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炖山河》舒西

7、第六章

　　芍药：又名将离、梨食、白芍、余容、延。有赤白两色时珍曰∶芍药，犹约也。约，美好貌。此草花容约，雅翼言∶制食之毒，莫良于芍，故得药名，亦通。——《本草纲目草部卷》
　　东都：东郑帝都，烟柳画桥，风帘翠幕，重湖叠巘，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乃是当今最繁华之处。十步一书生，百步一秀才（走十步便可遇见一书生，百步可遇见一秀才），亦是文人墨客聚集之处。

　　本着有伙计不用白不用的想法，杜蘅将老夏施诸于自己身上的诸般苦差都交与了魏裘，诸如烧火，晒药材，磨药粉，送药等各种费力又跑腿的活，加之魏裘轻功极好，悬崖峭壁上采药的活杜蘅自然也不好夺人之美。
　　有了伙计之后，杜蘅的日子过得颇为清闲，这一月来，除了替鲫鱼巷的李大爷治了一次老寒腿，替胖妞减肥，替刘嫂治不育，余下的便是接待红药了。
　　红药是阿贞替自己找的客人，是东都栖花舫的名伎，尤擅琵琶，与栖花舫擅琴的白芍并称“东都两乐”，东都的王侯贵族们一掷千金也难得一见。
　　此刻，红药婀娜坐于医馆内，红纱遮面，身上香粉压到馆内一众药香。
　　杜蘅哭笑不得，“红药姐姐，这次是何处欠佳？”
　　“蘅蘅……我毁容啦……”红药见到杜蘅如见亲人一般，揭下面纱，指着鼻翼处一粒芝麻大小的痘，哭号道，“白芍那个坏女人，把我气的……都……长痘啦……”
　　杜蘅很是淡定，细数这些年来，红药来看病的主诉，便不觉奇怪了。
　　第一次，她来，说，脸上有斑。
　　第二次，发枯分叉。
　　第三次，夜不能眠。
　　……
　　每次来的理由——被白芍气的。红药与白芍向来不太和睦。
　　“我看看……这次又是为何与白芍姐姐怄气？”杜蘅给红药上药。
　　“哎呀，说来我就气……花娘新领进个小丫头，叫殷卿卿，我和白芍打赌来着……”
　　花娘是栖花舫的舫主，是杜蘅真正的主顾。
　　杜蘅为红药擦霜的手一顿，问：“花娘她……找到人了？”
　　红药妩媚一笑，“是啊，不过，殷卿卿有条件，还要你帮忙才是，我和白芍在赌，那殷卿卿能否落个好收稍呢？”
　　“帮忙？”
　　“至于帮什么忙，放心，等你到了东都，贞贞会告诉你的。我们东都再见啦，我的小蘅蘅。”红药调戏完杜蘅，系上面纱，婀娜多姿的走了。
　　午时，苏梨儿送了饭来，杜蘅忽想起自上次夏天无被自己绑回又逃走后，已是接连七日未归，想起苏河饿晕之事，杜蘅合上食盒，提了，向好运来走去。
　　远远地杜蘅看到梨儿四下看了看，向好运来的方向走去。杜蘅尾随而去，至一小巷，忽然一只手小巷深处伸出，将她拉了进去，她撞进一个怀抱，抬头，惊讶，竟是魏裘，一身黑衣，是要暗访某处的打扮。
　　杜蘅问，“你为何这身打扮？”她疑虑那魏裘是准备重操旧业，只是，好运来又有什么可偷？
　　魏裘没有回答，只是上下打量她说：“你一身青衣过于显眼，头发也得束起才是。”
　　杜蘅还未来的及反应，魏裘已松了她绑头发的青绳，三两下便将她的头发挽了一个简单的男子发髻并用青绳束好，又解下身上的黑色外衫与她穿上，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魏裘压低了嗓音，说：“走吧。”
