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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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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啖方才从南方快马送来的佳果荔枝,宗政无瑕侧头睨向身边的龙天澈,他兀自剥着荔枝,却并未吃进去多少,仿佛只是以剥荔枝为乐。
“这个好,你尝尝,里面是籽小肉厚,鲜嫩多汁!”他将水灵灵透亮的白色果子递到她嘴边,无视于亭外还有六名随侍的婢女在。她伸手接过水灵灵的果子,无意间去发现他盯着手中的荔枝怔然。
“王爷?”这荔枝有什么值得他看得出神?
“母后很喜欢吃南方的荔枝!”龙天澈收回目光,躺靠着背后栏杆,拈着手里的一枝并蒂荔枝把玩。“每年这个时候,岭南便会送来有名的荔枝‘妃子笑’,贡果一到,父皇便会立即遣人送往昭阳宫!而母后最喜欢吃我剥的荔枝,从小到大都是!”
先皇和先后感情甚笃,以至于冷落了整个后宫,小时宗政无瑕就有所闻。此时见龙天澈突然缅怀起已故亲人,她便没插嘴,静静吃着荔枝,那枚荔枝,果真如他说的籽儿特小,汁丰肉厚!
“父皇时常笑我,说以后我的妻子定要嫉妒母后了!”说着,他又剥了一颗荔枝,递到她面前。“我母后却说她只是在训练我,当我找到了真正让我一辈子愿意为她剥荔枝的人时,便不会再让我为她剥了。”
她听了淡笑,却没有接过荔枝,惹得原本沉浸于过去的他侧目。他扬眉:“不吃?”
“敢问王爷,你这荔枝是剥给母后吃的,或是剥给让你一辈子愿意为她剥荔枝的人吃?”不知自己这么说究竟是为什么,但她就是不想吃下这颗荔枝。
龙天澈盯视她半晌,勾起唇角:“剥给你吃的!”他再度把荔枝果递到她唇前,邪笑着说:“王妃如果再不吃,本王不介意亲自喂你吃了!”
宗政无瑕瞠然,以她的性子断然不会示弱吃下它,然而面对他的威胁——他话中之意是她若不乖乖吃下去,那么他会用嘴来喂她,而她更明白他当真说得到做得到。
龙天澈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如何?”
“胜之不武!”她瞪了他一眼,夺过他手中荔枝,一口将硕大的果子咬住。果子入口,塞满了一张嘴,让她仪态顿失。亭外的侍女连忙掩嘴,不敢笑出声来!
龙天澈蓦然开怀大笑,大手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宗政无瑕涨红了脸,吐出果核,这才找回声音。“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通了!”他又熟稔的剥开一颗荔枝,丢入口中,轻轻咀嚼着。
因为他的表情过于认真,以致宗政无瑕也跟着正视起他要说的话来,接口:“想通了什么?”
“没什么,以后再告诉你!”原本他想说,也许他已经找到母后说的那个女子,最后却被什么压了下来。“你以后要去哪里,跟我说声便是!”
他的意思是说,要解除她的禁足令了?宗政无瑕讶然抬眸:“王爷对我放心了吗?”
“我愿意赌一赌!”他笑,执起她柔若无骨的手,凑近唇边。宗政无瑕心下一震,久违的慌乱又现心头,她抽回手,这次不是为了推拒他,而是推拒自己的心。为什么,为什么他仅是一句话,就能在她心湖激起巨浪?
龙天澈再度抓住她的手,反身将她抵在栏杆和他的胸膛之间。“不要抗拒,我知道你非无心!”
宗政无瑕的挣扎骤然停住,凉亭外六名侍女已经悄悄然退下回避。“就如洞房花烛那天我说的,无论你以前是什么身份,无论你嫁给我有什么目的,当你踏进王府的大门开始,你以前的一切全都不再重要了!你就是英王妃,是我龙天澈的女人,你往后的一生便要与我同在,你要站在我身边与我并肩作战,这便是你最好的选择!”
“你在说什么!”宗政无瑕别开头,不敢再看他。
“你不会听不懂!当然,你不用马上作出选择,我可以等到你想明白为止,但是你的回答只有一次!”
他的意思是一旦她有了决定,便不会再给她反悔的余地!她明白,所以她问:“王爷可以等我多久?”
“等到我的耐心用尽为止!”
“若是到那时我还没想明白呢?
“那么我会替你选!”说罢,他俯头封住她的唇。这一次,她没再推开他,任由他将自己紧紧拥在怀中,任由他的舌尖和自己纠缠不清。
当晚,龙天澈搬回凌水轩,又如从前一般和她同室不同寝。他对她说,在她没有想清楚前,他不会碰她!那一刻,她竟明白了他的心思——他要她心甘情愿的成为他的女人,一个和他站在同一阵线的盟友!
