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三百歌无邪》归酌

19、采蘩何归

　　再有二十日便是宫中最重要的祭祀，近日来宫中的女官也忙的很，祭祀要用到的白蘩，宫中并没有种起来，须得到城郊才采得到。虽说是野草，但历代祭祀都要用到，故而请了专人去打理看护，小心着不能叫别人偷用了去。我进宫三年，熬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女官人，不像一般仆役那样须得日日辛苦劳作方才混得一口饭吃，我只每日做好自己的事，小心谨慎些也便是了，其他的也不需我这样的人操心。只是今日忙起来也是不像话，上面的姑姑派了我去盯着下人搬运白蘩，只是他们进不了宫，就得我带着其他仆役一趟趟的从侧门往里运，一天下来腰酸腿痛，疲累的很。
　　今日我起的比平日早了一个时辰，我看着外面天一丝光亮也没有，窸窸窣窣的穿好衣衫，赶着开宫门乘车出了宫。最后一批白蘩今日便都运进宫了，过了今日我便不必日日出来，只是变成了在侧殿将白蘩清洗干净，捡了各诸侯应得的分量送过去，再看着手下的将这次的髲和首饰赶制出来，之后便与我无关了。
　　我四处转转，看着确是最后一批白蘩，看着他们装了车运走，刚要回去，却见远处浩浩荡荡的来了一群人，来者衣着光鲜，打眼一看便知是宫中的哪位诸侯大驾，我远远的躲进人群，随着他人行了礼，便听得一个十分温润的声音说道，“今年来看着白蘩的女官何在？”我心中咯噔一下，平日里诸侯哪会找我们这种小官，除非是出了什么大错的，可我仔细想了想，确不知出了什么错，只得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是婢，请贵人安。”我低着头，不敢看着来人。
　　“抬起头来。”声音没有丝毫波澜，我听不出他的语气里有什么情绪，只得抬头。那人长得好看得像仙人一样，我当然未见过仙人是何模样，但若是见到，一定就是他的模样。我只看了一眼便垂下了眼，不再看他。我还记得刚进宫的时候，身边的婢子不懂规矩，得了贵人召见，直直的看着他，贵人恼了，当场叫人将她的双眼剜了出来，只扔在那里，也当是给我们一众人提醒。
　　“今年的事办的好，白蘩比上年多了许多，你的功劳，很好。”他语气里终于透出隐隐的赞赏，我长舒了一口气，不是责罚便好。
　　“贵人谬赞了，今年白蘩长得好，婢只是看着运送罢了。”
　　“本相听说今年的白蘩长得和上年一样多，你盯得紧，现在才又留下了许多，做的很好，等送完这些，自去领赏吧。”他说完便走了，原来他是丞相，看年龄，应是当今的右相了，右相深的君上信任，如今能得右相的赏识，今后的路便会好走些了。
　　等我将最后一批白蘩运走，回了宫里，后脚便有人送了许多东西，只说是上面看着我的差事办的不错，额外赏的，我知这是右相差人送的，就谢过收下了，心道今后办事必得更加用心才不会落人口舌。
　　宫外的白蘩运完了之后就是清洗和分拣，我怕手下人干事不麻利，便和他们一起做一些，也能快些，因着人多，只三日便做完了，捡了几个下人将分好的送去各个诸侯，又过了半日就全部分好了。
　　隔日，我正在侧殿看着仆役做着髲，前几日那位行赏的人又来了，刚一进来就屏退了下人，我原也想出去，只是被拦了下来，心想应是些各诸侯见关于分派的私事，只站在那等着。却见丞相进了殿，之后其他下人也跟着退下，只留了我们两个人。
　　“分派白蘩，可是你看着的？”他面无表情的问我。
　　我看着他面色并不善，直直的跪下，“是，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看着我，良久，拿出一只篦子，直直的扔到我脸上，“你办的好差事，自己看看。”
　　我拿起来细看，是女官们常戴的那种。
　　“丞相，是婢的过失，婢一定能查明是谁。”
　　“这次便算了，若有下次，绝不姑息。”
　　“谢丞相开恩。”我行了礼，等他走远了方才起来。看着手中的篦子，有几分熟悉。仔细想来，低头苦笑了一声。
　　“你何苦害我？”我回了通房，将手里的篦子扔到我床位里侧的人，“我待你如何你平日里也不是没看到，你竟这样回报我吗？”
