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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华灯初上时,薛停忙完手头零七碎八的公务,终于得了空,骑着那匹跟了他七八年的老马往成康坊那边走。这道坊曲一路大红灯笼招摇,勾栏院的门脸个个大同小异,晃得他花了眼,好不容易才找着一间挺气派的高楼,上书“春芳楼”。
      “老薛呐!快进来快进来,兄弟们等你好久了!”
      刚踏进门槛,还不及老鸨上来招呼,门边立着的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就嗖的凑近,勾住他的脖子笑道:“进屋可得先罚三杯,这南方的米酒不及燕云那边的烧刀子烈,三杯算便宜你了!”
      “嘿嘿好说好说!”薛停也顺手和汉子勾肩搭背起来,俩人角着力上楼,一齐踢开阁门,里头的十来个男人闻声一块抬头,立马有人七手八脚地拽过薛停,给他按到最里头的座位上,顺口还使唤了几个ji女,摇肩摆臀地走来卧在他膝上。
      “不行不行,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了!”薛停忙摆手驱赶膝上软乎乎的女人们,转头举起桌上的酒,“我自罚几杯都行,这个可不能碰,回头让你们嫂子知道了……”他苦着脸夸张地抖了抖,引得一帮男人哈哈大笑,纷纷道:“不愧是‘玉老虎’,连战场上的‘血枪’都怕的要命!”
      “哪个男人不怕老婆呢?”薛停挠挠后脑勺,脸上都是幸福的憨笑。他闷口酒,环视了一圈生龙活虎的旧友,这颗悬着的心才放下肚,和曾经的同袍谈起前些日子的见闻,敞开肚子喝酒吃肉。
      他回京以后,马不停蹄地进宫述职,接着便是一口气也不喘的封赏和调职,回过神来,已经是五万禁军教头,手底下一群不服管教的官宦子弟。燕云的风沙枪戟,都仿佛昨日旧梦,被眼前开封的金迷纸醉掩埋。
      一年前在黑水城的那场战役,虽说大获全胜,挫败了那群蛮子里头最强的一支军队,但头狼虽死,仍有群兽环伺,一对一的抗衡变成内外的混战。他们不得不重新制定战略,如果不是那位军师大人使的一系列巧计,这乱七八糟的局势到现在也平定不下来。
      想到这,他嘴里有些发苦。圣上还是不信任他们神威堡,自从获知攻破黑水城的消息,催促军中将领回京的信报就没停过,他们将军内扛皇命,外御虎狼,硬生生挺了这一年,回京就明升暗贬,陷进那群文臣的唾沫星子里。
      可是——他看看那边忙着划拳和摸女人大腿的战友们——他们都好好的在这里,没缺胳膊少腿,也没饥寒交迫,除了暂时讨不着媳妇儿以外,可称得上是活得无忧无虑。
      这比什么都强。
      等等!
      “小云呢?”
      他话一出口,人群即静,这伙老兵们起初心照不宣地缄默,见他隐隐有二话不说要出去找人的势头,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终于有个人磕磕巴巴地说出来:“都快一年了……应该没事了吧。”
      “一年前,军师用计,让他去做细作,后来才有的黑水城之战,这你知道吧。”
      什么?!细作??他不是说被调到了策应的军阵吗?!
      薛停心中惊骇,面上不显:“嗯,然后呢?”
      “攻破黑水城之后,将军召回了所有曾经安插进去的人,只有他没应召,更是就此没了音讯。将军不让我们私下里讨论,不过他们部曲的人都传,他要么是做了逃兵,要么就是……”
      “不可能!”薛停斩钉截铁,“以他的身手,不可能被困死在西夏军队里,更不可能做逃兵!”
      “万一是他家中有老父病重之类呢……”气氛一时压抑。
      薛停顿了顿,掩饰般仰头灌了一口酒,拍下酒坛哈哈大笑道:“滚他娘的,他要是有老父,那就是老子。他和我都是在边关被咱老将军捡回去的,是心里头除了打仗没一点挂念的人,军队就是家,同袍就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怎么会做逃兵!”
      他笑得更为自然了:“这龟孙子,没准儿是跟哪个姑娘好上了,人家不愿他东奔西跑地打仗,拉着他私奔了。等着瞧吧,过几年,他就又拽着那张臭脸回来了!”
      他这一笑,僵滞的气氛散了,他身上由战场历练出、无意间不怒自威的气势亦去了七八。见他举酒,其他人纷纷松一口气顺坡下,口不对心地唱祝酒词:“今夜一杯清水酒,明朝八方来故友。”
      ——故友何在?