这一夜,宗政无瑕睡得特别安稳,是她从踏入王府大门后,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翌日,她被龙天澈拉上车,带到一间叫含翠别苑的地方。甫下车驾,宗政无瑕疑惑的看向身边的男子,却不知他带她来这何意。“你要带我见什么人?”
“等会就知道了!”龙天澈牵着她的手走进含翠别苑。一路行进,看着周遭的戒备森严,她对即将见到的人充满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要看得这么严?又为何他要带她同来?
走进含翠别苑的主厅,她和龙天澈在主位上坐下。夜影穿过大厅进去,不久带着一老妇出来。待看清那老妇面容,她不由一惊,欲出声唤她,搁在桌上的手被龙天澈按住。
刘老太太心惊胆颤的跟着夜影到大厅,目光触及正悠闲喝茶的俊雅男子,顿时让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宗政无瑕看着地上瑟缩的老人,不解的转向龙天澈,很,见他神色不同寻常,于是暂时按奈住没有问。
龙天澈放下茶杯,对地上的妇人说:“抬起头来!”
“民妇不敢!”
“民妇?这么说你知道我的身份了?”他睨着她,表情似笑非笑。
“民妇不知,民妇惶恐——”刘老太只是一个劲的低垂着头。
龙天澈起身,来到颤抖不已的刘老太太身前,缓缓蹲下身。“贵嬷嬷,你不用装了,离宫才两年不到的时间,我不信你真能把看了二十几年的我忘了!”
贵嬷嬷!宗政无瑕脑袋轰的炸开,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她是已经故刘皇后的奶娘,从刘家陪着刘皇后入驻中宫,小时随母亲进宫晋见时,她也见过贵嬷嬷几面,长大后因相士批命指她命中不宜与宫廷牵涉过多,否则有厄运,母亲便不再让她进宫去。因而昨日见着她才没想起来,此时再端详,确实与记忆中有些谋合。只是,贵嬷嬷为何在此?两年前刘皇后在昭阳宫病逝,当晚这位心腹嬷嬷却突然不知所踪,想不到两年后却让她无意中撞上了!
“殿下!”刘老太太陡的抬头,颤惊的看着伸手过来扶她的龙天澈,说不出话来。
见她惶惶不得安,龙天澈放缓声音说:“不用担心,我找你来不是要治你私自离宫的罪,而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殿下,老奴什么都不知道!”贵嬷嬷稍稍放松的情绪又因为这句话而紧绷。
“是不知道,还你是不想说?”龙天澈扬眉,方才放缓的声音又加重,盯着贵嬷嬷,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
贵嬷嬷猛然俯身嗑头。“请殿下开恩!老奴实在不知情,求殿下别为难老奴!”
龙天澈不为所动,继续问:“你若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母后过世第二天你就在宫里消失了?”
“老奴留在宫里是为了皇后娘娘,没有皇后娘娘在的皇宫,老奴一刻也不想多停留。因而才在娘娘离去的当晚私自离宫,请殿下明察!”
“我已经查得很明白了!一个高品阶的老嬷嬷即便想离宫,可大大方方的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也不至于落得两年来贫病不得医的地步!”
贵嬷嬷摇头:“殿下,老奴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求您别问!”
“大胆!”龙天澈双手握拳,隐忍下怒气,回到大堂正中的座位坐下。“我既然已找到你,你就非说不可!”
“殿下,求您饶了老奴吧。老奴不能说!”
宗政无瑕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听得不明就理。
“我要知道母后去世的内情。”龙天澈道,语气强烈表示着没有转圜的余地!见龙天澈态度如此坚决,贵嬷嬷一阵沉默,内心天人交战。
“贵嬷嬷,我知道你对母后的忠心可表,难道你不想母后沉冤得雪?”龙天澈再问。闻言,贵嬷嬷的心防在瞬间崩溃,惶恐的表情被哀伤愤恨掩盖。“两年来,我时时刻刻记得,皇后娘娘死时是多么不甘!
