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三百歌无邪》归酌

4、樛木环藤

　　我是一株葛藤，盘旋着樛木而生。我每日伴着太阳起起落落，看过无数的历史变迁，悲欢离合。其实，我还是不懂我看到的这些东西，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那样，我总是问我缠绕着的樛木，他是一棵好树，对于乘凉的人们他总是撑开他繁茂的枝叶，对于迁徙的鸟儿，他总是为他们提供一个栖息的地方。可他总是对我爱答不理的，我感到很是无趣，久而久之，便不再理他。
　　有一年，就在我生长的土地上，发生了一场战事，我只知道这场仗打的很是惨烈，打的我都有些怕了，樛木对我说，别怕，用他的枝叶挡住了我。我忽然觉得，他是个我从没见过的好树，因为他保护了我，于是，我便对他更好了些，每次旱季时我便说着不渴，省下一口水给他喝，只是他仍对我淡淡的。
　　又有一年，我的身边长出了一株草。我从没见过这样俊美的草，碧绿碧绿的叶子，在阳光下我可以看到他的纹理。我便时常与他说话，他说他是前朝将军，每日里给我讲些我从没听过的事，比如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城，那里有许多漂亮的花花草草，还有一个很厉害的人叫做君上，他又很多漂亮的女人陪着他，“不过，那些女人背地里都有自己的相好的。”他悄悄对我说。我总觉得与他聊天很开心，因为樛木从不理我。
　　“你看阿锦，他总是陪我聊天，草好，名字也好，不像你，没有名字，为树也不好，都不肯理我。”我对着樛木说，心里有些不高兴，一棵外来草都对我这样好，我们这种同根而生的，嗯，伙伴，竟然对我这样冷漠。
　　“我叫李景木。”樛木忽然开了口。我有些不明所以，怎么忽然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不过，这名字真好听，好吧，我承认，作为一株葛藤，我也没听过什么好听的名字。然后，我看到，正在睡觉的阿锦抖了一抖。想是晚上有些凉，他刚做草不久，还没有适应吧。
　　晚上，所有树都睡了，我也靠在樛木身上睡着。忽然藤蔓上有些痒痒的，我抖了一抖，仍是没有好。我气愤的睁开了眼，却是一株小蒲公英；落在了我的身上。
　　“姐姐，你这么好看的葛藤，我从来没见过呢。”我还没说什么，小蒲公英就先开了口。
　　“小嘴真甜，你想去哪儿啊？”我向来都是你强我便强，你弱我也弱的草，听到小蒲公英这样可爱，我也笑着与他聊聊天。
　　“我要去。。。”可他还没说完，就被樛木打断了。
　　“你快些走吧，迟了便不好了。”他淡淡的拂开他，便没有多说话。
　　我看着飞远了的小蒲公英面上惊异的表情，想着从来对花人鸟和善的樛木，怎么今天这么急躁了。我还想说什么，他却先抚着我的头说，睡吧。我从没听到他这样温和的声音，不知不觉的便睡着了。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被阳光照着，被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叫醒了，抖抖叶子。
　　“啊啊啊啊啊。。。。。。”我不由得尖叫了起来。向来有些起床气的樛木听到了，眼也不睁一下，直说我不要吵。
　　“樛木，樛木，我变成人了，你快看，我的手，我的脚，我真的变成人了。”我欣喜的看看我的周身，青绿色的衣裙，黑亮的头发只被一根墨绿色发带挽起，裙角是浅紫色的，和我开花时的颜色一模一样。
　　“阿藤姑娘果然是如此靓丽。”一旁的阿锦说话了。
　　“听树伯伯说，他用来一千年才化成了人形，怎么我这么快就。。。”我兴奋的有些不知所措，一边提着裙边，一边问道。
　　“既然化了人形，便去人间游历罢，还在这里耽误什么。”樛木淡淡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心里有些难过，我化成人形，他不祝贺我也就罢了，还这样快的就赶我走。
　　“你就这样讨厌我吗？”我不知怎的有些哽咽了。我瞧着他，他也不说话，看我盯他盯的久了，索性闭上眼不再看我。
