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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烛蛾 ...


  •   一、达摩殿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彼时洛阳佛教鼎盛,大小寺庙不胜枚举,西郊山上有一座苦禅寺,在当时最负盛名,信众香客往来不绝香火不断,因为传言苦禅寺曾得祖师达摩亲临,传教佛法,百姓仰其名,纷纷来此求姻缘问富贵,消恶业积善缘,将西郊山坡生生踩出一条小路来。

      这一年盛夏多雨,洛阳更是连着暴雨七日,不少村落一夕淹没,以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者众矣,苦禅寺前前后后已接济了不少难民,住持终日于正殿诵经祈福也于事无补,直到那一日,一个衣衫寥落的年轻僧人跌跌撞撞来到寺门前,言自家寺庙被洛水冲毁,师徒失散,望苦禅寺接济,住持怜他文弱,便留他在寺中住下,谁知那日傍晚,许久不见的夕阳幽幽于浓云深处露出残影,乌云虽仍未散,雨势竟渐停了。苦禅寺上下皆道这年轻僧人是福星,说不定与苦禅寺大有善缘。

      这个年轻僧人生得眉目朗朗,俊秀非凡,住持本是十分喜爱的,但观其言行多朴拙木讷,大抵无甚慧根,住持只当他做寻常弟子教诲,并随苦禅寺弟子背排行,更名唤作时久。

      转眼间时久已在苦禅寺住了小半月,这一日是十五,圆月当空,夜色清明,时久于正殿守夜,正殿供奉的正是禅宗祖师达摩,金身三丈,眉目低垂不辨悲喜,时久呆望了片刻,木鱼声声便清泠泠在正殿回荡起来。

      时久打坐极是专注,不知不觉已到午夜,正殿里突然传出一缕女子哭声。

      那哭声飘飘渺渺忽远忽近,惊起时久一身冷汗,心道夜半时分还有来上香的施主不成?他紧握犍槌,起身往四周查看,然而正殿饶了三圈,哪有半个人影,而那哭声却未止歇,断断续续,似是压抑着什么愁苦般,在静夜听来格外凄婉惶然。

      时久拭去额上汗珠,深吸口气自言自语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若真有鬼怪,我也当渡她才是,怎地倒害怕起来。”

      再三自我开解后,时久口中速念起经文,再度大着胆子找寻起来,终于让他在达摩座前的长明灯内找到了哭声的来源。

      一个身形模糊眉目不辨的小小女子正凭空躺在长明灯烛心正中,细细看去,她散着头发,以手掩面正发出呜呜的哭声,尤有泪珠从她指缝间滑落,每打在烛心深处,那一团烛光便轻晃三分,映在达摩脚边的烛影便也轻晃三分,极是细微轻柔,不仔细看几乎难以觉察。

      时久愣愣地望了许久,才想起发出一声惊呼。

      那小小女子被声音惊扰,猝然睁开双目,站起身往时久眼前移动了微毫,又似被火焰灼伤似的,急急退回了烛心,口中道:“你是何人?”

      时久想也不想便答:“小僧乃寺中弟子,名唤时久。”

      “时久,这名字甚怪。”小小女子嘟囔着,时久注意到她的下半身尤融在火焰中尚未成型呢,也不知是何类精怪......“罢了,时久小僧!你瞧见了我哭的模样,快说要如何赔罪?”小小女子叉起腰质问道。

      “赔罪?为何要赔罪?”时久挠挠头,忽忆起自己没有头发。

      “我在灯中修炼多年,听得有进香的妇人言:女子的眼泪是留给意中人看的,如今无端被你瞧了去,你说当不当赔罪?”

      “小僧却从未听过这种说辞......”

      “你见识浅薄却与我无干,总之现下你已欠了我了。”

      小小女子嗔怒之时眉眼生动,格外可人怜爱,时久一时竟失了心神,见这她口吐莲花牙尖嘴利,自己却笨嘴拙舌眼看是辩不过,只得便认命道:“那姑娘要小僧如何赔罪?”

