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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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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薛云掀开瓦片,赫然瞟见房顶上一道黑黢黢的人影,他迅速将信报收回袖中,旋手掷出一道暗器。
“自己人自己人!别打我!我是汉人!”那个黑影急得跳脚,却不忘压低声音,敏捷地伸拳将暗器击落,赶在碰撞瓦片前收在手中。他的轻功尤为出色,几步踏来轻如飘雨,薛云看出是丐帮的轻功路数,信了几分,不再出手。
他将暗器从那个掀掉瓦片的小洞递给薛云,甩了甩手:“你劲儿可真大,果然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男宠。你是不是宋兵的线人?你叫什么名字?能不能帮我把这儿的路线图传出去给我师兄?”
“闭嘴。”薛云听他这一连串全盘托出,显然已确认了他细作的身份,叨叨个不停,听起来似乎还见过他,一时头大,“谁叫你来这儿的?”
“你让我闭嘴我怎么回答你的问题?那群西夏人说要肃清他们地盘上的中原门派,给我们喝的酒里下了奇怪的药,弄得我师父还有两个师叔以及他们俩的徒弟都被扣在这里,拿不到解药没法出去。不过我们将计就计,专趁夜半偷偷出来摸他们这里的路线,还制出一张图。”说着他掏出一张沾了油渍的污黄草纸塞进屋里,“虽然只有半张图,但是上边有清晰的粮草位置和军兵库。要不是我们马上就要被转移到地牢里,我就能把剩下的画完再给你了。”
薛云接过草纸,上面隐隐浸了一股肉味,被人用炭灰画了歪歪扭扭的线路图,只有半边宫城。平日他被困在后宫中,受人监视,这确实是份大礼。
“至于是谁叫我来的,那是我聪明~当天被押到大殿的时候,我可是偷偷看了你好久,总觉得在哪见过你,今天过来一试,果然发现有情况!”他隔着那个洞,看清薛云的白衣袖,“袖子里藏的一定是密报,要不然你就会用惯用的右手扔飞镖了。”
隔了一个小洞,那丐帮又逆着月光,薛云看不清他容貌。回忆那日殿前为西夏王跳剑舞,亦分不清幽暗处有哪个囚人一直看他,尚心中存疑,但见地图不似作伪,姑且信了他这一通:“多谢,我会传回的。”
“太好了你相信我!不过今天出来的时间有点久了,我得赶快回去才是。对了,我叫江磊,虽然那天听见那个西夏王叫你云雀,但肯定不是真名,你叫什么?”
薛云掩上瓦片,旋身跳下房梁:“我就叫云雀。”
“云雀,到孤这里来。”李安明捏捏鼻梁,薛云见状立刻一拱手,温驯地大步上前为他揉按肩膀:“陛下看得累了?”
“你啊,说了多少次,步子小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孤的武将。”他向后一仰,靠在薛云怀里,放松地眯眼。
“奴,奴知错了!”薛云一惊,脸上泛起窘迫的红,“奴武功差,不能给陛下打仗,连伺候陛下也总出错,奴该死!”
“你是说孤识人不清?”
“怎么会?陛下这么厉害,让奴吃好饭,还穿这么好的衣服,是大英雄……总之都是奴的错!”
“云雀,你听着。孤向来觉得,草原上最勇猛的男人,就该为孤征战沙场,一往无前;最漂亮的男人,就该藏进深宫,淡扫蛾眉待孤赏玩;而既勇猛又漂亮的女人,才会成为孤的皇后,为孤孕育强健俊美的后代。你现在的身份,出点小错也不要紧。”
“这就是上回陛下教奴的汉人成语‘各司其职’吗?”薛云红着脸,凤眼亮晶晶,一副求夸奖的样子。
李安明凑到他唇上亲了一口,哈哈大笑:“学的真快!小雀儿好聪明,想要什么奖赏?”
“奴,奴想要个小孩!”
“哦?你想娶亲?”李安明敛眉,笑容渐渐消失。
“不是,奴,想要一个跟陛下生的孩子!”