　　我见她脸上闪过慌张的神色，随即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就是我，你如何能三年便坐上了这个位置，又得了姑姑青睐，我也要为自己某些后路。”我心中失落，却也是人之常情，日后需得日日防着她，麻烦的很。
　　只是第二日起来，在侧殿看着下人，便有人与我来报说是昨日那人因手脚不干净被丞相赶出了宫，我听了有些诧异，心想丞相不是昨日说了不再追究，怎的今日又将她发落了，只是这些事多想无益，便不再理会。
　　之后的几日风平浪静，我也将我的活计做完了，很快便到了祭祀这天，我跟着姑姑小心翼翼的在后面等着，看何时哪位贵人招呼了，便上前伺候着。我趁着没人注意抬眼望去，各诸侯穿着华丽，君上在最高的台子上，冕冠上长长的珠子低垂着，旁边便是丞相。他今日一身白衣，素雅的很，却又衬得他同仙人一样，不染半点尘世。他正从鼎前退回，不知怎的，却忽然转过头来，正对上了我的目光，我心中一惊，连忙低下头。
　　等祭祀大典结束，带人打扫了干净，我累得很，刚想举步回去，丞相身旁的仆人却又将我拦住了，我想着，定是今日祭祀大典上我不合规矩被丞相捉住了，想想之前的那些得罪过丞相的人的下场，我只觉身上冷汗直冒。
　　丞相今日也劳累了许久，君上特准他在宫中留宿。我进了殿，看到他仍是白日里的一身白衣，也不敢多看，直直跪了下去。
　　“婢知罪，还望丞相开恩。”其实我心中也没有什么侥幸，今日怕是要出什么大事。
　　“你知道我今日来找你做什么”他看着我，露出笑容，然后拿起茶杯轻啜了一下。
　　“婢今日在大典上有失体统。”我仍低着头说道。
　　“我为何屡次都对你不同，你不知道为什么”
　　我心里一沉，却仍回到“不知。”
　　他看着我，轻笑了出声，“你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就当真看不出我的想法？”他声音沉沉的，十分好听，我诧异自己竟在这种时候想着这些，心思有些飘远了。
　　“你在想什么？”他一下把我的思绪拉回来。“你心中怎样我也能知道，旁的你也不必在意，你只说愿意还是不愿。”
　　他这回竟十分强硬，全然不像是之前我也与他接触时的样子。
　　“婢。。”我开口，被他打断，“你不必在我面前如此谨慎。”
　　“我愿意。”我看着他，感觉眼中冒着光似的。这回反倒是换成他愣住了。
　　“你这样直接，我竟不知如何自处了。”他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便好了。”
　　其实这样的人，谁没有过什么想法呢，只是我没有想到我竟这样幸运，我梦中都不敢出现的场景竟然就这样轻易的出现了。
　　之后的日子里他总是时不时的派他身边的小厮借着一些莫须有的小事来给我传话也好，递东西也罢，还总向姑姑将我借到他的府上去伺候。虽说是伺候，可我只在那磨磨端茶，旁的府里的下人们也不要我干，我总是有些不习惯，他看了便将我安排在他书房里，时不时的整理里面的东西。我也算找到了个差事，心里平静了些。
　　这些日子里，我过的极好，日日同他一起用饭，起先我还说着不和规矩，耐不住他每次都长篇大论的劝我，我也就都由着他了。剩下的就是在想这些天是我自打生下来最开心的一段日子，我要好好的过下去。
　　我夜里从他那里回宫，他原乡让我就住在那，可我却记得自己的身份，不敢再有其他的念头，故而不管多久都要回去的。走在路上，晚间最热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剩下值夜的人也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聊天休息。想着他们辛苦的很，我也就没打扰他们，悄悄的准备从柱子后面绕过去，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声。
　　“丞相家大业大，怎的就看上了个小小的女官？”
　　“要我说啊，丞相就是找一个可以逗闷子的人罢了，将来等着找的了门户相当的，给几个钱清理了就是。”
