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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琴师 ...


  •   一、良人渡

      时洛阳以歌舞为盛,终日里丝竹管乐之声不绝于耳,舞姬乐师一干人等正得高官贵戚宠信,飞黄腾达者不知凡几,偏有一位年轻的琴师在这世道间郁郁不得志,不是因他操琴技艺不佳,恰恰相反,他是洛阳道上最有名气的琴师,不仅善抚琴,还善制琴,人又生得清秀俊逸,很得官家夫人小姐们喜爱,但凡有他献曲的宴席都座无虚席,围墙根下还要围上三圈听漏的百姓。

      琴师的金银堆满了房间,只是一日日过去,琴师再弹不出能使天地鬼神也动容的琴音,琴师也一日日消沉下去,先是将自己关在屋内终日练琴,弹断了数架名贵古琴,弹得十指指尖都洇出血痕,后便不再练琴,也不言不语,侍者进房给他送饭,才发现琴师将此前所制的琴系数砸坏了。

      终于在一个黎明,琴师孑然一身离开了洛阳,乘船西下,沿着洛水河一连行了半月。

      这一日天光明媚,船暂停泊在一个渡口处,琴师被风光吸引,首度随着众人下船修整,在岸边的茶铺稍作歇息。

      渡口处落着一块石碑,上刻“良人渡”三字,琴师心中好奇,便向沏茶的老翁问道:“此处为何要叫良人渡?”

      老翁却故作未闻,端着茶壶躲到了灶台后头。

      偏琴师执拗,非要上前一探究竟:“老伯,这渡口为何要叫良人渡?”

      老翁拗不过:“一个名字罢了,公子何苦纠缠。”

      琴师道:“这名字听来幽怨,像是有什么源头故事的,如若有,还请老伯告知。”

      老翁道:“痴男怨女的故事,自古就有,有什么好讲的。”

      琴师问:“哦?果真有,是何故事?”

      老翁蹙眉看了琴师片刻,紧紧嗓子故作高深道:“说起这故事啊...那已是三十年前...啊,啊!老汉我年岁大了,竟记不得了,哈哈记不得了。”

      说罢有人唤老翁添茶,老翁蒙赦一般急急躲了琴师去,剩琴师端着茶碗立在渡口前,时值黄昏,只见堤岸上千丝万缕柳枝摇曳,洛水浮光跃金,风声水声如情人交颈低语,琴师咀嚼着“良人渡”三字,心中莫名涌上一阵愁思,想来洛阳岁月,悲欢离合也见得多了,不知怎地突兀陷在这区区三个字中,左右西行也是漂泊,不如索性留下。

      良人渡向南五里便是一处村落,茶铺的老翁就住在那里,闻琴师有意于此安家,倒乐意帮忙安置,并再三叮嘱道:“勿要往西坡槐树林去,传言那里有精怪生食人肉。”琴师听罢只是一笑了之,并不以为意,老翁见他如此,便也不再多说,于是琴师便在良人渡安定下来。

      二、古槐琴

      村中生活清净,几月下来琴师心情渐渐疏朗,闲来无事不觉技痒,思念起往昔的抚琴时光,于是思量着上山寻一棵佳木,再亲手制一把琴,因着老翁的告诫,一开始琴师也不欲往槐树林去,然而连着寻觅了几日,都未找到心仪的树木,琴师深信制琴弄曲皆讲求缘分,若无机缘,纵使技艺超群,琴也罢,曲也罢,都只是空具形而不具神罢了。

      如此犹豫再三,琴师终是决意往槐树林去。

      槐树林古木参天,枝叶层叠遮盖不见天光,到了此处,宛如进入另一方天地,肉身仍留尘世,灵魂穿林而来,大抵如此。阵阵虫鸣也宛如划空而过,听来分外刺耳,琴师不觉打了寒战。

      槐木属阴,琴师周旋片刻,身上发冷,愣神间目光被一棵西南向的槐树吸引。看枝干粗细,琴师推测词槐已有近百年树龄,其上沟壑纵横,远远看去竟勾勒出一个女子的窈窕形态,起先琴师以为是眼拙,近前一看又看不出轮廓了,唯有离得远,才可看出三分意思,琴师啧啧称奇,便决意以此树制琴,前前后后忙了三个月,古槐琴终于制成了。

      琴师抚着琴身爱不释手,终日弹奏起来,白日喧嚣,听不甚清切,但到了夜里,万籁俱寂,琴师的琴声悠悠自小屋荡出,仿若春雨无声,清月无形,浸润人心,琴师尤擅相思痴情之曲,每每奏起可谓闻者伤心,听者流泪,良人渡不知有多少男女老少,每夜伴着着琴声入眠。