李安明愣了:“谁跟你说男人也能生孩子的?”
“阿绿说,陛下宠幸的多了,就能生。”他扳着手指,“陛下都跟我欢好过十几个晚上,我觉得我也能生了!”
李安明哭笑不得,听他着急得连卑称都忘了,颇有些不忍心:“云雀,他没告诉你,男人是不能生孩子的。”
“啊?”他扳手指的动作停了,一双凤眼涟涟,“那陛下会不会不喜欢我?”
李安明将人搂到怀中,抚他长发:“孤就喜欢你这一点,傻乎乎的,除了惦念孤,什么也不操心。”
他顺着薛云的长发摩挲他后颈,语气忽变:“可你说说,你这身武功,是怎么回事?”
薛云骤然心惊,死死控制住自己的冷汗:“陛下又嫌弃奴武功不好……奴这次真的要早早在院子里练枪了!”
李安明擒住他脖颈,猛地将他掼倒在书桌上:“你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傻子,从哪儿学的神威堡武功?”
“养奴长大的阿爷,咳咳,教奴耍枪的,陛下又忘了……咳咳,好难受。”
李安明一手将他甩开:“来人!把他关地牢去!”
“呜——陛下!”
薛云伏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待到听不见狱卒的步声,才止住含糊的呜咽。
——到底哪里出了错?
他上战场的次数并不多,从未打过头阵,即使偶然间敌将看见,又偶然地记住他这张脸,也不会进到后宫指认他,更遑论告知李安明;传信用的亦非鹰或鸽子,而是训练过的云雀,直上云霄,目标渺小,夜间隐匿性极强;而他顶替的傻子身份,在其他深钉的安排下可称天衣无缝,甚至连武功都相当吻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讨得李安明的欢心几乎水到渠成,毫不费力。
可如今怎叫他起了疑心?
不,不对!
这个男人不容许被自己钟爱的事物所蒙骗,若是确认了他的探子身份,定当就地斩杀。
那便是发现了什么疑点,只是还未能肯定。
——究竟是什么?
地牢阴冷,薛云怕李安明派人检查,不敢驱动内功,宽袍大袖的薄衫不耐寒,一时令他冻得牙齿打颤。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将思绪放在这事上,最终旋在“神威堡武功”五个字上打转。
“你怎么也进来了?你很冷吗?穿的怎么这么少?为什么不用内功?是不是饿了?我这里有个包子要不要吃?”
忽然有聒噪的人声从地牢墙角传来,薛云低头,看见一侧墙角的老鼠洞里露出半张脸,贴在地面上。脸颊都压扁,嘴还在飞快地动:“是我啊,江磊!那天晚上给你地图的江磊!”
“闭嘴!”薛云眯了眯眼,气不打一处来,他怀疑就是这个大漏勺喋喋不休被狱卒听见,转头害他功亏一篑。
“你放心好啦,这个地牢深得很,而且我的耳力和轻功一样好,有人的时候我才不瞎说话。就是太闷了,我和师父他们一个个被分隔在不同的牢房里,这不我好不容易把老鼠洞掏大,却发现隔壁根本没人,还好你来了,我没白忙活。”
薛云侧耳听牢外声音,确实无人,算是信了他的话:“你上次为什么说看我眼熟?”
“啊!说起这个!”江磊那边传过拳头猛然砸地声,他激动道,“我后来琢磨了好久才想出来,我其实没见过你,之所以觉得熟悉,是因为见过神威堡大同小异的武功。那天你在大殿上虽然舞的是剑,但好多步法是使枪人才惯用。腾跃之间看得出轻功不凡,以至于走路的姿势也和普通人不同。这种程度,即使是武学奇才,没个十年八年也练不出来。”
原来竟是这样!