      酒过三巡,不知是不是因为突增思忧,一向千杯不倒的薛停,脸上也显出几分醺然。他微眯着眼,看席上好几个都已经歪头睡在女人怀里,遂不再贪杯,起身道:“行啦,兄弟们该乐呵就去吧,我老婆还在家等我,这就走了,改天有空再聚。”
      “快滚,你在这儿还妨着我们找乐子了!”一众笑骂道,送他出了门。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原来是门开得太猛,撞了阁廊上一个嫖客,那人酒喝了不少,跌跌撞撞退后几步,尤自蹒跚,身边揽着的女子也跟着弱柳扶风般摇曳几下,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遇到这类醉汉,薛停向来不愿与之纠缠徒生是非,正待速速离去,他忽觉出哪里不对劲。
      不是醉汉,是那女子。
      她微微低头,顺从地依在男人怀里,浓密的秀发盘起,露出白皙的颈子,额前盘发在男人的亵玩后散下几股,稍有汗湿,黏在鬓侧沾染了妆粉胭脂,愈显娇媚。
      那醉汉听薛停半晌不出声,仗势欺人做得信手拈来:“你知道小爷是谁吗?我爹可是……”
      “薛老大?怎么了?”门又开了,显是里头没醉的那几个听见外边闹事声,出来给薛停撑场子,他们大嗓门这一喊,震得醉汉清醒了点,看清薛停样貌,惊得腿抖:“薛……薛教头!”
      薛停这才把视线挪到他脸上,半晌没看出这又是他手底下哪个顽劣子弟,挥挥手:“擅离职守,回去领罚,滚蛋吧!”
      “薛教头您大人有大量,不计较……哎哎,我这就走这就走。”那纨绔多少还有那么些世家仪态,没走得太狼狈,但也脚下生风,还不忘拉上女子一块,往阁廊深处去。
      女子还是依在他怀里,步摇颤微,莲步轻移。
      不对!
      违和感更重了,薛停盯着那两人步伐,猛地提气追上去,他脚下一动,心念电转,霎时想通了异样之处——
      哪个风尘女子,能将神威堡的轻功用得如此习以为常出神入化?
      “停!”他抓住那纨绔后肩,硬生生让人止步,女子也顺势停下,还是温驯地低着头。
      “抬起头来!”薛停对那女子喝到。
      “官家有何吩咐?”女子笑笑,声如鹿鸣,温婉动听。她上挑的凤眼里水波流转,一抬头,一出声,霎时换了种气质,放荡地勾人起来。
      这个人……这个人!
      “不许笑!”薛停目眦近裂,看着女人浓妆艳抹也不改形状的凤眼薄唇,忽又想到什么,敛了锋锐气势,几乎全换作央求,“你……有没有个哥哥?”
      “回大人,奴家出身寒门,入贱籍时双亲已故,并无兄弟。”女人换了一种清浅的笑法,又显出一种冷艳的情调,完全拿薛停当做无理却阔绰的恩客,予取予求。
      “怎么可能……”薛停怔怔看她,“你卸妆给我看。”
      女子看看身边纨绔,又笑:“看来今日奴家有幸得两位大人垂怜。”
      薛停听懂了她的话,一下清醒过来,忙摆手驱赶傻愣在一旁的纨绔:“你现在就回去领罚,至于你——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奴家名云雀。”
      云雀……薛停又晃神:“云雀……姑娘,明日白天我登门造访,可好?”
      “回大人,奴家这活计夜里操劳,明日白天可怕起不来接待您。”她脸上已经有几分不耐烦,唇角一勾又换成了最开始的媚笑,“大人若无事,奴家就告退了。”
      薛停看着这张即使浓妆也有近乎七分相似的脸,摆出这样一种神情,既觉得难以置信,又心头酸楚:“我买你今天一晚,明天再来。”
      说着他掏出怀里为数不多的几张银票:“够吗?”
      “哎呀~~薛哥哥真是潇洒~明天奴家就候着您,您什么时候来,奴家什么时候下楼。”她眯着眼接过银票,狐狸一样,却终于脱了那几张逢迎的假面具,露出底下两三分真心诚意来。
      薛停目送她摇曳着走入幽暗无人的廊尽头,拐了个弯,彻底没了人影,便也转身下楼,心头沉甸甸的,弄不清是什么滋味。

      薛停没忘去马厩牵他那匹老马,大概是闻到从楼里带出来的那股浓郁脂粉香,它抖抖耳朵狠狠打了个响鼻,终于惹得他开怀了一些:“年轻的时候你可没嫌过我身上这种味道,怎么着?现在你也向着小玉那个母老虎,监督起我来啦?”