　　我躲在柱子后面听着，背后阵阵的凉意。我知他是何人，定不会做出些将我如何的事来，可我出身这样，今后必定帮不了他什么，他又要吃好多苦。我脑子里想着他平日里在昏暗的烛火下提笔的样子，明明十分劳累，却还要强撑着，第二日又要早早的起来，什么事都要自己来。可若是他背后有一个可以撑起他的人，那便不同了，他也不用再这样拼命，可我就只能给他端端茶水。
　　我这些日子过的很快乐，想来也须得满足了。
　　往后几天他来寻我，我便只躲着他，可心思却也不在平日姑姑分给我的事上，好在我平日里做的活计认真，姑姑只当我身子不大好，准了我几日的假，我也就索性待在屋子里不出来。其实我也知道我配不上她，可就总是想着我怎么就不是那个万一。我劝说自己该放下了，再做回从前那个普普通通的小女管，到了年纪出宫找个好人嫁了也好，但是无论我这么在心里劝自己，但就是忘不了。
　　我下床想要开窗透气，却见他急急的朝我这边走来，连忙又紧紧地将窗子关上，整个人靠在上面，却见他直接破门而入。
　　他起先只盯着我，像是等着听我要说什么，但见我半晌没有声音，他便开口了，“你当真什么念想也无？”他看着我，眼中开始微微泛红，我心中十分酸涩，却也无法。
　　“大人，你我二人相差甚远，大人能对我倾心，我很高兴，可是我一个小小的女官实在是没法消受大人的心意，不敢再妄想其他。”我后退了一步，低着头不敢看他。
　　“妄想？你与我在一起竟是妄想？我只问你，你想不想与我一起？”他气极反笑，用手抵住我的下巴让我抬起头，我不得不与他对视。
　　“自然是想的，我想每日睁眼就能看到你，我想每天你进门第一个看到的是我，我想日日与你在一处，可是不行的。”
　　“既然你愿意，我会去求父亲，要么迎你入门，要么，世上便再没有章仪知。我会让你看到，我的心意。”说完，他转身便走，再无其他。我看着他，像是看到了我的后半生的时光，带着世间所有的美好。
　　他这回一去有些久了，三天以后，他方才回来找我，欣喜若狂的冲进我的屋子把我抱了起来，转了好几圈，对我说，“你相公回来了。”
　　之后的日子，与我交好的，平日里与我不怎么亲近的人都知道了，纷纷前来给我道贺，我一一回礼，一边感觉这些天不像真的，等到定了婚期，我才有点回过神来。
　　我娘家已没有什么人了，也因为高嫁，故而娘家人不用进宫教导，便指了仪知的家人进宫教导。我出门迎去，竟是章夫人，赶忙上前行礼。章夫人为人很好，并没有为难我，将我扶起来便进了屋子。
　　大婚晚上，我换上了这辈子穿过的最好最漂亮的衣服，我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走来，直到牵过我的手，附在我耳旁细语，“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我热泪盈眶，反手握着他，仔细的看了她好久，点了点头。

　　第二日，我在自家新买的院子里睁开了眼。可我眼前还是昨日一派喜气洋洋的情景，众人的道贺声仍在耳旁。
　　章夫人进宫那日与我说了很多，他为了能娶我受了多大的苦，为什么三天才回来，君上和章家对他有多大的期望，他们不想让他毁在我这，说到最后，章夫人已跪了下去，泣不成声，我只记得我说了，好。之后的一切，纳吉，迎礼，每一项都像是煎熬，直到最后礼成我才被换了下来。
　　我给他留了东西，一些我想说的话，告诉他我很在乎他，就是因为这样才会离开他，不想让他身边的人难过，不想让他加在两头为难。他们给他找的新妇，我之前听说过，是一个出身好，心肠好，相貌也好的贵女，比我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希望他不要辜负我们所有人，好好和她一起生活。

　　“后来呀，右相对他的妻子很好，两人同出同入，到现在，人人提起他们两个人都是恩爱不已，所以呀，你要好好念书，将来要有大出息，做一个像丞相那样学识渊博，为人良善的人，知道吗？”
　　“知道了母亲，我将来也要像丞相一样有出息。”
　　我摸着他的头，挥手让他回屋念书，而后，愣了好久，转头看向宫中的方向，太阳渐渐落下，只剩一点落日的余晖照着城墙。
　　与他相遇，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