薛云霎时想通错处,他借的身份,是跟一个西夏老兵学了十多年枪法仍未有进境的痴儿,仅有自保之力,勉强不受人欺负而已,怎会轻功过人?他伪装了花架子的枪技和不熟悉的剑道,却忘了轻功。
“……多谢!”疑惑解开,他长舒了一口气,坐直身子,朝那鼠洞后的半张脸作了一揖。
他是真心感谢这丐帮为他点醒迷津,却惹得那半张脸腾一下红了:“干,干嘛呀,我又没做什么大事,干嘛这么郑重?”他挠挠头,在怀里掏了掏,从鼠洞里塞过来,“现在应该到饭点儿了,但是狱卒一天只在晚上送一顿饭。你该饿了吧,喏,我之前从厨房里偷的包子,虽然凉了,但个头儿挺大,足够吃了。”
薛云走过去盘腿坐下,捡起地上的黄油纸包,里头的包子有手掌大,泛着浓郁的肉香,勾得他饥肠辘辘,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一种行军粮。
可他又将纸包叠好还给鼠洞另一侧:“多谢,不过我不能吃。”
“为什么?”江磊扁扁嘴委屈道,“你嫌它凉了?可是我也没办法啊,地牢里就是很冷,我的内功驱寒还来不及——你为什么不用内功?”
他忽然意识到问了重复的问题,又道:“啊我刚刚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你是不是怕那个西夏王会突然来把你叫回去,身上的味道和温度和地牢里不匹?所以宁愿这么冻着饿着?刚刚凶我叫我闭嘴也是这个原因吧!”
“嗯。”薛云点头不语。他所未能说出口的,其实还有别的理由。
——他替了傻子的身份进宫,在精心安排的一场巧合之下,从侍卫变作李安明的枕边奴。
而李安明喜欢的男人躯体,既非柔弱的少年,亦非过于粗壮的大汉,恰好是他这种介于二者之间,身材颀长又不瘦弱,稍有肌肉覆盖,韧性极好的习武之人。
因此,李安明拿他当成了一块璞玉,依着自己的喜好百般重塑,细加雕琢,但又不求完美,就喜欢他的傻样,还说:“单看样貌,你像那壁画上九天的凤鸟,妖冶潋滟;而心地却单纯得像原野上的云雀,天真粗陋。孤爱凤鸟热烈的美,但只有云雀才愿乖乖待在掌心为孤清鸣。”
为了让这份容貌和躯壳常驻,甚至锦上添花方便玩赏,他用过的手段,绝不下百种。
现在的云雀,已非神威堡能大口吃肉喝酒的云雀了。
“真是可惜,这包子还挺好吃的呢!”鼠洞那边的手捡起纸包,泄愤般拆开大口嚼起来,含糊不清道:“那西夏王真是可恨——对啦,上次的地图,你送出去了没?哎!你还没说到底为什么被关进来的呢。”
“送出去了。他看出我的轻功,心生怀疑。”
“啊?那你会有事吗?!”咀嚼声停了,江磊似乎艰难地把口中的东西一股脑咽下去,“噎死我了……”
“暂无性命之忧。”李安明必然会再叫他解释,而他摸清了原因,已想好说辞。
江磊又躺下来,半张脸重新出现在鼠洞那边:“来让我看看你身上有没有伤。我这里有金创药,狗皮膏药,还有师傅给我的草药泥——专治外伤的,你要不要来一点?”他窸窸窣窣地从怀里掏出一大堆东西,一个个推过来,不一会儿,五花八门的瓷瓶和小布包堆得堵住了洞口。
“……多谢,我要这个就够了。”实在是盛情难却,薛云挑了其中一种他也常用、气味差不多的药油,脱了鞋袜揉散前天晚上李安明留在他脚踝的淤青。
江磊收回剩下的药,看见他白皙皮肤上颜色分明的伤,惊叹道:“你好白啊……咳咳,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啊,我就是想说,以后回了荆湖,我娶媳妇,也要找像你这么白的小姐姐。”
薛云动作顿了顿,垂眸抿唇。这种话听在他耳中,恍若隔世。
他记得,跟他一组打过擂的小五也说过这样的话。他说要娶个白白的媳妇,生的孩子都白白胖胖的。
——那个时候,他想的是什么呢?