      老马眨眨大眼睛,长睫毛扑闪扑闪蹭过他手掌,卖了个萌。
      拐出春芳楼的后院,河边的夜风轻拂,吹散萦绕在他鼻尖那股腻人的香味,令他颇感舒适,便没再骑马,慢悠悠踱步往家走。街上夜市此时已经散的差不多,行人萧疏,守夜的城官提刀巡逻,看见薛停,远远的跟他打了声招呼,跑过来:“薛教头这是回家去?”
      薛停点头,顺便环顾一圈周遭的治安:“这片管的不错——那是什么?”
      他这仔细一看,瞧见对面桥底下有个黑影,蹲在那儿不知道是人是鬼,刚才轻轻动了一下,才教他发觉。
      “就是个瞎叫花子,长年累月的待在这片,他就爱窝在那儿过夜,有个窑姐儿顾着他,不会叫他冻死。”
      薛停心里头唏嘘一阵ji子有义,又想起方才遇到的云雀,心头一酸,掏出几颗碎银就要过去,却被那巡城官拦下:“哎,您有所不知,这叫花子不受人施舍,只拖着那窑姐儿供养,端的是又臭又硬粪石一块,别人给什么,他都扔进河里去。”
      “还有这种事?”薛停咋舌,想这儿怪不得是京城,总有些穷乡僻壤见不到的奇事。
      “可不么,哎,这么一想,我活得还不如他,现在连个媳妇都讨不到。”城官撇撇嘴,叹了口气,“浑身穷的叮当响,样貌又不讨女人喜欢,何年何月才能让我娘看见大胖孙子啊——”
      “你的俸禄呢?”
      “大人您初来,怕是不清楚这里头门道儿,”城官压低声音,“我们这些小官,俸禄发下来,都得上下打点才能保住这个糊口的饭碗,根本落不下闲钱!”
      薛停心里头直犯恶心,前些日子他忙活那一通,就是为了摸清京城官宦之间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他知道有这么一出,但决计不像这城官说得那么严重。这人多半是想借他这杆枪,去掀上级的椅子。他眯起眼笑了笑:“真的一点闲钱都落不下?”
      “真的落不……”城官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他被薛停身周神威内功独有的罡利杀伐气压得动弹不得,两条腿筛糠似的直抖,忙中途改口,“落得下落得下,就是都让小的扔在窑姐儿身上了,小的该死!该死!”他冷汗津津地打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感觉薛停不再施压才停下。
      “你们都爱去逛?”薛停倚马抱臂,语间听不出生气的意思,反而很有些兴起,“什么地方好玩?除了你们这些城官,还有什么人去?”
      ——或许他这一个月收集的京中秘辛,还不及青楼女子烂在床枕间的耳语多。
      城官本已拿薛停当成凶神恶煞的清官了,忙着琢磨他到底什么心思,听见这话反而一愣,接着脑袋立马活络起来,讪笑道:“上至御使大夫,下至我们这些提不上名的小官,都有点小小的嗜好,只是趣味稍有不同。他们那些高官,求一个嘴严,去的都是高门大户的雅舍,找的不光要美貌,更要有德名。还有人惧内又嫌女人嘴碎,索性就到一墙之隔的南馆。”
      他边说边看薛停脸色,见他掏掏耳朵,赶忙拐回一开始的问题:“大人们最爱去春芳楼,里头最出名的小姐有四个,白鹭,飞燕,云雀,百灵,都是该叫的时候才叫的漂亮鸟儿,大人若……”
      “云雀?”薛停嗓子眼儿忽地哽住。
      “是啊,说起来我还见过好几次,就是她照料那瞎叫花,送衣服送饭,还给他洗澡煎药。”
      “够了!”薛停低吼一声,翻身上马,他也不知究竟在生谁的气,抛下不知所措的城官,打马没头没脑地狂奔远去。
      好在老马识途,回过神时他已徘徊在自家宅子紧闭的门口。他下马叩门,半晌无人回应,只好使出轻功翻过墙头,果不其然看见一杆长枪代替门闩将两道红门锁得死紧。
      ——完蛋,小玉生气了。

      以前还在神威堡的时候,小玉是老将军唯一收养的姑娘,长在男人堆里,跟着他们兄弟俩舞枪弄棒,枪技弓艺样样不在话下,也就养了一副豪迈的男人样子,浓眉虎目深酒窝。别人开她玩笑,她不光要切磋把人打趴下,酒桌上还牙尖嘴利地把人喝趴下,简直像跟薛云投错了胎,还不如薛云长得像个女人。
      薛云恰相反,明明和他同吃一碗饭长大,却生得不像是军营出身的糙汉,先不提狭长凤眼薄红唇,单说那一身天天操练都晒不黑的细皮嫩肉,就不知引得多少边关牧女翘首。以致军中熟悉的几个同届,不时拿他当小女儿戏弄。后来练弓的时候,他将云雀当苍鹰,射了一只下来,军中不知怎的就传开了“云雀”的外号,说他长得像女孩子,功夫也像女孩子,拿不到台面上。
      这话同时惹恼了薛云和薛玉两人,那段时候天天对练,还总拉着他一起挨打。久而久之,三人武功皆随身量水涨船高,薛玉越发不拘小节,薛云则渐渐修炼出一副泰山临前而不改色的冰块脸,硬生生减了那张俊脸八分颜色,冻得没人敢再叫“云雀”。
      可是他们第一次从战场归来后,不管谁叫他云雀,他都应。
      迫不及待的,生怕少听一次,就再没机会听。

      薛停搂着被子,靠在正房门框边上装模作样地哀嚎:“小玉,老婆大人~我知道错啦,快让我进去,我都洗干净酒味了~”
      “哼!”屋里黑漆漆的,响起一道沙哑的女声。
      “外头好冷啊,你大哥要受风寒了,阿嚏!”
