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之水》神奈川春浪里

4、花狸

　　一、杨花雪

　　四月天，杨花如雪缠缚洛阳，本是人间好时节。

　　然裴府上下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只因裴家刚刚过世了一位正当芳龄的小姐，生前患有眼疾，目不可视，凄凄于世不过廿载，尚未婚嫁，平白在人世间走上一遭，却未识得“情”之一字，坊间闲话提到这位裴小姐莫不生怜。裴家老爷爱女，从西郊苦禅寺请了城中最负名望的法师来为裴小姐超度，此生未竟的种种，奢望求一求来世。

　　法事第三日，天光熹微，山林肃寂，山腰间晨雾缭绕，新绿氤氲。

　　小僧三思于寺前石阶上除尘，大殿内不时传出飘渺清濯的梵音。

　　柳絮冥顽，不服扫帚制擎，凭风力恣意翻飞，三思也不恼，垂目低头循环往复。一阵细风轻起，三思抬眼，发现远处阶前立了一位女子。

　　悄无声息，不知来时，晨雾中也分辨不清身形眉目。

　　三思方要上前开口询问，女子却已拾阶而上，来到三思面前，观其表，身着一件斑纹羽衣，眼窝深邃不似常人。

　　女子开口，小师父，请问这里是何山何寺，何人诵经？女子起音略有拖延，听来颇添几分倦意。

　　三思眉心一动，心中虽觉有异，却也执礼答道，施主，此处是洛阳西郊山苦禅寺，诵经的人，乃师兄三口。

　　女子闻言略略点头，复登上几阶，与三思错身而过，望着殿门似有所思悟，静默片刻方道，这位师父的声音当真好听，我在这世间，从未听过。

　　三思十三四岁的年纪，从小在师兄三口身边长大，此前却未曾留心过女子所言之事。此时刻意听去，那把声音泠然规整，比之碎玉不为过，但若说世间未有，却是妄语了。可见是众生万相，各有所好，三思也无意多言。

　　这位师父为何诵经？女子发问。

　　师兄为亡者超度。三思答道。

　　他心意虔诚，亡者定能登往生极乐。

　　三思观女子神情，出言道，施主若心中有惑，亦可找师兄开解。

　　女子回身施了一礼，展颜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如此，待裴小姐法事一了，三思将女子引至三口面前，说明来意。苦禅寺高僧三口，廿五年纪却修为高深，世人相传他本就是佛祖座下弟子转世，为救苦救难而来。

　　三口听罢温言道，施主若不弃，可将疑惑说与贫僧，贫僧虽寡识，定也倾尽所学，为施主解惑。

　　可那女子却不言不语，一味盯着三口打量，点漆美目似透出灼人光华。三思看不过，出言提醒，女子方才醒过神来，可这顾盼之间却起了顽心。只听她开口，大师慈悲，可不知怎么，一见大师，我倒忘了心中所想何事，恐怕要劳烦大师也为我诵诵经念念佛，唤我心下清明。

　　三思蹙眉，暗道这女子此前话语间可不曾如此孟浪。

　　三口却不以为意，微微展颜抬首相望。

　　四目相对，皆是人间好形貌，若是旁的所在，旁的身份，外人见了，定要道天上地下再寻不出多一分的般配，可是眼下，终是徒劳。

　　女子尚痴，闻得三口薄唇轻启，道了个“好”字。

　　春风乍起，染新绿三分，杨花漫漫，随着这把清濯的声音覆在女子肩上。

　　二、一命禅

　　女子在苦禅寺一住就是小半月，日日于正殿听三口念经，却绝口不提所谓心结，三口也不催促。女子也曾探问，是否自己太过痴缠。三口却只是眉眼略略含笑，并不回答。如此女子便知，三口心中已然明了，心结与疑惑不过是对他声音的贪恋，世人心中总有欲求，贪图美好的物事，苦苦追求不肯罢手，也不过是凡人凡心，人之常情。三口对她尚有教化之心，是故任其作为，待倦怠那日，便可勘破声色如朝云，欢喜转瞬间。

　　那一日，三口如常于大殿正中打坐，女子立于廊下，默默静观。转眼午时已过，三口起身，女子方开口，与大师相处时日越长，大师气度越让我觉得似曾相识，许是前世认得也未可知？

　　三口颔首，许是如此。

　　我曾听说万物有法，忌矫枉过正，连佛祖身边阿难尊者，也曾对一女子动情，不知大师怎样看？女子望着三口，起了机辩心思。

　　三口眉宇间依旧温良，缓声道，姑娘要与贫僧说法论道？看来姑娘心结得解之日不远。

　　女子轻巧笑了，小女子妄言，何谈得上说法论道，更何况佛法虽无边，我却是无缘之人。大师还未回答我的话。

　　欲壑难填，情深苦海，佛者修超人之道，当以普度众生为念。

　　在人间，不思七情六欲，岂非有悖伦常？

　　正因有情皆苦，方需渡己救人。

　　那你眼前痴愚之人，要如何渡？

　　姑娘方才说自己是无缘之人。

　　女子一时语滞，片刻后方露苦笑，大师巧辩，我竟无言以对了。

　　此时刚巧三思端着小桶，行至殿门前，驻足轻唤几声，山林间顿时窜出数十只野猫，各色斑纹缭乱入眼，三思将桶内吃食撒在殿前，猫儿围聚上去，一时你争我抢，追逐嬉闹。

　　原来西郊多猫，大师善心，想必这些猫多闻梵音，也有灵性了。女子望着猫群似牵扯记忆。

　　有灵倒也罢了，只盼生的是佛心。三口目光落于女子身上，话语听来颇有深意。三思遥望了二人一眼，心道古怪，却一时逗弄着猫儿，无暇留心。

　　女子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扯住三口宽大的僧袍，依依问道，昔年有长者告诉我，猫有九条命，好比九世轮回，最后一命最为珍贵，若是拿来救了人，死后便可入三生六道，投胎为人，不知可有此事？