——是没有白白的小姐姐,却同样美好如幻梦的未来。
可是小五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就被乱箭射死了。
而薛停……
他不再想了。
“呜哇,你怎么了!”江磊又掏了掏那个破破烂烂的老鼠洞,想再扩大点,至少让他把头伸过去,“我师父每次做这个表情的时候我都觉得他要哭出来了,你是不是也在想什么人?好难过的样子,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跟我说说,不要憋在心里。你别看我这个样子,别人的秘密我从来守口如瓶的!”他拍拍自己胸脯,似乎觉得还不够,又捂上嘴,“真的真的。”
薛云不是喜欢沉湎于过去的人,偶尔想起,就迅速让自己投入到眼前事中去,不要那些伤春悲秋的情绪扰他正事。现今无事可做,只有一个江磊在他耳边不知疲倦地叨叨,话题天马行空,跳得比流星还快,加之压扁了半边脸的奇怪表情,多少令他有些忍俊不禁,不再对人那么排斥:“你倒是乐观。”
“嗨呀,丐帮子弟嘛,不乐观点怎么行?说实话,那天我看见你服侍那个西夏王的时候,别提有多心酸了,堂堂神威堡弟子,竟然装傻充愣给他跳什么破剑舞,还端茶送水!可是后来我一想,边境局势这么乱,百姓流离失所,饱受战乱之苦。皇帝又天高地远,这里岂不是全靠你们神威堡守着,那当然要用尽计谋以盼早日止戈,给老百姓一条活路了。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可我真的不如你。”他看着薛云脚上的伤,神色黯然,“你是真正的大侠。”
薛云不愿连他也受这种忧闷的气氛感染,转移话题:“你们怎么来这儿?”
“实不相瞒,我们来燕云,是为了收徒,这里的乞丐太多也太惨。想去中原的,我们都带走;不愿离开的,哪怕只学个一招半式,也不至于再挨饿,没准儿还能在这发扬起丐帮的道义!就是那西夏王,不知从哪知道了我们的行踪,连着逮了一群乞丐,说要肃清中原帮派,哼!他要是不打那么多仗,哪能有那么多小孩失去父母变成乞丐,我们又怎么会来收人?”
他一口气说完,大喘了一口气,义愤填膺地骂了一通又道:“我先去喝个水,嘴有点干,你要不要也来点?嘘——来人了!”他骤然安静下来,薛云也听见从地面传来、还在牢门口的脚步声,立刻趴在地上,开始流泪。
——进来的是李安明身边的侍卫和一个内侍,给他带了水和平日里吃的精致饭菜,还有一个熟悉的小木箱。
看见那个小木箱,薛云心底苦笑了一下。
果然,李安明只是怀疑,还不愿因为这份怀疑毁去亲手调教的云雀。
——只是,到底要让这个年轻的丐帮失望了。
“云雀公子,奴叫阿福,以后就是贴身伺候您的人了,有什么事儿,叫奴一声就行了。”那侍卫把牢门打开,内侍走进来,将食盒一一摆好,饭菜蒸腾着热气,食盒底下还有一层炭火,顿时使整个阴寒的牢房温暖起来。
“阿福?那阿绿呢?”他看着热腾腾的饭菜流口水,迫不及待地拿筷子,却因为手冻僵半天抓不稳。
“回公子,阿绿病了,回家去了,公子不用担心,奴跟他伺候的一样好。”阿福递给他一个暖炉,又给他披上厚裘,让他坐到软垫上。
“哇,这么多好吃的,都是陛下给我准备的吗?”
“自然,公子暖和过来,就可以吃了。”
薛云眼角还挂着泪珠:“那,那陛下为什么不来?还让我待在这么冷的地方?”
“陛下有陛下的用意,可惜奴不懂,没法给公子解释。”
“我想要陛下,哇——陛下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公子先吃饭,陛下就会喜欢公子了。”
“真的吗?”薛云哭声渐渐停了,剩下抽噎,“那我,嗝,好好吃饭,吃完了,陛下就会见我了,嗝,对不对?”
“嗯嗯,公子先吃饭吧。”
那内侍看着薛云一口一口含着泪把饭吃完,拿早就准备好的热水和那个木箱提进来:“公子,陛下吩咐让我伺候您练功。”
“唔,陛下说的?”
