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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雪狐 ...


  •   一、风雪夜

      从前有一位道者,是月老身边的扶冠童子转世,因错牵红线被月老责罚下凡渡劫,于是道者遍览山河,云游多年,渡尽了种种劫难,到最后唯独剩下缘劫。道者心想缘之一事,由天而生由心而定,只可遇而不可求,因此虽蹉跎多年,却并不心焦。

      直到那一年,道者游历到一个最北边的小城,城中百姓因不愿忍受寒冬漫漫而大多搬离,城中日渐残破,仅剩住家三两。

      北方冬日天黑得较早,而那一日的天色尤为昏暗,大有黑云压城之势,道者决意早早投宿,便朝着最近一户人家走去,那户人家并未点灯,许是人并不在道者也不可知,方走出三五步,道者脚下一滑,竟摔倒在地,原来地上结了偌大一块冰,直把道者摔得晕头转向,再度抬首,入眼的已不是方才那户人家,这一家的窗户外正透着温暖的烛光,道者心下一动,起身掸了掸青衫,便向着这户人家走去。

      方敲了几下,屋内的人似乎就急急来应门,“吱嘎”一声,开门的是一位老妇人,见敲门人是一位道者,目光一黯,却强撑出笑颜说道:“道长好啊,这会儿天已阴下来了,道长可是要借宿?”

      道者点头,说道:“正是,不知老人家方不方便?”

      老妇人忙道:“方便方便,道长不嫌弃的话,快请进吧。”

      道者于木桌旁坐下,屋内虽点着火盆,火烧得却并不旺盛,一旁堆着的木柴所剩不多,道者正忧心是否因老人独居,在这冰天雪地不便拾柴的缘故,却见墙上一把强弓擦拭的十分干净,倒像是常有人用的,又疑说非也。

      老妇人端上一壶热水,请道者喝一些暖暖身子,道者见她眉宇间颇有忧色,不免开口问道:“老人家,适才急忙应门,是否正在等待何人呢?”

      老妇人道:“不瞒道长,小儿渡河砍柴已快半天光景,看这天色,晚点怕是要有暴风雪,若摆渡人停了船,小儿怕是要回不来了。”

      道者闻言温然道:“老人家勿忧,您且为我指路,我往渡口处迎一迎令郎便是。”

      老妇人虽觉叨扰不适,由于实在牵挂儿子,仍为道者指去了前往渡口的路。道者行至半途,北城风雪已至,风声呜咽雪片倾覆而下,举目所见不辨来处。等道者顶着风雪来到渡口,船夫已把船拉上了岸,四周也不见有青壮年人的身影。雪势有增无减,幸好渡口旁有间船夫搭的临时小屋,道者只好先行进入躲避,小屋简陋,连门也无法闩紧,只有两张草席,随意散在地上。道者勉强合住门,拥着草席缩在小屋的一角,想等待风雪过去再回返,说不定老妇人的儿子早已还家。天色渐晚,但听得风声低吟呜呜然令人昏沉,道者瑟缩间竟昏昏睡去。

      然而在寒冷的风雪中人是不应该睡觉的,因为很容易就会在睡梦间不知不觉的死去。夜半时分,道者直冻得牙关打颤,朦胧间只觉有一件极是温暖的毛氅披在了自己身上,轻软又似乎带着余温的细毛随着呼吸一下一下地扑在脸上,身上一暖,睡梦中也甚觉安详,道者一觉竟睡到天光微亮。

      一夜过去风雪既停,晨光透过缝隙照入小屋,道者缓缓睁开眼睛,迎着日光,他看到一个周身□□的女子蜷缩在小屋的另一角,那女子满头银发肤色莹白,如雪光夺目,道者既惊又窘,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的竟是一件狐皮大氅。

      待道者心思稍定,手中捻起指决,心中已是明了,原来这是一只心地纯善的雪狐,半夜里为怕自己冻死在风雪中,竟将她的皮毛脱下盖在他的身上。如此道者心中感动,看向女子的目光不觉间变得温柔如水,却也不敢仔细端详,只得悄然过去将狐皮归还,不过即便如此,雪狐还是惊醒,此番道者得以细看女子容貌,清隽非常果非人间所有。

