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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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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申步凭起得晚了,周成锋也不叫他,后来是热醒的,脸上脖子上都是汗水。铁炉并没生火,屋里格外昏暗。申步凭走出门,天气越发阴沉闷热,一丝风也没有,树叶静静的一动不动。村里的孩子们终于熬不住连日的苦夏,也不来铁坊外嬉闹了。
村东头乔老先来定做两把钎子,算是接了一单生意。偏赶上周成锋犯酒瘾,抬腿去石纛镇,临走时申步凭递给他一块银子:“麻烦捎二斤往复楼的卤牛肉回来。”周成锋道:“这么热的天,还不吃些清淡的。”说着便接过银子径自去了。
天热得不想吃饭,申步凭又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已是午后,这才爬起来。此时天越来越闷,整个鹊儿岭已经笼在一团浓重的水汽之中,人仿佛掉进了蒸笼里,憋得喘不上气,稍微一动弹汗水便一连串淌下来。申步凭困意未退,身上正不自在,强打精神生起炉火,拉一下风箱喝一声,吼得比平日加倍响亮,指望能将困意喊散。
忽听门外传来一个少女悦耳的声音:“有你这么打铁的么?”申步凭向外边瞥了一眼,只见天空阴沉,乌云密布,一个青衣少女挟着把油纸伞,俏生生站在槛外。
他正想答言,忽然有一阵风涌来,这风迎面来时还是一股热浪,从身边掠过便已化作凉风,吹得那少女乌黑的长发飘扬。申步凭张目再望,只见铁坊前空地上的柳树枝条摆荡,树叶沙沙作响,远处隐隐传来雷声,忽然落下几点水滴,打在地上,激起一阵潮湿的泥土气息。这场雨蓄了几天的气力,说来便来,待到那少女回过神来撑伞,大雨早已倾盆而下,霎时间白茫茫滂沱一片。
申步凭朝外面喊道:“进来避避罢!”那少女微一犹豫,眼见豪雨之中孤零零一把伞实在难以自保,这才踮着脚尖,像头小鹿一样纵了几纵,便进了铁坊。虽然如此,脚上、裤腿上也不免溅上了泥水。
申步凭身上被她油纸伞上扬起的雨点激得点点冰冷,扭头看了一眼,少女正噘着小嘴低头看自己的绣花鞋,他这才重新拉起风箱,拉了几下,不知为什么觉得沉重了不少,这才想起居然把成天挂在嘴边的那句“三字经”忘记了,朗声念出,于是再不费力。
忽听少女道:“你喊得什么?”申步凭自顾自扯动风箱,吼得越发大声,仿佛将平生气力全部用了出来。少女又道:“别喊啦!”申步凭这才停住口,手也随即停住,侧目看着她,这时才发现她早已搬把小凳坐在靠里边的角落。耳畔只听得见屋外大雨正酣,四下里势若万马奔腾,原本昏暗的小小一间铁坊被炉中熊熊炭火映出些许暖意,火光中两人冷冷对视一眼,却又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那少女颊含笑意,轻声说了句话。申步凭道:“你说什么?”少女白了他一眼,大声道:“从没见过你这样的铁匠。”申步凭道:“我不是铁匠。”少女笑道:“我看也不像,哪有铁匠一边拉风箱一边吆喝的?”申步凭撇撇嘴:“不懂不要乱说,谁吆喝来着?”少女道:“不是吆喝,难道是唱戏不成?”申步凭道:“我唱戏可不是这个调门。”看了看她,又接着道:“看你是个明白人,才讲给你听,旁人我也懒得说。这口诀叫做‘成元诣’,俗称‘盖如常’,念我这口诀,任你叮叮当当打上多久也无妨,因此才叫‘盖如常’。”
那少女噗嗤一笑:“既然你不是铁匠,怎么铁匠不会念这口诀,偏你会念?”申步凭道:“他们会也没用。这句口诀其实是一口宝剑的本名,一念起来,就能唤得它真灵出鞘,护住我心脉。他们纵然会念,身上没有宝剑也是枉然,至多唤出个灶王爷土地奶奶,能顶什么用?”那少女笑道:“今儿个还是头一遭听说,宝剑还有名有灵。”申步凭道:“人有灵,剑自然有灵;人有名姓,剑何尝没有名姓?”少女笑着用手指向他轻点:“哈哈,越发说走嘴了,剑可是有姓的么?”说着取过倚在墙边的那把油纸伞,只见青光闪动,从伞柄底端抽出一柄细剑来:“我却问你,它姓什么?”申步凭没精打采地看上一眼:“姓镆。”少女道:“吹牛脸都不红。”申步凭道:“哪个吹牛?”少女道:“你不是吹牛,怎么信口胡说?我是它多年的本主儿,还不知它原来娘家姓莫呢。”
申步凭摇摇头:“真是错看了你,原来也是个不通的。好比和尚尼姑,不管俗家姓什么,一入空门便姓‘释’,从的是他开山鼻祖释迦牟尼的姓。宝剑姓‘镆’,从的是上古年间的名剑镆铘。”少女道:“这就不对了,干将、镆铘虽然有名,却也算不上开天辟地第一口宝剑;更何况就算从它姓氏,也该姓‘干’,怎么姓‘镆’了?”申步凭道:“谁家的规矩,偏要随爹姓不许随娘姓?”少女点点头:“这倒像句人话。”
申步凭给她截了话头,翻翻眼睛,续道:“想那镆铘舍身殉剑,大仁大勇;镆铘剑虽不是世上第一口宝剑,但试问从古到今,有几个铁匠投过炉,更何况是替自己的丈夫?单说这一折,也能当得起百剑之祖。”
少女冷冷地道:“这年头浅薄无知之人遍地都是,大凡有什么没见过的,就甩出一句‘百剑之祖’,倒好像‘百剑之祖’搓堆儿便宜贱卖了似的。你也‘百剑之祖’,我也‘百剑之祖’……”话还没说完,早已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