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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旧事(4) ...

  •   方临舟将向院子的拉门推开,放进一室阳光。凉风穿堂而入,蒸腾水汽被风吹散,竹叶簌簌而响——他向来生性跳脱厌烦迎来送往,住的地方是晋阳王府最安静的一处院落。墙外便是巷尾高墙,少有人经过,白日晌午便更是安静,几乎能听到茶水在炉上轻轻翻滚的声音。

      “昨日清晨,有人在正阳门前发现一个死人,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人事不省的更夫。正阳门是宫城外门,事关重大,京兆府不敢独断,查问之后就将相关人证物证转交缇骑。”
      谢奚半靠着身后的拉门门扇,和方临舟一同坐在面向院子的回廊上,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伸手比了比自己的后颈,“死的是户部的侍郎张旻,被□□从这里刺进去,穿过脖颈,钉在地上。□□是八牛弩上的,属于军器,应该都会登记在册,现在周边各营都在查是哪里丢的。那个更夫就是昭阳坊的,性子很懦弱,遭逢这样的事以后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缇骑查问的时候,他一直说——他真的以为那是只□□,才回会去看的。”
      “□□……蟾宫?”方临舟反应了一下,有些迟疑地反问,“不会就因为这么点联系,缇骑就把这种案子转给蟾宫吧?”
      “当然不是。如果案子这时候已经转给了你,蟾宫的人昨天就应该传消息让你回来了。”谢奚摇了摇头,“目前案子还是缇骑的人在查,我问蟾宫给你消息没有,只是觉得这样的事他们应该会报备你一声。不过这件案子恐怕最后还是要落在蟾宫手上——我和你大哥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件事大多与一件旧事有关。”
      “怎么说?”方临舟问。
      “侍郎张旻,是先太子——也就是现在皇帝的兄长,曾经的幕僚。二十年前那场南越叛乱中,先太子在蜀西罗浮山遭遇截杀,车驾先被八牛弩狙击,又有刺客闯入大肆屠杀护卫军士。先太子本来侥幸脱逃,与亲信几人一同逃入罗浮山,向当时的罗浮叶氏求救。”谢奚端了杯茶,却不急着喝,手指轻轻敲着茶杯,一边回忆一边开口,“罗浮叶氏救下先太子,并去信给你祖父——但当你父亲带着兵马火速赶去的时候,罗浮山却已经烧成一片火海。叶氏被灭满门,先太子也从此不知所踪,大军在附近山野寻找了很久,最终在山崖发现先太子的血衣,蟾宫高手亲自下到崖底,带上一具白骨,经过辨认,确定是先太子无疑。”
      “这在当时是件挺大的事,罗浮叶氏属于江湖门派,当年有怀疑过是否是误导寻仇——蟾宫当时在川蜀湘苗这一带势力不强,我姐姐还受托帮忙追查过。蟾宫前前后后查了三四个月,朝堂江湖被查的乱七八糟,翻起无数陈年旧事,但其实也并没查出什么来。”谢奚轻轻晃了晃茶杯,喝了一口放回身边的矮几上,“张旻是先太子身边的人,又是被八牛弩的□□刺死的,尸体还被摆成那样。我和你哥哥聊了聊,猜测那人应该是想要我们重新调查当年的事。”
      “唔,”方临舟眼明手快,看他放下杯子,立马伸手替他倒茶,“就算是想要我们重新调查也不需要杀人吧?先太子旧人和曾经的幕僚,他们应该是一方的人才对。要不就是这个张旻……当时先太子遇刺的时候,他干了什么?”
      “朝堂上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这些也只是当时听到的传闻,和你说的这些,有些还是我昨天去看我姐姐时随口聊到的。”谢奚看了他续上的茶一眼,摇头一笑,伸手去拿,“具体的内容蟾宫的留档里应该有,晚点你可以去看看——我那时候虽然记事,但终归年纪还不大,不是所有事都会和我说的。”
      方临舟却伸过手去,不容置疑地按住了他伸向茶杯的手。
      “嗯?”谢奚抬起眼睛。
      “‘你’?”方临舟捉住他话里的一个字眼,“晚点我可以去看看——你不跟我去?”
      “你都在京城了,都不肯陪我出去走走,”方临舟不依不饶,“大哥说留你住在府里,你也答应了。怎么,宁可在家里待着,都不愿意和我出去?”
      “你……”谢奚看方临舟越说越起劲,竟然还要起身蹭过来,连忙伸手将他一挡,“你等等……你去缇骑查问案情,我跟着算怎么一回事?”
      “谁说我要去缇骑查东西了?”方临舟反问,“缇骑那个统领一颗榆木脑袋,我一向不爱和他掰扯——怀安应该已经去过了,咱们去问他就行了。”
      谢奚挑了下眉毛,“咱们?”
      “哎,你就陪陪我嘛~上次见面都是半年前了,你不想我我还想你呢。”方临舟一把嗓子委委屈屈,十分就轻驾熟地向谢奚撒起了娇,“小师叔?”
      “……”谢奚瞧着方临舟抬着眉头眼巴巴的模样,心里知道这小混蛋有八成可怜是装出来的,但到底经不住这十几年来屡试不爽炉火纯青的一手撒娇,忍不住叹了口气,“行吧。”
      方临舟笑嘻嘻哎了一声,勾了勾他的衣袖。