　　我很气愤的跑远了。想着我再也不回来看他了。
　　我在人间游荡了百年，我看过了大海，看过了高山，看过人们的悲欢离合，看过一个人从婴儿变为老人，看过士兵变为将军，也看过红颜变为枯骨。可是我还是不懂，不懂他们所谓的“爱”是什么。
　　近些年，我长住在藤城中，听说建城时的城主夫人叫做“藤”，故这座城便因她而名。我想着她的名字倒和我的一样，只是不知我能不能找到一个那么爱我的一个人。
　　最近城中出现了一个名人，叫做张锦阳，乐善好施，成人之美，城中人人都称他是君子，是个好人。这样的人总是有的，我想着，挎着篮子走在街上。我以侍弄花草为生，毕竟作为一株葛藤，我最了解花草们的习性。我今天便是出门去为他们寻一些黑土去的。
　　“姑娘，你的帕子。”我身后忽然传出一道声音。
　　“阿锦，别来无恙啊。”我转过身去，笑着对他说道。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也是毫不惊讶，笑着将我的帕子递还给我。
　　“你的气息，很熟悉。”我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说什么。其实我还想问问樛木怎么样，是不是也成了人，可是话没出口便被我咽了下去。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向来不喜欢我的。其实我几十年前就意识到了，我是喜欢他的，可能是因为他为我遮过雨，挡过风，也许是那次战事来时他用叶子挡住了我，我也不太清楚，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喜欢他，我呀知道，他不喜欢我。
　　“阿藤可愿意过府一叙？”张锦阳问我时，我没有听清他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日之后，他常邀我去他家中小坐，或来我这儿找我聊天，起先我还是不习惯的，后来我发现，有一个人陪我聊天也很好，因为我向来的是一个人的。
　　“阿藤，你愿不愿意嫁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从花草喜好上聊到这个问题上的，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可是我不喜欢你啊。”我觉得我不应该耽误他的。
　　“我。。。其实我倾慕阿藤你已久了，只是我一直不好意思说出口。”他的脸忽然的就红了，语气也变得不大自信。“我也知你不喜我，但我总是念着你的，你看，现如今的状况是你未嫁我未娶，咱俩正好搭个伴，日后若是我又看上了别人，或是你有了新的归宿，咱们自然好聚好散。”他也看出了我脸上的犹豫，又补充道。
　　“若真如你说的这样，那我岂不是耽误了你。”
　　“我喜欢你，不怕你耽搁。”他目光灼灼，一脸真诚。
　　“好。”我有些艰难的吐出这个字，心中想的，却是樛木的枝干，从今往后，我们便再无关系了吧，我想着，可是忘掉他，我却也是做不到呢。
　　接下来的几天，我仍是像平时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只不过每日出门时地上终会有些烂白菜叶子。这些便是阿锦的仰慕者的杰作。那日之后阿锦便放出消息说是三月后娶我入门。阿锦本就生的好，在容城中还广施善德，便引来了一大群女子的倾慕，当然，也是有些男子表明非他不嫁的，只不过让阿锦暗中处置了。我想着三月时间总是该够的，够阿锦准备嫁衣，布置新房，也够我收拾好心情，忘记樛木。
　　九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宜嫁娶，宜乔迁。
　　我在天还黑着的时候就被喜娘拽了起来，我有些恼怒，但这喜娘毕竟是按规矩办事，我也不好发作。只是我近来夜里总是睡不安稳，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只是每天我一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在心中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阿锦瞧出我的一样，也不说什么，只静静的拍着我的背。