      时久本以为她无非是求修为,或是想重归三生六道转世投胎云云,便已在脑海中回想起往日学过的经文,谁料小小女子眼珠转了三转,沉吟片刻道:“你便与我讲讲人间情事吧。”

      二、人间事

      此后每月十五,时久守夜,便将月余刻意打听来的故事讲与长明灯中的小小女子听,若此时旁人经过正殿,便可听得其中窃窃私语,间或泄出几声轻笑,幽幽静夜动人心肠。

      时久纯良,年轻尚轻,与那小小女子一般,竟不知这人世间有如此多痴男怨女人鬼纠缠的故事,有狐妖化作美貌女子勾引落魄书生,食其阳气,也有公子贪恋画中人,日夜唤其名姓,然而更多的是男儿薄幸,有负女子痴情,害其殒命的故事。讲到风月处,二人皆双靥生霞,讲到断肠处,小小女子哽咽起来,时久看了也眼眶发红。

      如此这般竟一连过了几个月,时久与小小女子日渐熟识,时久知趣,未曾打探小小女子的来历,也不欲将此事讲与寺中他人知晓,只揣了心事般,终日恍惚起来,时久知道短短几月,心绪浮沉,自己已生出些许陌生情愫,打坐之时总能数出木鱼响了几声,听住持讲经,也甚觉桃枝上画眉鸣啼婉转,时日漫长,十五总是盼不到,可又短促,圆月转瞬便残,如此这般,时久日渐消瘦了。

      清宵圆月高悬,十五又到,时久照旧守在长明灯前,待子夜时分,明烛摇晃,小小女子准时现身了,只是这一次,她不欲再听时久的故事,而是敛衣肃容,一改往日活泼伶俐的模样,朝着时久缓缓道:“时久小僧,你与我讲了这么多人间事,可也愿听听我的故事?”

      时久虽感意外,也只是哑然点头,烛心内小小女子朱唇轻启,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昔年祖师达摩于嵩山面壁坐禅,双目下视五心朝天入定,偏有一只小小飞蛾,不知眉目深浅,见火光诱人,便往达摩身侧烛台飞去,愈是灼热,飞蛾扑火愈勇,大抵是天性使然。达摩慈悲,不恼不怒,每每只将烛台移走而不伤飞蛾分毫。

      九年来,飞蛾受达摩耳濡目染,渐渐有了灵识,山中不知人间事,因此飞蛾心性十分良善,只念达摩之恩,又仰慕达摩磐石心志,竟对达摩生出爱恋之情,殊不知达摩“佛祖成,空全身”,怎能成全小小飞蛾心意,被痴缠的无可奈何,达摩游经洛阳之时,便将其封在苦禅寺长明灯内,望其日夜感沐佛音,早日开悟,不再行此痴妄之事。

      达摩一去,古刹寂寂,飞蛾在长明灯内已不知度过了多少年月,因火焰煎熬,加之相思刻骨,每到月圆之夜,飞蛾便忍不住哀哀哭泣,无意之中竟被守夜的时久发现,便牵扯出了眼下诸多事。

      听罢女子讲述,时久心中大为撼动,如她所言,小小飞蛾竟敢恋慕达摩!这等荒唐情愫世间怎容?

      然而须臾震惊过后,时久心中又觉酸楚难言,原来此女心中恋慕的竟是达摩啊......

      良久良久,时久才开口:“既是达摩困你于此,如今你可开悟了?”

      小小女子垂首,几缕青丝由耳后滑落,随着话语声又轻轻荡起:“我若开悟,就不会求你讲给我这许多情事了。”

      时久面色一黯:“那你从这些情事中,领会到的是什么?”

      “入耳皆是女子痴情,就如那飞蛾扑火,至死方休。”

      “冥顽!”话一出口,时久自己也吃了一惊,那声音不知从何处发出竟不像自身之言了。

      烛心内的小小女子却不为所动,她朝火焰外沿摸去,那火焰极热,她的指尖顷刻便红了。

      “不可!”时久阻拦。

      “你若有心怜我,便再答应我一件事吧。”小小女子依依恳求,“熄灭长明灯我便可出去了,这么多年,我想再见达摩一面。”

      “你知道去何处寻找达摩?”