不甘心?龙天澈闻言微眯起眼。那日母后病逝,他未能赶去见她最后一面,很多事对他来说都是疑团。宗政无瑕也是一愣,两年前昭德皇后的死,难道还有隐情?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贵嬷嬷叹了口气,决定说出真相,却迟疑地看向一旁抱剑而立的黑衣男子。夜影感觉到她的目光,什么也没说,一闪身便消失在大厅内。
“他可信吗?”她还是不放心的问。
龙天澈点头许她说下去。
回想起往事,贵嬷嬷神色凄然,“皇后娘娘她……她是服毒自尽的!我知道她吃完药就后悔了!可娘娘性子太冲动,吃了再后悔却来不及了。”
“你说谎!我让人查过了,母后根本没有中毒的迹象!”母后虽然有病在身,但去得太突然了。当时龙天澈心生疑虑,暗地里让人检验过,没发现任何他杀的迹象,当然也排除了被人下毒的可能。
“不,老奴没有说谎!那是一种秘药,少量服食可以安神,皇后娘娘有段时间经常睡不好,最后在民间找了一种秘药服用才见好转。有一次,娘娘无意间发现此药若是大量服用,就会让人在睡梦中死去。亦毒亦药,太医们根本查不出毒性来。”
“如果,你所说都是真的,母后为什么要服药自残?即便父皇驾崩,舒妃和大哥丈着宗政元和兵部尚书的支持嚣张一时,但情况也没有糟糕到要自尽的地步!只要母后说一声要我做皇帝,我便可以完成她的心愿!”龙天澈拒绝相信。
宗政无瑕却微微一震,侧头看他,两年前的夺嫡之争,有传闻说最后康亲王之所以能够顺利登基是因为英亲王的主动退出。难道事实真如所言?
贵嬷嬷流着泪直摇头:“殿下永远体会不到皇后娘娘当时的心情!自从先皇驾崩,皇后娘娘便已经万念俱灰,失去先皇让她对人世没有了留恋!”
“母后真傻!她还有我啊,父皇不在了,我便是她的依靠!”
“殿下,皇后娘娘其实是爱你的,可是那跟失去先皇是不一样的感情!皇后娘娘她……她太倔强了!她不甘心,不甘心输在舒氏手中……”贵嬷嬷回想起往事,老泪盈眶——
明和三十二年冬
这是一个分外寒冷的冬天,连日大雪不绝。
天微微亮,十二月的天空灰蒙蒙一片,鹅毛细雪纷纷扬扬,偌大的昭阳宫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冷冷清清,死一般的寂静。宫门咿呀被推开,一名大约六十岁的老嬷嬷端着火炭盆缓步入内,穿过了前院,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眼见正殿门口空无一人,老嬷嬷摇头不已。“皇上驾崩才几天,这皇宫里的人都反了天了,连昭阳宫的奴才也敢擅离职守!”叹气归叹气,她仍然缓缓走上大殿台阶。“怎么殿门这么早就开——啊!娘娘?”
火炭盆哐啷落地,尖锐的响声划破了昭阳宫含元殿前寂静的空间,冒着火星的火炭散了一地,与雪相触呲呲熄灭。
“皇后娘娘,您怎么了?”老嬷嬷丢开火盆后跌跌撞撞的跑向敞开的殿门,想扶起躺倒在门槛上的刘皇后,但年迈的身躯让她心有余力不足。“来人,快来人啊,皇后娘娘昏倒了——”
“快来人啊——”年迈而沙哑的声音震荡着四周的白雪,却没有人回应她,只有雪花簌簌而落。“娘娘,您不要吓奴婢啊,娘娘,您快跟老奴说句话!”
“我……不甘心……”刘皇后身体动了动,气若游丝的吐出一句。
老嬷嬷一震,老泪纵横。“娘娘,您身子还未痊愈,让奴婢扶先您回屋里躺着!”
“不……不用了……,我知道……我不……行了……”刘皇后的手在地上摸索着,老嬷嬷会意,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刘皇后握紧她的手,借着力咬牙欲爬起身,却在即将坐起时无力的跌下。
老嬷嬷眼明手快的将她扶住,跪坐在地上,把她的上半身紧紧抱在怀中。“娘娘不要说傻话,您福寿齐天,殿下眼看就要登基了,很快您就是皇太后,那时再也不用忌惮舒妃娘娘了!”
刘皇后在她怀中得到了一些温暖,苍白的容颜浮上微微一抹笑。“不!我已经不想让澈儿坐上那个位子了!我希望他可以过他想过的生活,与其做一个步步为营的君王,不如做一个平凡快乐的人!”
“可是,娘娘争了大半生,不就是为了让殿下……”
“我以前太傻了……争这些有什么用?到头来还是黄梁一梦,不是你的……终究不是!嬷嬷……”
“娘娘想说什么,奴婢在听呢!”
“你去告诉澈儿,告诉他,我爱他,一直以来我都当他是亲生儿子看待,我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他……就是我和皇上的孩子!可是,我也对不起他……你去告诉他,请他……原谅我的自私……”
“娘娘,您不要再自责了!他一直都是您和皇上的孩子,生恩不如养恩大,就算他日殿下知道了真像也一定不会怪您的,一定不会!”