      ……

      崇德坊明玉轩,地处帝都临安西城,鱼龙混杂的闹市之中,却取了一个闹中取静的巧处,庭院深深,进到内里便不怎么听闻外面嘈杂的人声,四面小楼围起一弯穿庭而过的曲水,水榭四面纱幕轻垂,幽闭又不失风雅,也是不少文人雅士消遣时日的好去处。

      “我还正想叫人去找你,没想到你倒是先来了。”
      方临舟方才在水榭中坐下,便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朗笑——片刻后有人掀帘子进来,进门看到他身边的谢奚先是一怔,反应过来长长哦了一声,再看向方临舟的眼神便有些戏谑,“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就耳聪目明起来了,原来是终于来了个能管得了你的人——谢寨主。”
      他转向谢奚抱拳轻轻一揖——谢奚虽然年岁不大,但是先代折桂令主之徒,上一任蟾宫之主的师弟,也算是半个蟾宫中人,辈分本就高他一些。谢奚也略略坐直向他回了一礼,“怀安。”
      应怀安进到水榭里,在他们面前坐下。侍女次第进来,替他们摆好茶点茶炉,便纷纷无声退去。

      这座明玉轩表面上是茶楼,实则却是蟾宫在临安城中最重要的一处据点,也是蟾宫在整个大安消息的最终汇集地。整个大安的江湖事,事无大小,全数由四面八方送到明玉轩,再由明玉轩中人遴选判断,按轻重缓急的分别层层上递——应怀安是这座茶楼的主人,无异于就是蟾宫的大脑,他天赋异禀,过目不忘,每日从他眼前过的全都在他的脑子里,吴如许大约也是看上了他这一点,才将明玉轩交托给他。