“是的,公子。”
“那,那你不许弄疼我,要像陛下做的一样好才行。”
“是,公子。”
——这里的云雀,会有清亮的鸣声,稍加伤害,便如泣如诉,得了趣,更婉转动人。
——少一点疼痛,就让他这只鸟儿,少些徒劳的廉耻心。
内侍和侍卫走了,给他留了一床还算暖和的被子,他忍着身体的不适,缩在被子里,听一墙之隔的丐帮打了一夜的假呼噜。
晨起的时候,昨日的二人带着同样的东西进来,内侍卸掉他身上的物件,带他出了狱。
临近宫殿了,三人路过门口漆成赭红色的木柱,他扫了一眼,柱上有不起眼的两道艳红色划痕,隐在深重的红漆里,不注意看不分明。
薛云低下头,只有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两天之内,必须传出那份布防图!
“陛下!”薛云一看见李安明,就激动得要扑上去。他在牢里被蹭脏的白衣换了一身,依旧干干净净,飘渺如仙,李安明接住他:“知错了吗?”
“知……知错了。”薛云低着头绞手指,不安地偷偷看李安明眼色。
“哪里错了?”李安明皱眉更深。
“我……奴武功练得不好,陛下说,是‘神威包’的武功……他们做包子的,肯定武功不好,陛下,陛下不要怪奴好不好?”
李安明眉头一下松了,绷着脸忍住没笑:“他们不是做包子的……算了,你的轻功是从哪学的?”
——果然!
“轻功……哦,阿爷说被人打的时候逃命要紧,教了奴好多好多好多遍。”薛云双臂拢出一个圆,又将它扩大了好几倍,“阿爷还夸我轻功学得好呢~”
“哦?那小雀儿给孤演练一番如何?”李安明遣退众人,将大殿的两个对角指给他看,“能不能一息间从东南角跳到西北角?”
薛云捏了一把冷汗,他的轻功能力已掩盖不住,不如索性将错就错,全盘托出来的安全:“好啊~陛下等着看吧!”
他站在东南角的地毯上,提气助跑纵跃,脚下轻盈,连点几次殿中金柱借力,如云雀窜空,半息便翩然飞越大半段距离,然而尚在半空,他突地腹中一疼,运岔了气,坠落下来。
李安明本站在远处,神色不定,看他出色的前半段路,脸色好了不少,却见他中途坠落,硬生生摔在地上,心头疑窦又起,慢慢踱步走近,只见薛云捂着肚子疼得蜷成一团,脸色更是惨白,才慌了神对殿外吼:“传太医!”
——前一晚留在身体里的东西没弄干净。
薛云恢复意识后,立即心如死灰地想。
如果这次轻功演示不出任何问题,就能消除李安明最重的那份猜忌,然而现在出了这样的岔子,又不知道会如何了。
他有些着急,依照上次的信报,黑水城外的军队已经集结完毕,只等他最后一份城中布防图,就能制定攻城战略了。昨天他在李安明的书房里,已经把那份布防图刻在心里,只等回他自己的宫殿,将图默出交给传信的云雀,可他先是被扣在地牢中,后又疼昏——这是哪儿?
他缓缓睁眼,对上一片明黄色的绸帐。
——这是李安明的寝殿!
烛火的光亮微微凑近,李安明将床头的琉璃灯点亮:“云雀醒了?还有哪不舒服吗?”
“陛下……奴没有不舒服,这是哪儿啊?”
“这是孤平时睡的地方。”
“诶?可是奴没来过啊。”
“哈哈,孤处理政事的时候就在这里睡,让你来,孤分了心可怎么办。”
“那就是奴的错了……”薛云坐起身,神色慌张,“陛下是不是在处理政事?那,那奴先退下,还是不要打扰陛下了。”
“今天不要紧,来,给孤腾点地方。”
“陛下……”薛云揪着床单脸红,乖乖往里头挪。李安明躺下来,揽住他腰身,喟叹一声:“是孤错了,孤小瞧你了。”
薛云往他怀里蹭,找了个舒适的位置躺好:“可惜奴还没飞到西北角。”
“孤信了,信了,下次云雀身子利落,再给孤看,好不好?”李安明轻抚他下颌浅吻。
“好~”薛云微微仰头,柔顺又乖巧。
“其实孤方才忽想,云雀也可不只供孤赏玩,更有些其他的能力,比如——为孤打听一件事。”李安明还擒着他下颌,在耳边轻轻道。
“能帮到陛下么?奴要做~~是什么事呀?”
