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秋窗》豆馅儿乾坤

54、（十五）

　　两个人用油布苫在马背上，进屋来摘斗笠闪蓑衣，狠命甩动，雨水溅在申步凭裸露的肩头臂膀上点点冰凉。其中的壮年汉子将两套雨具向申步凭一递，下巴扬起，发出命令似的一声“嗯”，斗笠上两个硕大的红字“太平”分外显眼。
　　申步凭继续打铁，默默地毫不理睬，一双眼睛把两个不速之客上上下下瞥了一个遍。
　　是他们。
　　那老者干笑道：“像老周开的买卖，又臭又倔。”说着接过壮汉手中的蓑衣向墙角一抛，压在了少女的油纸伞上，突然看着申步凭：“你是他徒弟？”
　　申步凭心念转动：“他们没认出我么？屋里太暗了。”于是把脸微微侧向他们点了点头。壮汉粗声粗气地问：“姓周的呢？”
　　申步凭又打了一锤，压低声音答道：“喝酒去了。”
　　“这狗东西，下大雨喝哪门子酒？”
　　申步凭无语。壮汉见状跨上一步就要发作，屋子本小，这一大步就已欺近他身边。申步凭浑身上下的血液开始凝固，握着铁锤的手心快要发烫了。
　　那老者抬手唤住了壮汉，慢条斯理地道：“小伙儿给我们上茶呀，这还用教么？”
　　“没茶。”
　　壮汉嘿了一声，微微弯腰，他比申步凭高了一头还多，一张大脸由上向下贴近了申步凭的耳朵：“知道爷爷是谁么？”敲锣一样的嗓音震着申步凭的耳鼓，更不能忍受的是嘴里气味难闻。申步凭有心和他对视，又不愿早早被他认出，只好低头。
　　壮汉只道他被自己唬住了，叉着腰晃晃悠悠地踱步，看了看角落里蜷坐着的少女，音调便比刚才又高了几个台阶：“瞧老周教出来的愣徒弟，也难怪，跟他一个球样。我问你，前一阵子地方上的太平驿来抄检，罚了你们一百两银子，交了没？”
　　“交了……吧。”
　　“什么叫交了吧？交了就是交了，有收票么？”
　　“周成锋交的，我怎么知道？等他回来跟他要。”
　　“嘿嘿！你倒推个干净，谁有工夫等他？拿不出收票就是没交，你家银子收在哪儿了，你准知道！”
　　那老者道：“老三，忘了咱们现在走的是什么道，咋的还跟以前一样？”说着来到申步凭身边，眼光在他脸上游移不定，申步凭被看得只觉后背上有无数蚂蚁爬来爬去。
　　“你是周成锋的徒弟？”
　　“是。”
　　“啥时候来的？”
　　“大前天。”
　　“哦——怪道你不明白，别怕，这事儿跟你没关系。老三，往复楼给开的太平文书上还写啥来着？”
　　“不是罚三百两么？”
　　“放屁！还有呢？”
　　“没了吧？”一看老者变了颜色，壮汉这才恍然大悟，连忙道：“对了，罚三百两银子，外带毁炉拆箱。大哥，咱们这就拆？”老者轻轻说了声：“拆吧，等什么呢？”
　　申步凭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大雨滂沱中他的这句话依然清晰可辨：“我看你敢！你们老子娘一对龟孙杂种，在你祖宗跟前撒的什么野？”这正是当日莫湲峰顶没有骂完的这句话，今日终于给他撞上了，无论如何也要先完完整整地补上。申步凭，可是从来不许欠账的。
　　壮汉气得紧咬牙关，“地包天”的脸型给炉火一照，显得格外丑陋狰狞，这次没像前番一样先抓住申步凭的衣领，而是逼近过来推搡他前胸，推一下，便从牙缝里边挤出一声：“你咋的这么牛？你咋的这么……”
　　申步凭被他第一下推得退了一步，紧接着挺胸一迎，第二下没有推动，对方反而给他顶得倒退出去。他要的便是两人之间拉开距离，挥动铁锤对准壮汉的天灵盖用力砸去。
　　猛然间那老者斜刺里蹿过来，飞起一脚踢在申步凭的手腕，铁锤脱手撞在墙上。申步凭一愣，老者扬起手掌把他打了个趔趄，与此同时，壮汉也扑过来，又是同上次一样的那记肘锤。申步凭勉强用手臂格挡，他不会任何武功招式，虽然百日打铁练出一身力气，仓促之间又用不出来，这一下肘锤撞得膀臂疼痛钻心。一瞬间，心里复仇的念头变得分外渺茫，左手大铁钳一阵乱舞，一时也不知是要拼命还是自保。
　　左腕被老者鸡爪似的手扣住了，论力气自己绝不比这老糟头子差，却不知为什么就是挣不脱，连整个身子也开始酸麻。“这或许就是他们说的‘扣住了脉门’吧？”两个人却不打他，老者凑近了仔细端详，微笑道：“我见过你。”申步凭万念俱灰，想骂，却觉得落到这步田地嘴上占便宜太也没种。忽然又想起角落里的那个少女，她现在一定正在看着自己这副熊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