　　“去哪？”
　　“好运来。”
　　杜蘅一向与他顶撞，这次却顺从了。
　　只见苏梨儿探头探脑，进了好运来。魏裘杜蘅也跟着进去。两人在与夏天无和苏河相隔不远的赌桌前站定。魏裘扫视一周，赌坊的情况便尽收眼底。
　　杜蘅看见梨儿从怀中掏出一个纸袋递给苏河和天无，杜蘅这才知道原来梨儿一直瞒着她给两人送饭。
　　“别扭头。”魏裘说。
　　“嗯？”
　　魏裘捏住杜蘅下巴，将杜蘅的偏向夏天无的头扭回身前的赌桌，说“别动。”
　　杜蘅点头，用余光瞄着。
　　只听得苏河一声哀嚎：“为什么又是馒头？”
　　“有的吃就不错了，再说馒头挺好吃的呀，你不吃给我，我吃。”夏天无说着就去抢苏河的馒头。
　　苏河跑开，每个馒头上咬上一口，“谁说我不要？夏天无，你白吃我家的，白喝我家的，什么时候给钱啊？”他实在不明白，这平淡无味的馒头夏天无为什么吃得如此开心。
　　“哥哥……”梨儿紧张地说。
　　“要不是看在你姐的份上，我早就不让梨儿给你……”
　　一直坐着的夏天无突然站起，将馒头狠狠砸在地上，一把揪住苏河的衣领，面露凶色。苏河被面前的夏天无吓呆了。
　　“天无，天无，你快松手，你松手好不好……”苏梨儿从中相劝，焦急不已。
　　“这钱，我一定会给的，但不是现在。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上次装病就是想骗梨儿把食谱给你，你好拿去卖给鲁一刀换钱！还有，我警告你，不要天天围着医馆转悠，也别想打我姐的主意，你，不，配！”
　　“你这个弟弟，很是不错。有魏国人的风范。”看了夏天无的表现，在一旁沉默良久的魏裘突然开口说。
　　“……同感。”杜蘅汗颜。
　　阿贞说，北魏好武，东郑多雅士，西蜀锦绣千里，南楚山水天下独绝。要么夏濯是魏国人，要么夏天无的娘亲是魏国人，夏天无继承了魏国人好武的血，所以才整天想着打架。
　　苏河不甘示弱，冷笑道：“那你呢？赌了这么多年，你其实想赢就可以赢，可是你每次都输，你欠那么多赌债，让你姐姐替你还，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我也告诉你，你别想打梨儿的主意，我就算把梨儿嫁给杀猪的屠夫牛二狗，也不会把梨儿嫁给你！”
　　“哥哥，你别说了，哥……啊！天无！不要！”
　　“你是梨儿的亲哥哥吗？我替梨儿教训你……”
　　苏梨儿劝她哥哥劝至一半，夏天无已是一拳招呼到他哥哥脸上了，苏梨儿吓得眼泪已是呼之欲出了，“哥哥……哥哥，你怎么样了？”
　　“我们打架，梨儿，你让开！”
　　苏河与夏天无正欲扭打做一块，云绯笑拎着鞭子来了，“要打给我出去打！本小姐这里是赌场，可不是擂台！”
　　苏河见到云绯笑，立即蔫了，扯着梨儿往门外走，“梨儿，走！”
　　“哥哥，哥哥……”苏梨儿不放心，连连回头看着夏天无，却硬是被苏河强行带走了。
　　苏河识趣离开，云绯笑很是满意，她看向夏天无，问：“你呢？”
　　“我当然是继续赌咯！”夏天无重回赌桌，挽袖子坐下，准备大干一场。
　　纠纷消除，云绯笑继续回她的柜台嗑瓜子算账。