      雪狐惶然注视着道者,许是因仙妖有别雪狐不敢多做停留,眨眼间已变幻狐身,夺门而去。

      道者来不及反应,等他追出门外,茫茫天地之间哪里还有雪狐的身影,一阵风起,细雪拂面,但见平整如镜的雪地上一行极轻的脚印蜿蜒至河岸便消失不见,晴光潋滟,雪色初新,道者似乎也捕捉到些许不同以往的心绪,浪潮一般在心内翻滚不停,或惊叹或黯然,一切发生的如梦似幻。

      道者不欲就此罢休,一直等到船夫回到渡口,欲搭船往对岸密林深处找寻,船夫好言相劝道:“道长有所不知,那密林深处传言有雪怪妖精出没,本地人打猎砍柴都要提起十二分的小心,道长您贸然前去,不太妥当。”

      然不知为何,此番道者偏偏执念深重,根本听不进劝阻,一心只想找寻雪狐下落,密林曲折,道者不熟悉道路几番迷途折返,从清晨到黄昏,直到他人也麻木,举步维艰,青衫已成银色,袍角冻结不复飞扬,每走一步都仿佛耗尽过往无数日夜的清心寡欲,可终究还是无果而返。

      道者既深且笃的执念,终也化作一声叹息,长久留存在这风雪之间。

      后来道者又回到老妇人家中,得知她儿子于第二日清早已经归家,原是间风雪欲来,归路难行,顺路宿于船夫家中了。如此道者也不愿多留,带着万般遗恨,怅然离开了北城,不知复往何处修行了。

      二、沐雪观

      北城最高的山峰上有一座道观,名为沐雪观,观中住着一位老道长,道号朝望,于观中不知住了多少年月。北城多雪,道长每每立于堂前,仰雪光万里素色一新,便要感慨这是人世间的大洁净,因而纵然观中生活清苦尤不愿离去。

      但北城的百姓却一户接一户的搬离了,直到最后一家人也要赶在隆冬前离去,那家的年轻人特意上山来相劝道长,言:“寒冬凛冽,山中又多有精怪,道长与其独守空观不如随我南行。”

      朝望道长只答:“机缘未至,远行无益。”

      年轻人也无法,留下些许木柴食粮后,悻悻离去。

      如此过去了半月,一日黄昏时分,道观外突然又响起了叩门声,彼时观内青灯刚巧燃尽。

      朝望道长前去应门,来者是一位青衫寥落的青年,密林间簌簌的风裹挟起他淡薄的青衫,浮雪落在他的肩头,他也似乎觉不出寒意,目之所及竟不见他来时的足迹。

      见了道长,青年也不开口,只定定地望着他,神情疏落目光里空无一物。

      朝望道长微微点头,问起青年的名字,他便自言名为浮倌。

      朝望道长怜惜浮倌身世莫名,人又茫茫然,有心留他在观中住下,免去红尘流离之苦,于是和他商议,浮倌心中莫名的很是愿意。道长又言:“万不可靠近后室,你可应允?”

      浮倌沉吟片刻,终究点头。

      于是浮倌便在沐雪观中长住下来,观中杂事一应承担,只是每日必晨起而出黄昏而归,风雪无阻,朝望道长问起如此这般是否在寻觅什么,浮倌又摇首言不知。

      转眼隆冬已至,那一日风雪大作,凄厉异常,浮倌如常外出,黄昏时分却未见归来,老道长等待良久未至,便点燃长明灯,留出观门,回内室休息去了,谁料风势猛烈,待浮倌漏夜归来,观门已被风带上,浮倌在观门前折返再三,不忍叩门惊扰道长,正待转身,观门“吱呀”一声,自行开了。

      恍惚间有一道白影向后室方向一闪而逝,论惊鸿一瞥犹是不及,浮倌怔怔望着那道白影,心中大动,仿若晨钟一撞,钟声嗡嗡在心内脑中回响不绝,当即便要往后室一寻,然而念及道长的话,脚下又迟疑,如是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往后室去了。

      后室门扉匆忙间只得半掩,浮倌透着微微跳动的烛光向室内望去,见一女子毛氅银发端坐镜前,镜中映出一张清逸脸孔,眉目如画风姿无双,无端端正是自己心中一直找寻的人。

      镜中人瞥见浮倌,一惊之下手中木梳落地断成两截,厉声尖叫着,幻化出人身狐首的狰狞模样,逼至浮倌面前,露出锋利的尖牙。浮倌见此不惧反笑,温然道:“你既心善为我开门又怎么会伤害与我,此举可见你虽为狐妖,却率真可爱。”

      “我寻觅你多年,虽不知为何,但心中总想着要在你身边才好,此番既遇,我决计不会再离去,是缘是劫,不知姑娘可愿随我经历?”

