十五年的秘密,就像卸掉了重压在心头二十多年的巨石,他的脸色变得非常平静。
我把秦川扶起来,说:“秦川,说实话,我真想抽你一顿。但是二十多年过去了,隐藏在心里的怨恨也该消失了。我们马上就要步入中年人的行列了,年轻时的恩恩怨怨,就让它成为过去吧。今后,咱们还是好同学、好朋友、好兄弟!行吗?”
秦川看着我,颤声说道:“真、真的吗?”他看我郑重地点点头,他的身体慢慢的出溜下去,软软地倒在草坪上。他蜷曲的身体,不停地抽搐着,嘴里还发出一声声压抑的变了调儿的哭声,就像犯了大烟瘾的烟鬼。
秦川哭着哭着,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似地蹦起来,使劲抓住我的肩头,瞪着眼珠子,像喝醉酒的醉汉。但是,他没有喝醉,他急促地说:“文峰,找到白杨,一定要找到白杨,我要向她认罪,我要向她道歉,我要求得她的原谅啊!啊,嗨嗨嗨……”。秦川说完,伏在我的肩头,失声痛哭。
“白杨”,我心中圣洁的名字,不时的从秦川的臭嘴里叫出来,又勾起我对她的思念。我打定主意,明天起,动用我各方面的关系,一定要找到白杨!虽然我不能和她长相厮守也不能给她一个结果,但是我仍然要找到她,而且一定要找到她!
秦川的哭声停下以后,我递给他一罐儿啤酒,坦然地举起饮料,说:“哥、秦川,为了找到白杨,为了我们的友谊,干!”
“干!”
“干!”
……
扔掉饮料罐儿,我穿过保护带上郁郁的冬青和荆条丛,站在水泥面的河沿上,抬头望望天上的明月,低头看看流淌的河水,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白杨模模糊糊的身影,一阵伤心的痛楚涌上心头,不由得使我流下了眼泪。
当年那些高中的同学,现在都在从事不同的工作,也和我都有来往。每次和同学们相聚在一起都是很高兴的。但是,无论是谁,只要提起白杨的名字,那个热闹的场面就会像沸腾的开水里加进了凉水一样马上平静下来,那袅袅升腾的白色蒸汽,就是我和同学们对白杨割舍不尽的思念。
大力和李红红结合在一起,大力通过这些年的奋斗,获得了极大地成功,经营着一家颇具规模的建筑公司,还担任市里的政协委员;刘建辉和张淑敏考取了同一所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同一所中学任教,又结为夫妻,刘建辉现在是市教委的二把手;赵志刚毕业后参军入伍,提干后转业到市公安局工作;现在又联系上了秦川,剩下的只有白杨了。
白杨啊,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在哪儿?过得好吗?
我擦干眼泪,默默地凝视着皎洁的明月,我感到我的胸腔在膨胀,心中存匿了二十多年的郁结在膨胀,仿佛不把它发泄出来,我的胸腔就会爆裂一样。我深吸一口气,接着一声洪亮厚重的“啊——”声从我的胸腔中迸发出来。这声音回肠荡气,跌宕起伏,掠过平静的民心河,冲到对岸的楼宇上,然后又折回来,在平静的河面上萦绕。河畔的树上,“扑楞楞”地飞起一群麻雀。它们猛烈地扇动着翅膀,尖利的惊鸣应和着我的“啊”声,急速地飞向远方。
我转过身来,看了看正在注视着我的大力和秦川,目光漫过了二坏路,定格在路边的一排白杨树上。那一颗颗的白杨树是那样的挺拔直立,不屈不挠,这和白杨的性格多么的相似。我想,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也不管遇到了多大的困难,白杨一定会战胜各种艰难困苦,顽强的生活下去。因为,她是白杨!
月光下,摇曳的树身轻柔地晃动着,树叶“哗啦啦”的响着,就像是一个个白杨,晃动着手臂,深情而又心酸地问我:“小瘸子,你、有没有想过姐、姐?”
看着前方的白杨树,想着珍藏在心底深处的白杨,我突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哲学上的道理:爱,不是拥有,而是永不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