　　听得夏天无还要继续赌，杜蘅默默盘算了一下这个月的收入，医馆这一个月并没有接什么大单子，还多了一口人吃饭，收入很是微薄，杜蘅不甚淡定了，魏裘只一个不留神没拦住，便瞧见杜蘅走至夏天无身边，附在他耳说道：“天无，要不，咱们回吧？”
　　夏天无扫了杜蘅一眼，甚是敷衍地答道：“好啊，赢了就回。”心中却道，这下知道着急了吧。
　　“你方才的话当真么？敢不敢——与我赌上一局？”魏裘扬眉看夏天无，眼里尽是挑衅。
　　“你是什么人？”
　　“在下不过是令姐医馆中的一个小伙计。”
　　“原来是我姐请来的帮手。我有何不敢？赌什么？”
　　“就赌大小如何？你我各持一骰，谁的点数小便算输，怎样？”
　　“好！”
　　于是魏裘与夏天无各持一骰盒摇骰，夏天无开盒，一点。夏天无自以为必输无疑，甚是得意，然至魏裘开时，夏天无僵住了——魏裘的骰子上，没有点数。
　　魏裘的骰子上二三四五六点数均在，唯有一点像被擦去一般，没了痕迹。
　　上好的骰子以骨制成，骨质坚硬，铁凿尚难，而魏裘竟可以在摇色的短短几瞬轻易将点数抹去，可见其内功深厚，足可挫骨扬灰。
　　“爹，你怎么了？”柜台之内，云绯笑看着望着那颗被抹去点数的骰子神游的老爹，问。
　　“没什么，笑笑，你继续算。爹有事，先走了。”云彪悄无声息地离开，向赌坊深处走去。
　　远离外边的喧嚣，云彪走进了一处僻静的小院里，小院内烟树素淡，悄寂无声，布置与外面迥异，是个适合静养的所在。
　　云彪小心翼翼推门入屋，一个穿着华贵的中年女子坐在床边，安静温婉，只是望着虚空，双目呆滞，仿佛一潭死水，见到云彪，突然从床上坐起，仿佛是护着幼崽，惊觉有敌人而发狂的母狼，随时准备与敌人撕咬，她指着云彪，颤声说道：“你别过来……你想干什么……你休想伤害我的孩子……”
　　“好好好，我不过来，笑笑她娘，别怕，你们已经安全了，孩子好好的，你仔细看看，我是笑笑她爹啊！”
　　“你是……笑笑她爹！”云夫人欣喜不已，奔过去与之相拥，却生生止步，似想起一桩极其可怖之事，面目变得狰狞，“不！不！你不是笑笑爹！你是个魔鬼！你是杀人狂魔！血！好多好多血！”云夫人惊叫几声，昏了过去。
　　“笑笑她娘！”云彪飞奔过去接住她，连声呼唤也无应答，遂将妻子抱起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看着昏睡的妻子，平日里五大三粗的云彪变得格外细心，他小心翼翼地替妻子掖好被角。
　　然后，他打了水，将毛巾打湿替妻子擦脸，动作轻柔，他碎碎念说：“笑笑她娘，你知道吗，今年，咱闺女就十七了，咱闺女啊，很聪明，我教什么，一学就会，就是和你一样，不太会算账。”
　　他擦过妻子的额角，那里不知何时长出了几条皱纹，他伸手理了理妻子散落的碎发，鬓角有些灰白。
　　你遗忘了时间，可时间并不会遗忘你。
　　他这才恍然，八年了，他的妻子，已经离开他八年了。
　　“八年了，你老了，我也老了……”
　　八年，他老了，背也驼了，腰也晚了，头发也白了，手也使不上劲了，他还能护笑笑一个八年吗？
　　“笑笑啊长得和你一样漂亮，这宝碗镇的女娃没几个比咱闺女漂亮，我想啊，咱闺女这么漂亮，找个咋样的才配得上咱闺女呢？”
　　“要不给咱闺女找个武艺高强的，将来我不在了，笑笑也不会被人欺负，你说是不是？”
　　“笑笑她娘，我怕……我护不了你们了……”