　　浑浑噩噩的被喜娘拾掇了一通，终于是熬到了拜堂。
　　“夫妻对拜”老者的声音传入我耳，我却并未在意，只不过一个形式罢了，何必如此认真。
　　“且慢。”一个清冷的男声传来，就像是雨滴入荷塘中的声音，冷清的好听。可不知怎的，我却浑身战栗起来，莫名的觉得熟悉，莫名的眼泪便涌入眼眶。我看向来人，我确是从未见过此人，可熟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了。
　　“阿锦，你与容藤成亲，怎的也不告知我一声，我好来祝贺你们二人啊。”声音中多了一分笑意，言语间似乎提及与我二人极为熟识。容藤，是前日阿锦帮我取得名字，我听着十分欢喜，只是这来人我并不认识，怎么也知道我的名字。我细细探他的气息，竟是，，，樛木。我登时欣喜万分，只想着跑进他怀中去。若是他叫我一声，我一定，一定会同他走。我满脸希冀的望着他，可他却从未正视过我。
　　“我特意从晋阳带来的玉露，快马加鞭赶来，只怕错过你二人的婚宴。”他仍是笑着，只是说出的话却是我如坠冰窟。是我自作多情，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我自嘲一笑，努力的忍住不让泪水落下。
　　他只道还有事便走了，眼神从未望向我，我也知道，从今往后，便该好好过日子了。礼成后，阿锦在外应酬宾客，我将丫鬟婆子都遣出去，只剩我自己一人，一盅接一盅的喝酒，最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倒头便睡。
　　只是这次，我看清了梦中的一切，我的阿木，他是这容城的城主，在战乱中殒命的城主，我的夫君。我记起了全部，阿锦，我，阿木。
　　阿锦同阿木本是同门，彼此关系甚好，可那是乱世啊，阿锦想要报效祖国，他武艺非凡，可谋略上却有些不足。他成了前朝将军，前朝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一位将军，却被敌军所骗。他求到了阿木，希望他可以帮他。阿木答应了。
　　可阿木却死了。我不怪阿锦，这是阿木自己的选择，只是阿木死了，我便在这世上又有何意义，在他的新坟前，自刎而死。阿锦愧疚不已，在战场上更加英勇。他终究是受了伤，战死沙场。
　　阿木此生功德圆满，既可位列仙班，可我却因逃了命数，需在奈河中飘荡，何时地府中开出了花，我便可脱离奈河。地府开花，需得上万年，而我也只能在奈河中待上上万年，受锥心之苦。阿木用自己的仙缘救了我，让阿锦照拂我。只是他仙缘不够救我，才将我二人化成了树木，封住我的记忆，待时机成人。那日的小蒲公英，便是原先城主府中的书童。原本我不该这么早便化人，又是阿木。他将自己的根源渡我一半，又恐我被欺，又将少一半的根源渡给阿锦。可他自己早已油尽灯枯，如今勉力化人，只为见我最后一面。如今我都想起了，怕是阿木不好了。
　　我一醒来便向门口走去，推开门，正看到阿锦要进来。
　　“阿锦，我求求你告诉我，阿木在哪儿？我求求你告诉我，他应还有一口气的。”我早已列流满面，却只是紧紧拽着阿锦的衣袖。
　　“他已神识散尽，别找了。”阿锦别开脸去，似乎也知道了。
　　“怎么会，他应当还有救的，怎么会？”我使劲摇着头，根本就不相信，或者说是，不愿相信。
　　“晋阳玉露。”他只说了这四个字，便不再说话。晋阳玉露，晋阳玉露，竟是这样。他将剩下的神识全都放了进去，只为保我平安。昨天，他便是来看我最后一眼的，我竟还那样想他。
　　我跑了出去，又回到了从前我作葛藤时的那里。我已百年不归，草草木木们，死的死，成仙的成仙，竟是不剩些什么了。眼中一片茫然。
　　抬头，却看到了樛木。我欣喜的跑过去，却发现，那早已没了阿木的气息。
　　我覆上树干，抱住他，说道，“你瞧，我就是这般没用，竟连你都想不起来了。不过没关系，从今往后，我陪着你。”说着，我再次化作葛藤，将神识传入地底，抱住樛木，安心的睡去。我们终究还是在一起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