      那一日午夜时分,琴师照常弹奏古槐琴,弹得是一曲《痴女》,讲女子送相公千里入京考取功名,谁知相公一去不返,女子苦等十八年,形容枯槁,终郁郁而死的故事,琴声呜咽,泣诉凄然,琴师自己弹着心中也觉凄苦难言。

      手下一滞,琴音欲断,琴师微一偏头,见窗外竟立着一位女子。

      那女子见琴师看向自己,便低低垂下头去,也不言语也不离开,琴师再细打量,女子一身白衣,身量纤纤,低束着青丝,双靥生霞,身后衬着如水月光,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琴师看得心醉,出声便唤女子进来,谁知女子却不为所动,犹是立在窗下,琴师也不再坚持,重又拨弦起调,换了另一只曲子来弹,待一曲奏罢,窗外已不见了女子踪影。

      那之后每当琴师弹起《痴女》,那女子便会来到窗前,依旧是一袭白衣不言不语,听到动情处,还会将头轻轻倚在窗棂上,轻声吟和,一曲终了,女子便会离去,琴师虽不知其来历,却也不愿多做打探,只当她是一多情女子罢了,想洛阳众生芸芸,竟都不如此女通晓自己琴中情意,琴师对她便格外重视,心中存了念想,每日格外用心弹奏此曲,与那女子似是生了默契一般,女子柔弱温和的姿态也让琴师心醉不已。

      如是几月,琴师自已不觉,旁人却看出,琴师竟莫名地一日日消瘦枯槁了下去,偶然一日被老翁撞见琴师的模样,吓了一跳,看到琴师的古槐琴,无须责问便知他未听从自己的告诫,不免忧心对琴师道:“你这后生不听人言,眼下已被鬼怪缠上了!”

      琴师大为不解,沉吟片刻猛然想到了那女子,一惊之后心中竟是百般惆怅。

      老翁见琴师面色有异,知其中必有蹊跷,因此不顾琴师推阻,从古寺中请来一位德高望重的主持,想要为琴师驱鬼救命。

      待主持前来,琴师已拖至无法起身,主持观琴师模样,知他已被怨鬼缠身,阳气将尽了,主持有意为琴师驱逐怨鬼不想却被琴师阻拦,老翁再三问其缘由,琴师终于将那女子的事说出。

      老翁听罢一声哀叹,直言道:“冤孽啊!那女鬼我却知其来历,此前你问我良人渡名字的由来,便与此女有关了。”

      三、如花梦

      三十年前,良人渡本叫望京渡,住着一对年轻夫妻,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男子一心想考取功名,十数年寒窗苦读,女子便在渡口处支茶铺卖茶补贴家用,终于男子赴洛阳赶考,女子在渡口处折柳相送,男子口口声声说待金榜题名,定会回来接女子入京,但可想而知,如这世间无数薄情男儿一般,男子一去不返,有人好心告诉女子,她口中良人早已在洛阳功成名就,抱得如花美眷,不会再回来了,可女子不信,每日守在渡口,苦苦等良人归来。

      谁知天不见怜,有途径渡口的恶官见女子貌美,心生邪念,欲强纳女子为妾,女子不从,又苦于刀兵逼迫,竟在西坡槐树林吊死了。

      此后槐树林常听得有女子哭诉的声音,望京渡的人同情其遭遇,便将渡口名改为良人渡,每逢阴节折柳祭拜,过了很多年,哭诉声渐止,但是谁也不敢再往槐树林去了。

      老翁将女子的故事讲出,琴师听后默默无言,主持见状,终是摇首道:“阿弥陀佛”。

      入夜,月光澄澈,簌簌清风穿棂而过,徒留一室寂然。

      琴师强撑起身,架起古槐琴缓缓抚过琴身,凝尽最后一丝心血,奏响了《痴女》。

      不多时,女子凭空而来,依旧是立在窗前,只是这一回她不再低着头,而是痴痴地望向琴师,琴师看清了她的面孔,轻眉细目,极是温柔的一张脸。

      琴师朝女子微微一笑,谁知那女子竟也回以浅笑。

      琴师操琴,倾尽毕生技艺与情致,琴音如钟声般在二人胸腔中回荡。

      一曲奏毕,琴师心血耗尽,颓然长逝,相思曲配痴情人,世间绝响。

      密林处主持盘坐,低颂经文,祈愿化戾,从此槐树林又添一缕新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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