      “正阳门前的那件事,我已经大概查过了。”
      应怀安稍稍跪起来一些,替对面的谢奚和方临舟斟茶,“我和谢寨主与临晚世子的想法差不多,对方应该是冲着罗浮山旧事而来。当年这件案子可以算得上是一桩无头公案,罗浮叶家好歹是一方百年武林世家,一夜之间满门覆灭,连一个能说明当时怎么起火的人都找不到——蟾宫这些年也在追索叶家后人,可惜一无所获,前太子究竟为什么会死在山崖之下,至今我们也没能弄清楚。”
      “就我现在查看过的卷宗,大概内容分为两类:一类是关于罗浮山下以八牛弩狙击前太子究竟是何方势力,另一类是罗浮叶氏当时有何仇敌。”应怀安微微沉吟了一下,似是斟酌,“就我个人的意见,我建议你们从第二类查起。当年关于这件事的猜测十分之多,又莫衷一是,但前一条已经基本查无可查——袭击前太子的刺客使用的八牛弩,当时查验过后被确认是出自象王军中,而刺客中也发现了岭南范氏的死士。象王战败之后,缇骑审过范氏的人,据说当时范氏得到的回报是前太子已经死在罗浮山下的乱军之中,他们根本不知道他逃入罗浮山庄的事。”
      “所以说这是不同的两方人马一先一后出手的了?”方临舟若有所思地捏着下巴,“若是向叶家寻仇,那时机也太巧了些……但范氏既然已经失败,左右横竖都是个死,何必要掩盖实情?”
      “除非他们留有后手。”谢奚说道,“也许当时他们并不是仅仅合作杀死了前太子,这样一来的话,范氏的说辞也许是想要保护自己的盟友。”
      “可象王造反已经失败了啊,”方临舟看向他,有些不解地问道,“再有什么盟友,这时候应该也没什么用了吧?范氏与象王合谋造反,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当时范氏一族全被砍了脑袋,岭南道至今每隔三年都要随机轮换驻军,每次还是我父亲亲自抽取轮调的军队,连兵部都无从插手,更别说谁来谋划了。范氏和象王即便有后人,军权都把持不到自己的手上,东山再起?不可能的。”
      “唔。话是这么说,但范氏把持南越那么久,势力盘根错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究竟还有多少残留,还是说不清的。”应怀安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话,“前太子意外身死这件事,疑点还是有颇多的。缇骑当时是在临刑前不久去审的,审过没多久这些人就全部以附逆罪被斩了。对于范氏咬死了不知道前太子逃入罗浮山庄的事,大家的看法和谢寨主差不多,只是审来审去就是没有人肯说究竟实情为何,后来整理象王一事的案卷卷宗时,才慢慢有人提出第二条猜想,就是范氏如果真的不知道太子已经逃出了呢?”
      “那就是另有知情的人向他人泄露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方临舟转着茶杯,思索片刻后开口,“罗浮叶家好歹一代百年世家,既然范氏不知道太子逃出,那肯定不是大军进犯,也不是范氏的高手来袭……能将叶家灭门的,恐怕只有同样分量的武林世家或者门派才能做得到。”
      “那查到的具体结果呢?”谢奚问道,“我听说是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但多少还是应该有点线索才对。”
      “奇怪就在于,蟾宫什么都没查到。”应怀安耸了耸肩膀,向谢奚摊手,“是真的,什么都没有查到,半点头绪都没有。蟾宫势力不足,查到后来还求助了连斛山寨帮忙——这个您应该知道,但是所有在调查范围内、和叶氏有可能结下这样大仇怨的门派或者世家,都没有下手的可能——灭掉叶家满门需要的人力物力太多,不可能悄无声息。可是这些门派世家,是真的一点可疑的异动都没有。”
      方临舟有些犹疑地开口,“会不会是几家联合……”
      “不太像,那动静就太大了,人多口杂,总会被抓住一点漏洞或者线索,不可能查了半天一无所获。”应怀安吁了口气,有些遗憾地说道,“可惜无论是叶家中有里通外人的奸细,还是先太子身边有心怀不轨的叛徒,都在那场火里被烧没了,什么痕迹都没剩下。”
      三人一时都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儿,应怀安才又重新开口,“其实这件事还有最大一个疑点,也是一直以来很让人想不通的一点。”
      “为什么是先太子?”应怀安看向对面的谢奚和方临舟,“你们也知道,当时先帝不止有先太子一个皇子,甚至都不只有一个嫡出的皇子——恕我直言,能策动毁掉一个武林世家这样强大的武力,不说别的,即便刺杀不了当时的晋阳老王爷,刺杀现在的晋阳王爷可是绰绰有余的,而且比刺杀太子有用得多。起码先太子死了,先帝还能改立其他皇子,而晋阳王府可只有现在晋阳王爷一个世子,即便败象已露垂死挣扎,杀掉先太子造成的动荡可远远不如杀掉晋阳王独一个的世子大啊。”
      “也许他们都不是死士?”方临舟试探着提问,“如果当时杀掉我父王,也许就不能像灭掉叶氏一样从容退走了。”
      “不是。”应怀安却断然否认,“据我所知,晋阳王爷当时可是很大胆的,常常一个人带着一个斥候百人队就去前线附近的山中探查军情——搞不好刺杀他还比灭门叶氏要简单点呢。”
      “……哎哎,”方临舟虽然也被自己老爹的心大弄得一时无语,但还是伸长腿踢了他一脚,“胡说什么呢!”
      “总之,我的建议就是这样。”应怀安被他踢了一脚,啧了声拍拍衣摆,“范氏被夷九族,当年时已经不可查,查罗浮山下袭击的希望不大,但叶氏不可能全都在山庄中被灭门,应该还有零星门人行走人世,只是碍于仇恨与谨慎不敢坦露身份。顺着这一条查下去,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那怕是要去蜀西走一趟。”方临舟想了想道,“身临其地,又是二十年过去,即便是再警惕的人也该放松戒备,若是诚心去查,很可能会发现很多当时忽略的东西。”
      “我就是这个意思。”应怀安笑了一声,“我已经先行派人去蜀西打点了,也叫人去通知重黎,让他入蜀等你。但是蟾宫在巴蜀一代总归不是主场,能给你的帮助也有限。那边情况难料,说不得……”
      “……我明白。”谢奚听方临舟说去蜀西走一趟时便已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此刻听他语气微微一顿,目光向自己转过来,顿时也就明白了他的未竟之意,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跟他一起去,会照顾他的。”
      “那就多谢谢寨主照看我们不成器的令主了。”应怀安见好就收,十分上道地对谢奚微微一躬。
      “……”方临舟被名义上的下属、实际上的损友当面说了不成器——他接了折桂令才两年,蟾宫里直接听命于他的人虽说忠诚度无可挑剔,但大多都是吴如许一手选立提拔的,和他基本算是一同长大,彼此之间一点上下级应有的威严感都没有,比起对他,也许对谢奚的敬重可能还要更多一些。但损友虽然损,却是打着替他说服谢奚同去的心思,他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那我们准备一下就出发。你还有什么事要说的?”
      “赵小四。”应怀安不紧不慢地说。
      “发现正阳门前尸体的那个更夫?”方临舟问道,“他怎么了?”
      “你走之前,去看看他。”应怀安说完之后起身,理了理衣袖,“有些事,我也有点拿不准。谢寨主应该更懂一些,你们去看一看,也许能发现点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又要被屏蔽了,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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