      “我知道的,意中人身在何方,或许口中不说,女子心中总是知道的。”

      时久不忍,长明灯终是灭了。

      一晃之间,正殿却依旧通明,达摩佛像也依旧俯览人世,一盏灯的光亮而已,或许如这飞蛾的情意一般,终究是非常熹微的。

      时久看清了女子的全貌,她从烛光中落下来,火焰燃尽化成她身上轻薄的羽衣,青丝束发眉眼弯弯,若是在人间,不知要倾倒多少儿郎。

      她缓缓走到时久身边,俯身一拜,不待时久挽留,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行至山门,回首遥望,苦禅寺隐于山林之间,只余模糊轮廓,夜风吹来又走,丝毫不理人间事。只有飞蛾自己知晓,这一路的脚步顿了又顿。

      三、烛蛾殇

      住持发现正殿长明灯灭大为震怒,问其缘由,时久只说长夜贪眠,疏忽职守,请住持责罚。住持指时久用心不专,罚他效仿达摩面壁,于山南侧洞内反思己过,时久便携一盏小烛台,日夜于洞内静坐。

      烛火幽幽,时久望到双目酸涩尤不肯阖眼,只是那烛光内再没有言笑晏晏双瞳剪水的小小女子身影。

      又一个十五,却是阴云蔽月,不见清光,时久望着烛火出神,突然一阵劲风袭来,顷刻间掀翻了烛台,乘着风势,火舌几乎是一瞬间狰狞而上,焚尽经年累月的枯草,火光吞噬了洞口,封住了时久的出路。眼看时久就要烧死在洞中,洞口处却倏忽飞进一道白影,张开双翼将其牢牢护在当中,时久抬头赫然对上两道焦灼的目光。

      来人正是时久日思夜想的小小女子。

      然而出乎飞蛾意料的是,时久置身火海多时,身上竟毫发未伤,连烟尘也未沾染几分。

      不待飞蛾回神,时久已整衣站定,那一瞬间仿佛圣光突现,时久整个人都变得不甚真实,他用飞蛾已经许久未听到的声音说:“你还是来了,救这小僧的一瞬,你在想什么?”

      飞蛾募地忆起这个声音,达摩的声音。

      “你骗了我?”

      “我不愿看你执迷不悟。”时久,不,达摩的声音如冰清冷。

      “现在你已知,人世间的情与缘,不过如朝露烟霞,易逝易散,当初你感念我之恩情便心生恋慕,如今你难舍与时久情谊亦可舍生救他,如此可知,心法万象,皆是虚幻,飞蛾,你可悟了?”

      听罢飞蛾一声苦笑,泪珠已在眼眶转了又转,却迟迟不肯落下,想来昔日正殿上自己对时久百般牵引,为着让他怜她救她,所说的每一言每一语,竟皆是入了达摩的局,字字句句都成了笑话,听过了那么多痴男怨女的故事,自己竟成了最愚蠢的一个。

      “我是悟了,我不该对你动情,这许多年岁的痴心与思惘皆是错付了。”错字出口,泪也终于落下了。

      飞蛾仿佛一瞬苍老。

      在古刹孤灯内熬过的年年岁岁,她从未觉得自己老了,总如豆蔻稚女般,乍喜乍悲,不知天光几何。可就在此话一出,她突觉自己仿佛已至垂暮,五脏六腑都疲累了。

      “只是我悟的不是你口中所谓情缘,而是你,达摩,大师,想必从我于嵩山遇见你的那一刻,我此身就已注定了,不,或许从我以飞蛾之身得启灵识的一刻就已注定了,飞蛾扑火,死而不知,我怎能逃脱?”

      “世人仰慕大师,为求平安喜乐,而大师于我,却是地狱深渊。”

      “我悟了,但宁愿未曾悟。”

      飞蛾断续将话说完,丝毫不顾火焰已烧至裙角,火星悄然落至羽翼。

      达摩听过静默良久方开口:“既如此,你我便再无相干,但若你想转世为人,我可渡你一程。”

      飞蛾向后退了一步,抬手拭去了泪痕,朝着达摩缓缓牵动嘴角:“人间无情,我是再也不愿来了。”

      飞蛾语罢举身向火焰深处倾去,火光骤涨,不过一瞬就吞没了她瘦弱身躯,一片白羽落至达摩脚边,达摩低视片刻,未曾拾起,闭目颂起经文。

      余火燃尽,达摩走出山洞,抬眼望去重云遮月,夜风吹来弥散的烟尘,达摩不得不承认,他在其中尤嗅到飞蛾羽翼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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