　　积善业，得善果，贫僧虽未听闻，但却愿意相信。三口如实答道。

　　女子脸上微露喜色，那大师这一世积了这么多善业，来世一定也可为人吧......不过，来世大师可也要出家为僧，不入红尘？话到最末，女子转喜为忧，声音带上抹急切。

　　这......这回轮到三口不知如何回答。

　　女子的手紧了紧，僧袍牵动下的肌肤亦紧了紧。

　　女子忙道，为人本就辛苦，大师便放纵一世吧。想了想女子又觉得自己贪心，补上一句，不必一世，哪怕一岁也好，大师千万记得晚些开悟。

　　语罢，凝神片刻，女子尤等着三口那个“好”字，如初见时轻易允诺那般，可等了又等，三口薄唇抿成一线，却是未曾开口。

　　三、三生石

　　那日之后，女子再未在苦禅寺出现，三思疑惑，不知其何时下山，心结开解了没有，向三口询问，三口也只是摇头不语，眉间似比平日蹙紧了些，念经打坐的时间也比往日里长了些。

　　三思年少心思纯粹，想不通这其中关节，执着三五日，也放下了，每日照常喂养猫儿逗趣，近来又新增了几只从前未见过的小猫，三思心中很是欢喜，其中一只身上带着鱼骨刺虎斑，最通人性，三思偷偷见过它好几次躲在檐下听三口讲经，只是一旦被人瞧见了，便会离开，也不知为何生得这种隐秘心性。

　　春花开败，夏雨突生。

　　这一年盛夏多雨，洛阳山洪泥流泛滥成灾，不少百姓因此殒命。暴雨第五日，苦禅寺再无禅房分与难民，寺内僧众个个面色沉重却无计可施。

　　三思却另有一重忧心事，原来他平日喂养的猫儿中，有一只母猫暴雨前正当临产，这几日断断续续有猫儿跑到寺中避难，却迟迟不见母猫，三思挂心，欲往山中找寻，说出来又怕三口不允，如是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决定趁白日里进山一寻。

　　山路泥泞难行，加之暴雨如注，三思一路走得磕磕绊绊，淤泥似地府而来的鬼爪，一旦陷入再难脱身。行了小半日，三思终在半面山壁上的缝隙中发现了母猫的踪迹。那母猫似刚生下小猫，自己却已身亡，躺倒在泥泞中全无声息，剩下三只小猫嗷嗷待哺，好不可怜。三思心焦万分，纵使山壁陡峭，也忙攀附藤蔓，一寸寸往缝隙中偏移，费尽心力终于将小猫一一抱入怀中，再想救出母猫尸体已是不能，三思勉力之下，一时藤蔓折断，眼看上方泥石流将下。

　　身体悬空一霎，一只手凭空伸出，抬眼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容，三思记忆颇深的深邃双眸。

　　女子无暇开口，纤弱的身体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力气，一把将三思拉到山路之上，接下来身形变幻，赫然是一只虎纹花狸，轻巧机敏，在泥石滚落之际，跳至缝隙中将母猫尸体堪堪拖拽出来。

　　雨雾弥漫，眼前所见三思无可置信。

　　终于泥石落如山崩，下一瞬，母猫贴在脚边，花狸坠入山涧。

　　三思辨不清她的面容，竟不知是喜是悲，雨声中花狸的声音仅存一线，最后一命，我救你。

　　...

　　三生石前，女子闻有人窃窃私语。

　　这些不愿重入轮回的人，都同她一样，不知年岁凡几，等着什么人，等来了，求一求冥主，一同转世生在一处，也好早些相识。

　　有人来了，他们说这人是了不得的人物，是佛祖座下弟子，因一念之错，下凡历十世情劫，如今劫数已尽，金身重归西天。

　　他一步一步走近，十世人生一段一段重现。

　　第一世为将军，所爱之人献与君王；

　　第二世为游侠，几番离合美人迟暮；

　　第三世为平民，生于乱世生死早隔；

　　......

　　第九世亦为平民，孑然一身未遇知心人。

　　女子心中惊叹，这个人的第九世，与自己相识的，彼时贪杯，常往人间酒肆去，与这个人有过一场对酌，记不清他的面容了，后来自己丢了第八条命，那一世的事也忘了。

　　女子思绪飘远了，再回神，已是第十世。

　　第十世，他是僧人，有负一山野精怪，九命猫妖。

　　身边人推她，你怎么痴了？人已经走远了，可惜这十世情缘，如今一丝也不记得了。

　　真傻，还心心念念与人相约呢，不过总算知道了，三生石，何为三生，前生相见无缘，今生有缘无分，来生，原是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