      次日一早,浮倌便将昨夜之事系数讲予朝望道长,表示愿娶雪狐为妻,言说:“我之所愿,唯她而已,不知所起,不问始终。”

      朝望道长听罢只叹道:“造化弄人。”

      午时,浮倌离观,赶路千里,三日后,以一把鸳鸯木梳为聘,向雪狐提亲,雪狐大为所动,便于其结下良缘。

      雪狐温婉善良,即使人类女子也鲜有如她一般美好的妻子,婚后夫妻二人恩爱异常,不仅将沐雪观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对朝望道长也礼敬有加,潜心奉道。朝云暮散,又多年光景过去了,老道长已到了弥留之际。

      三、化春水

      如今洛阳道上的月老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倒不是因月老灵验求仁得仁,而是月老庙向北十里处有一株新桃,桃树下有一块巨石,轮廓酷似道士坐化,若有痴男怨女口吐相思之语,向他求姻缘,成事者十之八九,因此这块巨石也被称作坐化仙人,或者石仙人。

      时值冬末,远未到桃花初开的时节,石仙人身后的桃树却在一夕之间悠悠开出一朵碧桃,俏生生地立在枝头,引得过路人啧啧称奇。夜半无人之时,只见那朵碧桃飘然而落,正落在石仙人脑顶,那巨石即刻就从桃花落处绽开裂纹,倏忽间一裂为二,碎石滚落,当中盎然静坐着一位道者,赫然是从前缘劫未渡痴惘至今的道者,北城事后,原来他就来到了洛阳道,手植一株桃树,于树下日夜参禅悟道,不觉寒暑,竟化石型了。

      碧桃携月老真言前来告知道者,如今北城有一位道长羽化,要道者前去接引其升天。道者虽心中难堪,仍不免再度踏上北城的土地。

      北城已然空荡,道者故地重游,心中感慨万千,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昔年最初要借宿的屋前,如今这屋前并未结冰,道者临窗驻足,发现者屋中从前也是住人的,若非冰误人,道者便不会摔跤,便不会另投他处,更遑论渡口风雪夜宿一事了,思及往事道者良久默然不语。

      沐雪观外道者见到了他要接引的人,朝望老道长鹤发童颜,安详躺于堂前,正在整理道长遗物的赫然是他当年苦苦找寻的雪狐,如今雪狐已为人妇,若非银发轻绾,已于寻常妇人无异。而雪狐身旁的男子,竟长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神情舒朗,全不似自己难展愁眉。道者手捻指决,转眼已知晓来龙去脉,默默良久,竟吟出佛家之言:

      “三身果报自凡根,

      六界因缘无了痕。

      善逝从来非本相,

      枯荣生灭尽空门。”

      子夜到了,雪狐与浮倌盘坐在朝望道长身侧,忽听风声一阵,吹开堂门,卷起细雪纷纷,山中又下起雪来,密林高枝一夜白头,万象素新,恍惚间天地不辨时空不明。再回头朝望道长身形已虚化,缓缓上升间如羽如光,终消失于雪色茫茫。

      浮倌侧首凝视着雪狐,一瞬间神色陌生又好似熟悉,似有千言又似无言,须臾后,也只留下一声叹息,随即消失不见。

      雪狐垂首默默良久,轻吐一句:“孽缘。”

      原来执念化人形,浮倌亦扶冠,执念既解,浮倌又何存呢?

      三日后,晨光熹微,北城春到,漫山遍野开遍碧桃,灿然不似人间所有,然而北城内外再未见过雪狐踪影,传言她已于那日化春水而去,不知往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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