“地牢里,关了一匹乞丐,其中有些是孤真正的臣民,另一些则是中原来的狡猾敌人,云雀能不能帮孤挑出敌人,好让孤将他们一网打尽呢?”
“乞丐?是像以前我做侍卫的时候驱赶的那种人吗?”薛云埋在他怀里,瞳孔猛缩。
——他本以为李安明已然恢复了对他的信任,宠信一夜就会把他送回他的宫殿,未曾料到还要将他关回地牢,若是探不出他要的消息,这一关又不知何时才能脱身。
“是啊,很简单,他们伤害不了你,孤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对于云雀来说,小菜一碟吧?”
——一个月!若是两天,他还能拖到李安明心软。但他既然说一个月,就定然会让他在地牢里过一个月锦衣玉食的生活。他能等,但黑水城外的大军不能等啊!一个月过去,燕云将变为寸草不生的酷寒之地,别说打仗,神威堡要筹集足够粮草出兵都不可能!更何况,方才那柱上明明白白告诉他,已不能再拖了。
“那当然了!”薛云笑着,凤眼亮晶晶的,“我马上就会回来和陛下在一起的~”
——他已然被一步步逼上了绝路。
“这大半夜的你怎么又被送回来了??昨天……昨天听你很难受的样子,现在如何了?”
狱卒走后,地牢里安静了好一会儿,隔壁的江磊又往鼠洞那边挪:“你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不看你,我有药,你是不是被打了?伤重吗?疼得厉害我这里还有一点五石散。”他又推过来一堆瓶瓶罐罐,把洞口堵的严实。
“不要看我。”薛云本来安稳地坐在那里,闻声缓缓匍匐在地,装出虚弱的声音,“谢谢你的药。”
他慢慢地在地上蹭,像灾年路边的饿殍,随拖着身体爬行的动作,气息时不时虚弱下去,终于爬近了洞口。
“你,你好像不太好……对了,我还有这个!”江磊咬咬牙,小声嘀咕:“虽然师父说要在性命攸关的时候用,但是我觉得现在就是这个关头,你拿去用吧!”他扭头不去看伸出去的手,“这是我师父给的培元丹,说是真武得道的仙人炼的,吃了之后能在一刻钟里迅速恢复元气,然后缓慢修复暗伤,你快吃!”他将那个小木盒塞过来,迅速缩回手,生怕慢一秒就后悔。
——他真正待我如常人,不因身份容貌而轻视,我如今,却要做这种事。
薛云趴在地上看那木盒,盒面纹着丐帮金黄色的酒葫芦,背面还有江磊的名字——显然是他自己刻上去的,歪歪扭扭,‘磊’字是‘江’的两倍大。看起来宝贝得不得了,还栓了条细绳,绳上尤带体温。
——但是,只剩两天了。
薛云边咳边道:“不…这太贵重了…咳咳……”
“我说你用你就用,废话什么!我现在又死不了,当然是你要紧,快吃!”他难得简洁。
薛云打开那盒子,将药丸取出藏好,过了一会儿,他把气息调匀,慢慢坐起身,靠在墙壁上:“谢谢你的药。”
“好一点了?唔,我有点好奇是什么感觉,不过你不用现在就给我讲,你好好调息,不要说话,等咱们出去了,再聊这个也不迟。倒是你一定要记住现在的感觉哇!”江磊挠挠头,“我真的好奇,师父说他用过,但就是不告诉我,我又一直用不到,全看你了!”