刘皇后虚弱的摇头:“……我一生做过许多错事,最让我后悔的是……我对不起震天和……赵夫人,对不起皇儿,他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是我对不起……他……”
“不是的,娘娘,你给了他天下最好的一切!”
“你快出宫!去……英王府!告诉澈儿……离开京城,永远……不不要再回来……”
“难道,皇上的仇您不报了吗?皇上一生英明却沉冤莫白的走了,您难道不想看着殿下手刃舒妃让皇上沉冤得雪吗?
“想……”刘皇后尾音长长一叹,“可是,我不要他活在仇恨里……我欠他的够多了……舒妃多行不义……老天一定会惩罚她!我在天上看着……”努力将一句话说完,已经油尽灯枯的刘皇后无力的垂下头。
“娘娘?”老嬷嬷轻摇她的手。许久,那只被她握着的苍白的手又动了动,她看着她吃力的侧了侧身,从怀里掏出一段锦帛。“如果他不肯走,就……就把……这个给……他……咳!”说着一口黑血呕出来,“震天会……让他心甘情愿……放下一切!”
老嬷嬷使劲摇头。“不要说了娘娘,来人,快来人,快传太医!”
“不,不叫……让我说完!”紧紧攥着老嬷嬷的手,刘皇后用尽气力说,“一定要让他去找震天……我不要他留在皇城,我亏欠赵家的……现在应该还了!”
“皇后娘娘不要再说了,您是不得已的,您对殿下的爱护和教育足以弥补所犯下的错!娘娘!”
“我……不行……了!这是……报应,我的报应……”刘皇后的手慢慢软下来,“舒氏她,她在……报复,报复皇上对我……的宠爱,报复……皇上对她的薄幸,三十年的恨了啊……她终于爆发了……可,为什么是舒氏,为什么……是她?我争了一辈子,到头来……才发现最愚蠢……的人是自己!舒氏才是最厉害的女人……她深藏不露!当我以为……后宫女人的所有伎俩都了如指掌,万万没想到……她可以狠毒至此……连皇上也遭其害……”刘皇后抬头望着空中,瞳孔涣散。
老嬷嬷心惊胆颤,刘皇后的话一字一句的敲打着她的心。
“皇上……不能为您雪恨……臣妾好……好不甘心……”握着锦帛的手摊开,惨白的脸上忽然浮现笑意。“可是皇上,臣妾又……可以见到你了……再也…没有……后宫妃嫔,没有……权利……地位,只有……我和你……只有我们两……”虚无缥缈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直至消弭,最后归于寂寞。
隔了许久,老嬷嬷声泪具下号淘大哭。“皇后娘娘——”
宫女太监终于闻声赶来了,太医也随后到来,庄妃,舒贵妃……王子公主,文武百官,无数的人闻声而来,有的痛哭,有的哀叹,有的冷眼旁观,有的暗自得意。
明和三十二年,十二月初四,帝殪十日,刘皇后病逝于昭阳宫含元殿前。当晚,她的亲随嬷嬷贵嬷嬷悄然离开宫。贵嬷嬷没有依言去英王府传话,而是从此失去了踪影。
——“这就是当日的经过!皇后娘娘去世时,最不甘心的就是无法亲手为先皇报仇雪恨!”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说到最后,贵嬷嬷的眼前已经一片模糊,然而她却还是隐瞒了关于刘皇后要她交给龙天澈的那方锦帛以及他们身世一事。
他原本只是想查明母亲死因的真相,却没想到查出更惊人的内幕。龙天澈压下心内波澜,问:“舒氏谋害父皇的事,你还知道些什么?”
“奴婢和皇后娘娘在先皇的灵堂上无意中偷听到了事情的端睨,舒妃用毒毒害先皇,可是直到娘娘过世也没能查出事实真相!”
“明明有时间告诉我这些事,为什么当时没人提起?”龙天澈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他放在桌上握得关节泛白的手却向宗政无瑕泄漏了一切。犹豫了一下,她的手轻轻复上他的拳头,明显的感觉到他微微一震,紧接着他反手紧紧将她握在掌心。
“这……”贵嬷嬷忽然不敢看龙天澈,低垂着头隔了许久才说,“娘娘不愿意你卷入这件事!”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奴婢也劝过娘娘,可是娘娘坚持……”
“我明白了,嬷嬷不用再说下去!”龙天澈原本握紧的手颓然松开,宗政无瑕却陷入一团雾水中,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不知道他因何突然泄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