      “谁叫你这么晚回来!”薛玉嗖的窜过来开门,正好被他抱了满怀,知道中了苦肉计,踹了他几脚,气呼呼地拖着他进门。
      但是薛玉也体谅他公事劳累,踹完这不疼不痒的几脚便没了脾气:“跟咱们一块回京的兄弟们现在怎么样?”
      “那群家伙乐呵着呢!”薛停撩起帐幔,见里头早铺好了两床被子,笑眯眯地拉她上床,“就是眼红我,特别眼红!”
      薛玉滚进靠里的那床被,笑骂:“得了吧你,肯定又说什么讨人嫌的话。”
      薛停掌风熄灭刚点上的烛火,翻身撑在她身上:“你猜他们今天把我叫到什么地方去了?”
      习武之人夜视能力相当好,薛玉已能借着一丝月光瞧清楚他脸上促狭的笑,半信半疑道:“不会是青楼吧?”
      “嘿嘿,小玉真聪明。”他埋在她细黄的长发里,对着敏感的耳后又吸又舔。
      “哦?依大哥的御女能力,嫖了几个?”薛玉不为所动。
      “我敢立军令状,一个女人都没碰过!”
      “哼!你要敢碰!”薛玉抬起膝盖蹭了蹭他下三路,笑得虎牙尖尖,“我就敢剁了你!”

      ——他最后一次叫云雀,是什么时候来着?
      他给薛玉掖了掖被角,盯着帐顶难得失眠。激情退去,那时的沉重思绪随阒寂深夜复返。春芳楼的云雀女令他难以自制地陷进记忆里,梦回连营。
      那并非多么刻骨的离别,只是无数个对饮中微不足道的一次。薛云饮的比往常多那么一点,半敛凤目,长睫微阖,深邃的眉眼中藏住的念头,已不能使他一眼看透。
      他说:“我被调到龙门关的策应军里了,明天就启程。”
      薛停仔细回想他当时的回应,大概是:
      “军令下的这么急吗?奶奶的,打完这场我和小玉成亲,军中没一应吹打,你这云雀可得记得回来给我们捧场。”
      像是受薛停感染,他专注地看过来,冰块脸上映了一层浅淡的笑意:“小玉早告诉我了,肯定回来。”
      可是他没回来。
      贺礼和信倒是很准时,信上内容不多,贺词占了泰半,关于他的去向,却只“随军令行”寥寥几笔带过。他拿着信去找将军,将军摇头骂他:“跟小玉好好过吧,云雀有自个儿的打算,用不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他才后知后觉地想,是不是小云也喜欢小玉。
      后来他再不敢打听薛云的去向,也没再收过信,薛云像是刻意避着他,不管他随军走到哪,都摸不着半个人影。如果不是将军先前的那番话,他甚至要给他立衣冠冢了。
      ——是他这个大哥当的不称职。
      薛停辗转反侧,仅仅一年,小云的音容就在他记忆里蒙上了一层薄雾,隐约与这日的云雀女重合。
      那么像。
      如果不是身形相差太多,他几乎以为是同一人。
      薛停知道今天他的莽撞,多半是因为累月的愧疚感,以至于他在那一瞬间,甚至起了为云雀女赎身的念头。
      他要将她带到宅子里来,当妹妹,当成是薛云的妹妹,把亏欠他的,都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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