“你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嗯?你想听我讲他们?哈哈我懂,现在确实很无聊,你又没力气说话。我生病的时候,也总想让师父给我讲故事。”他挠挠头,“我也说不清我师父是什么样的人,就拿讲故事这件事说吧,他爱讲以前跟一个真武游历江湖的事,但每次讲总是不同的版本,搞得我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他还老给我扯歪理,说什么真亦假假亦真之类神神道道的玩意儿。总之不像个丐帮,倒像是跟真武混久了,成了人家半个弟子。哦对,你见到他一定能认出来,他面上有一道刀疤,正好斜在两眼之间,看起来凶,但其实不爱生气。”
“那你上次说的师兄呢?”
“我师兄啊,跟我们不同路,结果碰到山匪,来得迟了,倒因祸得福没有被抓进来。他一向很冷静,如果知道我们被抓,一定会先去神威堡求援,再通知门派。不过我上次托你送出去的地图,用的是我们常用来包肉吃的油纸,师兄看见了,就不会太担心。师兄没入丐帮的时候,练功受过伤,头发全白,现在也没变回去。说起这个,我师叔每次都很羡慕他一头整齐的白发,说什么讨姑娘喜欢……我是不信,他徒弟却信了,还偷偷去剪过师兄的头发,被我师父臭骂了一顿…………”
……
“没想到云雀才过了一天就回来了。”李元明揽着他,“孤原先确是小看你了,来,你说说,都有谁?”
“可简单了,我只让他讲中原人长什么样子,他听见我会那个‘神威包’的武功,就都说了,脸上有道刀疤的大叔,左手断过一指的少年,头上簪子里藏了片竹叶的小女孩……”薛云坐在李元明怀里,扳着指头细数。
李元明听他说完,派了刑官去地牢一一提人,转头摸他的脸:“云雀今天立了这么大功,想要什么奖赏?”
“诶?我就是说说话而已,好像也没做什么啊?”薛云打了个呵欠,“不过我说的有点累了,陛下陪我睡觉好不好?”
李元明摸摸他的头:“待会这里要发生一些不好的事,小雀儿先回去睡吧。”
“不好的事?陛下会有事吗?”
“放心,不会的。”李元明温柔地对他笑笑,招呼身边的内侍送他回宫。
那个叫云雀的神威小哥又被带走了。
江磊闷闷地缩在角落里无事可做,担心起狱友的安全。
上次就弄得一身伤回来,气息都七零八落的,还好有师父给他的培元丹,要不然他都怕第二天听不见隔壁的喘气声。这次不知道又要受什么罪,但愿上次的培元丹能给他固本。
他忽听见有人进了地牢。
莫非是云雀回来了?
江磊凑到铁栏跟前,却只看见两个狱卒走进来,不久提了一个沉重的污褐色麻袋出去,连番几次,地牢又安静下来。
他数了数,一共拖出去七个麻袋。
——被困在这里的乞丐中,除了他是真正的丐帮弟子,还有师父,二师叔,三师叔,还有他们的四个徒弟。
——恰也是七个。
江磊又等了等,没再有人进来,多少存了一丝侥幸。
也许只是七个不相干的人吧,如果是抓他们,没理由只落下了自己。
但江磊心头仍有些惶惶,凝神对他师父传音。
他师父中毒最深,这几日总是昏睡,他想反正无事,便一直未传音搅扰他老人家,现今有些慌神,便顾不了许多。
但是不论他如何费尽心力传音,都没感受到任何熟悉的波动。
——这种情况,除非解除师徒关系,便是其中一方已身殒。
他茫然起来,想要扯弯牢门,忽想起在地牢中每天掺进食物的软筋散,他已经好几天使不出拳法来了。
他爬到鼠洞那边,又想起云雀已经被带走,还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
他本来早该体会到的孤立无援,突然沉默地,阴寒地,一寸寸渗进肌肤,侵透骨肉,张牙舞爪地在他眼前张开黑洞洞的血盆大口,以腥臭的气息彰显着存在。
他沉默地跪在那鼠洞前,彻底无事可做,亦无事可想了。
“陛下,剩下的乞丐应如何处置?”薛云听见宫外远远有侍卫的请示声,暗自庆幸,他早已趁刚回来时宫人稀少,将带了布防图的云雀放走,如今不论李安明再做什么,他都不怕了。
“不要给解药,都放出去。孤要让孤的子民牢记被汉人蒙骗的耻辱,以此为戒。”
薛云闻声跌坐在榻上,看着门缝发愣。
为了传出最后一份消息,他给那颗赤诚的心缠了锁,如今使命已尽,愧疚感和对自己的痛恨如潮水一齐漫上脑海,几乎将他溺毙。
他不想再装了。
李安明的脚步声近了。
他站在门口,看见房门紧闭着,稍有纳闷。云雀一向黏他,往往不及他走到门口,就先打开门飞扑出来,像只真正的鸟儿,有着天真的放纵。
门关的很严,他轻轻推了一下,没推开,心中有些不耐,问身边内侍:“这里的宫人呢?把云雀叫出来。”
“云雀公子定是为了迎接陛下在梳洗,奴这就去通报。”那内侍绕了宫殿一圈,终于领了一个宫人来开门。恰此时,又一名内侍连跑带爬地从宫苑外滚进来:“陛下,守城驻军有急报!”
李安明接过那张布帛,上书:神威军突袭,将破东、北两城楼。
他顾不得眼前一门之隔的云雀了,匆匆急行去找行宫外的驻军将领。
日光刺目。
江磊跟着一行乞丐走出行宫的地牢,不知是不是累月的毒发作了,他眼前晕迷,脑袋昏沉,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出了行宫。刚过城楼,忽有几滴冰凉的水珠溅在他脸上,稍稍唤回他神志。
寒冬将至的燕云,怎会有雨?
他逆着灼目的阳光,抬头看。
——那是他这一生所见,最后的光景。
七个人头,并列悬吊,椎骨脱落,血肉模糊。
师父和师叔们都半阖着眼,显出一种极温柔的神色。
师弟师妹们都圆瞪着眼,看起来威风凛凛。
他停在那儿,先是觉得站着看不够,又坐下,坐下还是不够,他又躺下。
地上的尘土飞扬,埋他口鼻,他也不呛,就安静地看着,像过去躺在荆湖小楼顶上屏息看星星,极为入迷。
车马要从他身上碾过,他任其前行,身下泥沙松软,他稍微陷进去一些,还是仰面。
直到军队的战马将他踢到路旁,使他侥幸没被踩死,他才蜷缩了身体,闭上睁得发疼流泪的双眼,爆发出一阵阵惨绝人寰的嘶吼。
隐约间,他知道为什么云雀去而复返了。
宫人们总有十二分察言观色的和迅速传布消息的能力,闻讯早已各自收拾潜逃。偌大宫殿,薛云一人站在门口,门外一片空寂。
他现在,该做什么?
他这副身躯,即使再回神威堡,也只能做半个废人了。
他打开门,慢慢使着轻功朝行宫外去,一有力竭之感,就停下打坐调息。或许是宫中人群纷乱,一时竟也无人发现,让他这样出了宫。
他看见了那七个虽未见过,却十分熟悉的人头。
还有宫楼外路边,缩着身体痛哭的陌生男人。
他的半张脸,很像那个乐观的丐帮。
薛云停在无人值守的宫楼飞檐上,一身白衣飘飘若仙。他掏出先前那个刻了人名的盒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要赎罪。
“我带你走。”薛云伸手毫不费力地揽起比他高壮许多的江磊,对方被他架着站起身来,刚止住哭声,未听清薛云的话。他转过头来,双眼无神,“谁?”
他的眼睛不如汉人黑,阳光下有些剔透的金芒,显出浅浅的蜜色,内里却幽深空洞。
“我的真名,叫薛云。”
“薛云?”他一字一顿细细咀嚼这两字。
然后一个微笑出现在他脸上,嘴角用力勾起,而恸哭的残痕还留在他眼角和脸颊,干涸的眼泪像层壳,平平覆在他颊侧。
“好啊。”
带着那副恶质性的笑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